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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镇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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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嵘回来时,已是子夜,步伐有些不稳,身子踉跄着,进门差点摔到地上,看她立在门外等着他,虽说有些嗔怪,面上却是笑笑的,随即唇齿不清的说,“你······身体有伤,何必你等着我回来。”随即嘿嘿傻笑,“我知道你会等我回来,这样才像家一般······,银烛灯下细细看,娘子美若月中仙,此生相遇共白头·······,不羡鸳鸯不羡仙。”她看他醉话连篇,脸颊红的厉害,必是喝了许多酒,忙泡杯茶,捧给他,他却不接,一伸手,将她抱在怀中,热热的呼吸喷在她面上,目中黝沉只是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入眼底,她身体僵硬,使劲推他,他却生出平生未有的执拗,拼命抱着就是不放,将头深深埋在她胸口,听她心脏噗噗的跳动,喃喃道,“叶儿,你的心跳的好快,你是恼我吗,还是欢喜?”她不语,他却继续说,“我知道是我伤了你,你那么远的来看我,我却没有见你,你知道吗?我们那一带是有狼出没的,你一个小女孩儿,那么大胆,一路寻了来,给我做了衣服和桂花糕,而我,却没见你,可你不知道的是,我隐在暗处,一路送你到渡口,你说我们那儿的山花开的烂漫,我知道你是希望我采一些带给你,我装糊涂,我只能装糊涂,叶儿,我将山上的山花移到家里的花圃里,替你养着,你可明白我的心吗?每一次,翠竹在灯下缝补衣服,每一次她出外采摘野菜,过着拮据的日子,我就惶惶然将她看做是你,你是我心里边的仙子,只可以坐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无忧无虑的娇笑,每次抚到你光洁如玉的肌肤,我都气馁,我怎么能让你变成一个村妇,双手长满老茧,面颊涂满风霜,自我那日和你在一起,知道你居然是处子之身,我怕,我那时好怕,好怕你被别人欺凌,我哀求嬷嬷,千万不要让你接客,后来,我和人合伙做了生意,却遭人举报,师傅将我逐出师门,还有人说我仗着自己相貌。去做清客,诱拐女人钱财,叶儿,你不懂我得苦处,叶儿······”
他真是喝醉了,醉的一塌糊涂,若是放在清醒时,他是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思,就如他整个人一般,不会轻易泄露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还是这近十年的煎熬,早已耗尽了他的隐忍。他将她越抱越紧,几乎要揉进自己身体中,他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叶儿,你那时还小,长在深闺,又怎知这世间民生,现在你是不是能懂我,懂我当初的无可奈何,懂我当初的情非得已?”
她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当初······,当初······,她记不清当初自己的心思,也许日日恐惧于现实的残忍,让她忽略了太多的东西,也许心内的执念蒙蔽了她本该净如琉璃的心,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切再能回到当初么?
她轻轻安慰他,又好似在抚慰自己,“我懂,我都懂。”他吃吃一笑,轻轻抚着她的背,“现在好了,我找到你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我带你去历城,带你去看我们的家。”
本是休息一晚,第二日便动身的,却不想小红狼的民军围了韩城,走不了。
钟嵘看着外面阴沉一片的天,脸上微有抑郁之色,她不由问他,“依哥哥看,我们会不会······。”他笑着打断她道,“据抄报来看,小红狼的民军不过四万来人,而且鱼龙混杂,实际有作战力的不过两万人,韩城有洪承畴留下的精锐步兵一万,骑兵三千,又有四门红衣大炮,不管是守城还是作战,应该都不成问题,但取胜的关键从来不是人数和兵器。”她笑一笑,“你和于时有是故交,他可有将才。”他轻轻叹气道,“他倒是颇有才华,又是前任总督杨鹤的门生,不过就是性子弱了点,耳朵根子软。”
小红狼围城四天,和于时有打了几场仗,部下被几门大炮轰的死伤无数,到了第五日,便派人送来降书,说是要归顺于时有,于时有倒颇有其师杨鹤遗风,得了信息,一边上报朝廷请赏,一边安排投降事宜,这日请钟嵘登城而望,他左臂受了轻伤,颇有几份感慨,钟嵘登上城楼仔细看了看,道,“学长,要是这些民军真降倒好,如若是假降,你将他们放入城内,不是引狼入室吗?”于时有道,“老弟放心,我有足够把握他们是真降,小红狼昨日已战死,他手下那几个头领,都是些泥腿子的本事,”钟嵘挑挑眉道,“就算学长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三四万人降了你,你要拿什么来养活他们?”于时有微一怔,思虑半天道,“我正请旨,向朝廷要些饷银。”他淡淡一笑道,“学长忘了毕自肃的事了。朝廷在辽东连年用兵,国库空虚,毕自严身为户部尚书,又是他的亲哥哥,都拿不出钱来,以解亲弟弟燃眉之急,以至使他含恨而终,朝廷哪有银子可充军饷。”于时有呆了一呆,道,“我也是没法子,如果出城血拼的话,损兵折将是必然的,要再有一批民军来,我拿什么来守韩城,我听老弟在吉罗县任父母官时,教民于礼,三年整治民风,我想着,天下的刁民都是一般样,你教为兄些法子来安抚这些民寇。”他冷冷一笑道,“学长既然说是民寇,即为寇者,何用教化二字,我在吉罗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砸锅卖铁,筹备了一千两黄金,先用五百金,招募五百名兵士,日夜操练,然后再备五百金,请吉罗大大小小的头领到县衙吃酒做客,签生死书,不签的,杀无赦,签了的,投入大狱,看他们部族表现如何,表现好的,可以好活几日,表现不好的,便加重处罚,他们的子嗣,纳入府衙所办的官学,教导他们孔孟之道,一年后,派我培植的人到各地做头领,是以,对待流寇,只有一句话可用,分而杀之。”于时有看着平素温文儒雅的钟嵘居然如此铁腕,不由后背泛出一缕寒意,而仔细思量他的话,却无可辩驳,于是拱手道,“老弟呀,听君一席话,我茅塞顿开,好,我这就叫人备宴,请民军首领进城议事。”他淡淡道,“你这样请他们,他们是不会来的,你叫人准备一些牛羊牲畜,备些银子,我替你出城一趟。”
天空阴郁了数天,积攒了数日的雨,终又破空而下,这几天钟嵘忙的脚不沾地,齐少为,曹明秀也不知去向,只有马小兰和木伯在驿馆中陪着她,木伯是堡子里的老人,无依无靠,却有一手妙手空空的绝活,她看着他变戏法般,随意取留,不觉大感兴趣,便嚷着他教自己一手,木伯哈哈一笑道,“大小姐手指纤细修长,学这并不难。”有东西可学,一天很快便被打发去了,然而心里盼着南归,终是定不下神来,晚上接到父亲飞鸽传书,说已派了人在淮河岸边等候接应,不觉心乱如麻。
掌灯时分,齐少为跟着曹明秀回来了,现在他已不顾自己曾是南湾小爷,在西京市井山野之间也是一响当当的人物,完全变成了曹明秀的狗腿,估计曹明秀叫他学狗叫,他也会在所不辞。
待到他们走近,她目光锐利,鼻子微微一皱,道,“你们身上有血腥气,衣服上有血渍。”曹明秀微微一笑,颇为嘚瑟的道,“我们今天帮钟大人收拾民军去了。”齐少为察言观色,瞅着她的脸色,心虚道,“我们没有乱杀无辜,城外那些伤病老弱都是于时有那王八蛋派人坑杀的,我们杀的全是民军的头领。”她冷冷一笑,道,“齐婶,带少为去后面洗澡换衣服。”齐少为走的时候,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奈何曹明秀向来视他如无物。
她盯着曹明秀问道,“曹小将军,我且问你,民军不是已经投降了吗?两国交兵,不杀降者。你们怎么?”曹明秀颇为敬佩的道,“我没有想到,钟大人虽是文官出身,却兵法娴熟,他劝说于大人,民军不会真降,一旦招安给足物资,便会反过来又去造反,所以我和少为跟着他到城外,说服民军头领,跟我们进城吃受降宴,宴席上,斩杀他们,而后于大人派兵出城,趁其不备将小红狼部众一举歼灭。”她闭着眼,沉思了良久道,“乱世之秋,人命如草芥,城外民军不下四万,一旦招降,拿什么来养活他们,可是我们几日前不是看到了吗?民军中大多是没有战斗力的老弱妇孺,你们······,陕西连年大旱,遍地饿殍,你们······。”她感到一阵头晕,站起身,那腿哆嗦的厉害,又复坐下,曹明秀垂下了头,低声道,“我是个军人,向来只知道战斗。”她苦笑了笑,他还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能怪他,她静静沉默了片刻道,“这些民军久经杀场,怎会轻信钟大人的话,随意跟大人进城,”曹明秀答道:“钟大人在城里找到一个戏班子,找了几个女戏子扮作内眷,将自己和内眷押在民军营中,恰好民军中有以前朝廷里的逃兵,认得大人,便信以为真。”
她苦笑了一下,道,“钟大人的确好胆识好计谋,好了,你累了一天,去后面让木伯服侍你洗澡更衣吧。”他转身欲走,突然似想起什么道,“江姑娘,我家小公爷传来讯息,说他的病已大好了,过几天便能追上咱们。”她点头惨笑,他追上来,追上来做什么,还要她认那一纸婚书么?
钟嵘回来时,依旧到半夜,身上发上都是雨水,他一脸倦意,她替他接过外衣,递给他一个热毛巾,他擦把脸,露出净白的皮肤和满脸胡渣,她笑一笑道,“哥哥好似老了。”他轻轻道,“不是老了,是老成持重了,你没觉得我现在很有男人味吗?”她笑一笑,“是有男人味,一股汗臭的男人味。”看他里面的衣服也被雨打湿,柔声道:“我替你找了套换洗的衣服,后面备了洗澡水,去洗洗吧。”他答应着去了。
他回来时,她已备好了几碟小菜,一碗细面,“我在北方这几年,北人喜食面食,用新鲜的骨头熬成汤汁浇上,佐以时鲜蔬菜,可作夜宵也可作早点,吃到肚子里,特别畅益。”他头发上水未干,滴滴的掉在衣襟上,留下一个圆圆的水渍,却是笑着接过她手中面,“你喜欢吃的,我定也喜欢。”用筷子挑出细细的面条慢慢品来,果是汤鲜味美,面条劲道。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启程?”她看着他吃完碗中面,一边收碗,一边问道。
他抬头道,“城外的民乱,于大人已处理的差不多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可以启程。”他笑一笑便拉住她手,“放着吧,我一会叫人来收。”手中一加劲,拉她做至自己腿上,微微叹息道,“叶儿,我实在是太累了,”她拿过手边的毛巾,替他慢慢擦拭头发,沐浴之后,他身上有缕缕清新的气息,用手摸着他的发,猛地发现他头顶鬓角有丝丝银发,心内不觉酸楚,口中絮絮道,“哥哥,你?”他不过才三十而已,却早生华发。他似知道她想说什么,嘴中轻轻呢喃道,“都是想你想的,你要负责的。”她取来梳子,轻轻替他梳理头发,他头贴在她胸口,汲取她身上的温暖,这一刻如此宁静如此美好,美好到令人贪恋,好似就算前方是火海刀山,也在所不辞,可那也只是好似,世界上有如此多的假设,只是也只是假设而已。
假设人生如初见,那该多好。
秦淮两岸,商贾云集,自古便是风雅之地,这里的四月,是暖风浮香,胭脂流云的,它不同于北方的凋弊寒酷,恍然一片天平盛世。
少为两只眼睛根本用不过来,恨不能在脑门上再生出一双来,用手点着自己的嘴道,“我早该来这里了,我早该来的,就算我爹那老王八蛋不理我,抓河里的鱼吃也饿不死我们娘两。”曹明秀在他一个来月软磨硬泡之下,早已被他泡软了,现在两个小儿形影不离,他也发现了齐少为的不少好处,比如,和他一起说话倍觉开心,比如,有些琐事,他还在动念头,而他早替他办好了。于是乎,天生傲慢的曹小将军平生第一次对人青眼有加,他好脾气的笑道,“你是没见着,若是到了晚上,河上一片灯火,那才叫人间天堂了,自古富贵温柔乡,莫过秦淮两岸。”少为道,“什么叫做富贵温柔乡?”曹明秀一直居于北地,根本没来过南方,只是听军营中南方的士兵说起,只得胡诌道,“就是很富有,天气很暖和,衣料很柔软的意思。”齐少为喔了一声道,“这南边也有唱戏的吗?”“有的,有的,······”“我们晚上一起去听戏······。”马小兰和江叶玫看着牵马行于人群中两个小小的身影,听着两个稚嫩的声音,不由莞尔对笑。
她一手打着帘子,望着梦里依稀,现而今真实无比的江南四月天,心里蓦然无比惆怅,她记得离开钟嵘的那天,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平淡,他不看她,只是用淡到不着情绪的声音说道,“叶儿,我在历城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