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晚钟》我司

80、不懂

　　麒麟没有活，解冻的女尸却似要活过来了。
　　滚烫的血，和着融化了的冰，却并未稀释多少血的颜色，依旧是那么暗红，渐渐软化的女尸好似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全身浴在血红似火的血泊中，高昂着头，圆睁着双目，僵直的手指，慢慢垂下时，真好指向司马东，扭曲的肢体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慢慢舒展，倒在大地母亲的怀抱。

　　“啊”！
　　洞中响起凄厉的一声惨叫，司马东双目盯着女子的脸，慌忙后退了，却因双腿发抖，一下子滚倒在司马南尸体旁边，头、双手都沾上了司马南的血，他爬起来，抱住自己的头，疯狂的叫着，似受到极大刺激的眼睛，瞳孔涣散般恐惧万分的盯着染血的女尸，一下子抓向身边的觅如，想躲到他身后。
　　而他脸前的觅如却躲到了一边，只是淡漠的冷眼旁观。
　　司马东找不到可以躲避的东西，愈发恐惧的尖声嘶叫起来，声音凄楚中带着一个老人已经混沌的往事，带着癫狂后最后的哀痛，甚至带着隐忍了多年的难以言说。
　　轻轻的一声叹息，天籁冷澈的幽幽声音，恍如透入魔心的一缕灵光，得道高僧振聋发聩的一声棒喝，又好似南海紫竹林中仁慈的观世音悠扬慈悲的点悟，回荡在空旷的寒洞中。
　　“觅如，总是你心中有千般恨，他还是你的父亲，养育之恩，岂能坐视他如此受煎熬。”
　　司马觅如全身打了个战栗，眸中有星星点点的泪光，终是停下了躲闪的身子，将司马东护在身后，任由他沾满鲜血的手扯住自己洁净的衣袍。
　　苦涩的泪沿着他消瘦的面颊滚落，小小少年的心已经沧桑，抖动着还很稚嫩的手，虚空摸向血中冰冷的女尸，却是不忍走上前去。
　　母亲，那个被活活祭祀了的女子，那个被钉穿了四肢的女子，那个在生下他不到三天便受到极刑的女子，就是他，司马觅如的母亲。他一只手反握着身后瑟瑟缩缩着的司马东，而这个他该称为父亲的人，此刻，嘴中不停的说着，“活了，活了。”
　　“母亲······。”
　　只这么叫了一声，喉中哽咽着，泪更是如雨点般滴下。
　　“每一位母亲，不管自己受多大的苦楚，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可以得到幸福，觅如，恨是件很辛苦的事，而今已经恶有恶报了，不如就此放下。”
　　泪眼迷蒙中，他仿佛瞧见洞口立着一个淡淡的人影，凝足目力去看，却又泪眼迷蒙着，看不清楚。
　　“你是谁？”

　　洞内再无声息，方才的情形好似自己做了个梦一般不真实，他再次望向洞内，麒麟底下，自己带来的侍卫依然在放血。
　　司马觅如无力般挥了挥手，指令手下停止放血，将母亲及尚未断气的几人一起带出了寒洞，本来欲将迷晕的崔璇留在洞中，回想方才迷茫中的幻影，“放下，放下，”一遍遍在心头萦绕，于是便也一起携了出洞。
　　很多年后，有人传说甲申年彭城司马家祠堂的那场大火，莫不说的惊天地泣鬼神，江南坊间流传，据说司马家为了表示同满清血战到底的决心，狠下心来烧了祖宗祠堂，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清初江南名儒姚鼎问曾赋诗一首，以纪念司马家祠堂大火及后来司马家男儿抗击满人的英雄伟业，诗文云，一朝司马一朝魂，少年将军憾三军。祖宗伟业全不惜，为留日月常恢弘。

　　“司马家彭城兵将归觅如所辖，司马南死，司马东疯，你非得如此，才能降服彭城司马家吗？”
　　“这么血腥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人拿手将它揭开，我只是让这个时间提前了一些罢了。”“你不怕他一介小小少年，自此遁入魔道，反而不能担当守卫彭城的重任？”
　　钟嵘微微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甘罗十二拜相，觅如和他比起来，已经经过太多历练了，再者，他没有赶尽杀绝，总是有将门虎子的威仪与雅量，我相信他。”
　　“舒穆角呢？”
　　“本来他也是个棘手的角色，有些谋略，可惜，面对朵朵的追杀，他终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魔。”
　　“我很好奇，你那不足二十人的五衣戍卫，怎么敌得过多铎精挑细选、久经沙场一百来人的八旗军？”
　　“市井毕竟不同于战场，百姓的力量是无穷的。”
　　“你可真可怕，现在想来，我在沪宁和你这样的人对峙，简直是胆大包天，可是，我也要劝你，毕竟这里是高杰的地盘，你这样肆无忌惮的，屠了童庆丰满门，又易了司马家兵权，就不怕走不出这里么？”
　　“你以为高杰不知道多铎图谋么？只是他有时也是掣肘，我替他擦干净了屁股，他感激我还来不及了。”
　　他们进行这场对话的时候，天空正飘满了雪花，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彭城大小街道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灯，小孩子提着炮仗一个追着一个，大家都还沉浸在过年的愉悦中，喜气洋洋的城门口，钟嵘的软轿混在一众车马中，很是不起眼，而丁源一身僧服，立于众生之中，也是如此普通，乱世多僧人，谁会想到，而今立于城门旁说话的二人，一人手握江南兵权，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总督，而一人则是李闯手下常胜将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丁源。
　　“觅如说，他在洞中好像遇见了观音菩萨，我在洞口恍惚也瞧见了一道白影，不过那日雪下得很大，我看的不大清楚。”

　　钟嵘已经掀开轿帘了，就那样突兀的回过头来，瞧了一眼繁华的市井，贪恋般弱弱的笑了笑，双目茫然的望着天空中的雪花，幽幽说道：“这个世界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稳稳坐入轿中，他轻轻的说道：“我欠你一个人情，本是该还的，但是弓以拉满，陷阱已设，我不能为他一人，乱了全局，上苍能否留他一命，只能看他造化了，更何况你也知道，再怎么瘦弱的老虎，也还是要吃肉的，你是佛门中人，万事随缘，既为方外人，便做方外事，不可强求。”

　　冷月如霜，万籁俱寂，静幽的夜漫长而孤寂，结了薄冰的湖上亭中，立着一名白色裘皮披风的女子，碧色的宫绦随着她敞开的披风随风而舞，丝绦下端四颗明亮的珠子时不时敲在亭子栏杆之上，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她双眼专注的盯着湖面，一脸的期待，抱着紫色貂裘的手在微微颤抖，猛可间，湖上的薄冰碎了，钻出来一颗乌黑似墨，又煞白如纸的头，乌黑的是男子的发，苍白的是男子的脸，一经破水，身子如跃龙门的锦鲤般，带着万千寒水珠子，跃身来到女子身畔，迅速甩掉身上湿透的内衣，钻进了女子递过来的貂裘大衣。
　　“皇上现在觉得怎样了？”
　　“你瞧你，都这么多日子了，还是这般称呼我，你知道我早已不是皇帝了。”
　　男子笑了笑，面色无血，唇上也是没有一丝血色。
　　“怎样，余毒清完了么？”
　　男子笑一笑，“是，今日还算顺利，都怪归海这个混蛋，没事给我下什么龟息散，害的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女子掩面而笑，“怪只怪关心你的人太多了，按照归海给你下的分量，不多不少刚刚好，可是卢公公到底是福王府出来的，又给你下了一次，这样分量的龟息散，真可谓正真的归西散了。”
　　男子也是哈哈大笑，“这是我一生经历的最乌龙的事件，被人下了两回龟息散，到头来还是归不了西，真是奇迹。”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皇上便是瞧在我在地宫中不合眼的照顾你，也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男子点点头，套上亭中的靴子，携了女子、裹着大衣上了亭子背面的小船，船儿悠悠，朝着远处荡去，静谧的夜色下，只听淡淡浅浅的对话，“归海去哪里了？”
　　“他怕皇上责罚，去帮明秀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一方寒潭的？”
　　“是公孙姑姑告诉我的，否则我是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在南方居然有这么一处疗伤圣地。”
　　声音渐渐远去，月影朦胧，有破冰的清脆之声，船以走远，只留一道淡淡的水痕。
　　清晨的薄光，穿透重重的帘幕照进雾气萦绕的秋云苑，镶八宝的铜镜前，坐着一身雪衣的朱由崧，一身紫衣宫服的玲珑手握一把象牙梳，正在慢慢梳理他柔顺的长发，看起来乌黑如夜的发，却在中间夹杂着无数银丝，白的渗人，玲珑心疼自家主人曾经乌黑的发，却因龟息散的毒素，有一半变成白色，心里疼惜着，手下更是轻柔，一梳一梳，在她巧手悉心打理之下，结成无数细小的发辫，总结于头顶，戴上紫晶发冠，愈发显得明洁俊雅。
　　“殿下，你瞧一瞧，可还妥当？”
　　“她走了么？”
　　沉默了许久，玲珑轻声的道：“叶姑娘昨晚交代奴婢，备好殿下最近三月来要吃的药，殿下日常饮食需要注意的东西，今日一早，姑娘怕惊动殿下，便没来辞行。”
　　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他如雪的面颊蓦然变得潮红，疲倦的微微闭上双眼。
　　“殿下，姑娘叮嘱，莫要让殿下忧心难过，姑娘说，殿□□内的毒虽然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可是情绪波动太大终归不好，殿下为着自己的身体着想······。”
　　她未说完，突然瞧见他雪白的脸颊上晶莹的泪珠滚落，他斜着的身子，轻轻后仰，一只大手紧紧握住玲珑宽大的衣袖，微微哽咽着，静静的靠着她纤细的胳膊，“玲珑，如果没有她在地宫中的陪伴，整整一个多月，日日夜夜，在冰冷的地宫中，我哪有勇气生存下去，玲珑，如果不是她四处替我寻药解毒，我还是那个嗜血如命的怪物，玲珑，她要走，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可她走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似乳儿哀求母亲的安慰，豆大的泪珠滴在她紫色的衣衫上，顷刻之间便濡湿了一片。
　　男儿有泪不轻弹！
　　玲珑呆呆立着，数度抬起手，想安抚他颤抖的身子，却终是无力的垂下手，似是害怕惊走他这一刻的情绪，惊散他不易显露的哀伤，只是嘴中喃喃着，“殿下，万民为重，曹将军还等着殿下康复之后，主持大局。”
　　他依旧哽咽着，目中的泪水汩汩而出，絮絮的说，“玲珑，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懂！”
　　“殿下······。”
　　其实，她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