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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决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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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前辈有法子帮我度过粮荒?前辈若真有法子,便是我沪宁军民的大恩人。”
他脸涨得分外通红,激动的猛超前冲了几步,一双疲倦的眸子中,登时精光四射,满含期待的死盯住眼前这个黑衣女子,撩起袍子便跪了下去。
黑衣女子挖了他一眼,目中流露出些许不屑,缓缓放下一条修长的腿,曲起另一条腿,一只干瘦的胳膊肘靠在膝盖上,凝着眉冷冷笑了笑,“我老人家最不喜欢的,就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要么正经的过了头,要么七扭八斜的不成样子,我们江湖人,快意恩仇,高兴了喝酒,不高兴了便杀人,好不快活。”
钟嵘瞧她岔开了话,心内愕然不解,嘴上自然而然的说道:“前辈此言差矣,若是这世人,高兴了喝酒,不高兴了便要杀人,那不成弱肉强食了,普通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黑衣女子面上寒霜四起,眉头凝紧,“你这么说,是暗指我老人家残暴了?”
钟嵘半张着嘴,磕了一个头,喃喃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心内暗暗道,你讲的本来不对,动不动便要杀人之人,其性必戾。
黑衣女人目光如电,眸中锋芒大胜,
“你这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是在心内腹诽我老人家吗?”
她突然站起来,如鬼魅般来至他身前,右手轻轻放至他肩头,钟嵘只觉身上似背了一座大山,压得他心胸俱裂,一丝气都透不出来。他心内万分不解,话说的好好的,这老人家为什么突然发难,他痛苦的咬着下唇,鼓足力气说,“前辈,城中形势紧张,若是前辈有法子,请指条明路给晚辈,再处罚晚辈的失礼,晚辈知错了••••••,求前辈手下••••••留情。”
黑衣女子睨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将手从他肩上拿下来,缓缓步回榻旁,慢慢坐下来,“能屈能伸,怪不得你小子能在官场混的顺风顺水,一妻一妾一痴一颠的几个傻人儿,眼巴巴的盯着你,不似林公子,宁折不弯。”
这“林公子”三字一出口,一缕苍凉的悲戚浮在她面上,皓若净空的眸子,含满满满的哀伤,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忘,有一种被抛弃的悲凉。
静夜沉沉,空气好似凝住了般的压抑。
“墓室中第一次遇见你,看你还有几份气魄,谁知读了你的简报,你个猴崽子太也叫人失望,姓钟的,你身边放着一个痴情的老婆,一个多情的干娘,三更半夜的不去陪远道而来的情人,跑这来为的是什么?”
不待他答言,冷冷一笑,自言自语的道:“这又关我老人家什么事。”随即神色如常,淡淡道:“姓钟的,你就这般迟钝,没发觉沪宁府衙的围墙修的特别高厚么?”
钟嵘愣了愣,想了想说:“我初到府衙,也很是诧异沪宁府衙修的跟城墙一般,当时还想着,不知哪任沪宁府丞如此贪生怕死••••••,”黑衣女子打断他,凄然道:“自来天才总寂寞,你们这些俗人又怎么懂。”
叹了口气,说道:“这沪宁城自建成已有六百年的历史,城池被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天启年间,有次民变,沪宁被围六月有余,等到援兵到来,城中军民饿死无数,府丞林明因此丢了官,后来他儿子科举提名,也是宿命,他也被任命为沪宁府丞,那一年,江南大丰收,无数的稻米运进了沪宁城,几个月后,沪宁高大雄壮的府衙围墙便建了起来,然而好巧不巧的,京城巡检司这一年路过沪宁,回去便参了这年轻的府丞一本,说他骄奢淫逸,把府衙的围墙建的比皇宫大内还雄壮高大,皇帝震怒,说他上任不足一年,便开始替自己修房子,于是罢官充军,可怜他一介文弱书生,不久便病死在充军路上。”钟嵘微微一震,“你说的可是天启年间探花林若秋的事?”她点点头,“我老人家说的正是他,我少时读他的诗,觉得清丽雅致,好不怡人。”
心里神往,口中已喃喃而颂,“惆怅暗云低,黄泉知何年?不见相思树,空引杜鹃开。笙箫别离曲,凝噎点点泪。春风也添愁,相伴到晚秋。”
她本来冷淡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感情,本是愁苦的诗,在她嘴中吟出来,却好似二八年华怀春的少女,充满着满满的仰慕,深情的吟给自己的心上人听。
钟嵘不觉心内明了,原来林若秋是这黑衣前辈的心上人。
“你只要打开围墙表层,便可知里面乾坤,只要军心不散,老娘敢保守城三年无虞。”
钟嵘激动的双目通红,撩起袍子下拜,“前辈上次派人去四镇求助,这次又帮了晚辈这么大的忙,前辈大恩,叫我如何来报?”
黑衣女子懒懒的道:“少在这里跟我老人家套近乎,我老人家岂是你这毛头小子使得动的,老娘不是说了,你我有些渊源么,以后就知道了,这会子我老人家也乏了,你该知道的也知道了,还不给我滚蛋。”钟嵘碰了一鼻子灰,忙忙退了出来。
太阳刚刚升起,谢泰宁召集一帮将士聚集到府衙门前,听钟嵘下令拆掉府墙,不由一个个心底腹诽,总督大人这八成是饿傻了吧,好好的城不守,到这里来拆墙。
众人虽是满腹疑窦,但军令如山,七手八脚的便拆起了围墙,顷刻之间便拆掉了外皮,再拆下去,里面却怎么也敲不动了,众人伸手扒去表层浮土,仔细去看,居然是乳白的一片,众人正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钟嵘吩咐烧来一锅开水,慢慢淋在内墙之上,那乳白的东西经水一淋,顿时变软,钟嵘凑上去嗅了嗅,喜笑颜开,颤着手掰下来一块,自己尝了一口,而后递给身后的谢泰宁。
“尝尝吧,看好不好吃。”
谢泰宁犹豫着接过,放在嘴中尝了一口,登时叫了起来,“大人,是年糕,是年糕,这围墙是用年糕砌成的。”
童庆丰、孙吉昌及其他几名参将忙抢过去,也扒下几块尝了尝,不由得都叫了起来。
钟嵘长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仰天长啸了一声,随即回头开玩笑的淡淡说道:“这日日吃年糕,虽说枯燥了点,但总归饿不死了。”
全军欢声如雷,相视而笑。
钟嵘默默出了口气,不由心底黯然,林若秋真是天才,这年糕乃大米制成,刚蒸熟时其性特粘,冷却后却坚硬如铁,实是砌墙的上佳之选,这方围墙,实则屯着数万担大米。而朝廷愚昧,不经查实,便无端送了这年轻士子的命。可惜!可叹!
粮食危机虽除,然而城中大小事务繁杂,府丞褚枕石自兵变那日被吓之后,便称病不出,于是他不但得总督军务,还得处理民事,这样忙了一天,晚上到了后衙,先去给欧阳夏楠请安。
后衙是块清净地,亮亮的月光,照的一园杏花残瓣点点,毛茸茸的青果探出了头,只剩的几片残瓣,零零落落的,有几片落到了他肩头、衣褶中,无端叫人想起几句唐人的词,频叶软,杏花明,画船轻。双浴鸳鸯出绿汀,棹歌声。春水无风浪,春天半雨晴。红粉相随南浦晚,几含情。
欧阳夏楠此刻正倚门而立,远远眺望着他进了阁廊,离得她越来越近,恰如这几年,她和他一般。
面上带着含春的笑,她伸出一只素手想要去掸他身上的花瓣,钟嵘忙后退了几步,俯身低头请安,“干娘,这里还住的行么?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儿子。”
欧阳夏楠默然不语,那手停在半空,目中由于失望而集合的泪光,点点如珠,哽咽着,“你真个这般铁石心肠,不知我一片苦心么?”
钟嵘静静立着,愣了良久,终于抬眼静静看着她,“那你要我作何?干娘,你是叫儿子欺宗忘祖,和你□□么?”
欧阳夏楠慢慢放下手,背靠着门,倒退了几步,缓缓跌坐在地上,钟嵘走到她近前,慢慢跪下来,“不是儿子不懂干娘的心意,也不是我有恩不报,只是你我自初见,干爹收我做儿子那一日起,便注定是母子,再无其它。”
欧阳夏楠泪眼婆娑,拼命摇着头,口中絮絮说道:“不是的,你知道不是的,我只比你大两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做不了你母亲的,这乱世浮沉,为什么你就不能,就不能明白我,”
钟嵘淡淡一笑,“儿子怎么不明白,干娘扪心自问,我对你不好么?若是干娘想要再嫁,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为干娘物色良人,若是干娘不想嫁,儿子一定孝顺干娘,照顾干娘一生一世,儿子能做的全做了,就连你诛杀页眉,儿子也没责怪干娘半个字。”
她突然抬起眼睛,惨然一笑道,“好,你既然这般待我好,这般孝顺,我瞧那日你在树下吹笛,那玉笛做的甚是精美,我想要。”
钟嵘垂了眼脸,淡然拒绝,“这个我不能给你。”
“为什么?”
钟嵘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是别人送我的,我不能再送人。”
欧阳夏楠厉声质问,“若水三千,我不过取一瓢饮,为什么你••••••?”
钟嵘苦淡淡而笑,“若水三千,我只能饮一口,”
他轻轻站起来,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干娘可还记得干爹?干爹最喜欢佛经,时常吟诵着这两句,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惟愿她从桥上走过,干娘,干爹替你做了那么多,你因何不爱他,还时时处处伤他的心?”
欧阳夏楠抬头仰视他,冷冷而笑,“他爱我么?我怎么不觉的,他左一房妾,右一房妾,娶了一个又一个,他就是这么爱我的么?”
“他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可你们成亲八年,他这几房妾为什么一无所出,没给他生下任何孩子,这不是很不正常么?”
欧阳夏楠冷冷道:“可能是他不中用吧,我不也没生下孩子么?”钟嵘摇摇头,嘴角无奈的抽了抽,“干娘,干爹当年患了绝症,天天日日的盼你,盼着你能去看他,可是干娘铁石心肠,从未去探望过他,他在弥留之际,言说,希望有朝一日的清明节,你能想起他,他让我将他安葬在石桥畔,等着看你。”
欧阳夏楠忽然悲从心起,这么多年她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执着,此刻自己形单影只,心上人在眼前,却冷若冰霜,据她于万里之外,好似当年她对钟长晴一般,不由得泪如崩堤,口中反复道:“我在石桥等着看你,等着看你••••••。”
“他临走之前,请我好好照顾你,不要让你受一点委屈,甚至请我娶了你,干娘,干爹或许没有英俊的外表,也没有过人的才华,可是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至情至性到做了一辈子的傻事,却没有勇气去表白自己的心迹。”他退后了一步,看着欧阳夏楠近乎癫狂的傻傻盯着自己,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干娘,我从来不知道你和翠竹会来沪宁,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沪宁,可请你放心,钟嵘受钟家大恩,就算拼死也会保你周全,等你出了沪宁,平安回到嘉城,请干娘拿着这枚钥匙,打开干爹的书房,便可知干爹当初对干娘的心思。”他顿了顿,“人世间的无奈,莫过于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干爹说他禁锢了你,累的你日日忧伤,希望日后干娘可以找到相互喜欢的人,共结连理。”
他长长叹了口气,“至于儿子,终归是要负了你,对不起!”
欧阳夏楠哈哈大笑,“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不要我吗?”
钟嵘瞧她伤心欲绝,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转回身,走至新翠竹的房间。
他身边这两名女人,像一把大锁,牢牢的将他锁在命运的轮盘内,不死不休。
翠竹房里的灯还亮着,暖暖的好似冬日里的一团火,却又好似灼人的日光,灼热的令人触碰不得。
他轻轻推开门,望着卧在桌上沉睡的翠竹,一颗心好似压着重重的石头,压抑的他喘不过气来。
新翠竹听到门响,登时醒过来,笑着迎向他,“哥哥,你来了。”
钟嵘点点头,逃避着她的目光,“昨夜还睡得好么?本是要来看你的,事太多了。”翠竹点点头,“见到你就好了,我这颗心也算放到肚子里了。”
他微微而笑,眼内泛酸,隐隐有了些泪意,压制着心绪,安静的说,“翠竹,我对不起你。”
新翠竹一愣,“哥哥怎么这般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你自十三便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我便远走他乡,我对不起你,后来我回来了,却敬你如宾,待你如妹,可是你不是我的宾客也不是我的妹妹,我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公务繁忙,没有替你打算,我拥有着你,却没有好好爱你,我对不起你。”
新翠竹眼中泪珠如织,淋淋漓漓的流了一脸,“哥哥,我••••••。”
他摇了摇头,“你知道么?我听人说,在迷途河畔,生着一种彼岸花,有花无叶,有叶无花,生生世世总是错过,我和你近在咫尺,却••••••,”他有些说不下去了,眼里的泪婆娑而下,猛然转过头,唏嘘的说:“希望来生喝了孟婆汤,到你身边做个下人,侍奉你一生一世,而这一世,我终是负了你。”
几十年里,他从未对她说过如此见外的话,今夜这话虽说的温柔,却透着一股决绝,她不由的听得心里翻江倒海,暗自揣度,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一瞬间,她脸色变得极其惨白,强自镇定的笑了笑,“哥哥,你想多了,我从未求过什么,只要哥哥好,翠竹心里便是高兴的。”
钟嵘淡淡一笑,“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我心里烦的很,也很累了,你也早点睡吧,晚上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我走了。”
他转身便夺门离去,不知怎么,翠竹今夜就是不想和他分开,她赶上几步去抓他的衣袖,谁知他走的又急又狠,她便抓了个空。
月满西楼,人约黄昏,这样的美景该是缠绵悱恻的,而如今,却只有离人泪,这红尘间的情事,没有人看的懂,有时候执着反是一种禁锢,而身陷情网的人,却不愿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