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晚钟》我司

1、前世

　　她一直庆幸，爹娘只生得她一人，所以获罪抄家的那天，痛不欲生的只她一人，爹娘充发安顺场，她被充奴，很快又被买到官窑，又好在，她除了官家小姐受过良好教育，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外，只不过是中人之资，说难听点，长的不丑罢了，正是这份平庸，才保得她做了乐师，不用出买皮相，上天终是待她不薄吧！
　　又见着他的那一天，她正坐在船头，替馆中最红的姑娘素衣伴奏，琵琶嘈嘈，她一回头，便瞧见蓝衣素巾的他，怔怔擎着头看她，长长的脖颈，清俊儒雅的样子，她的心似被水烫了般，抽抽的疼，琵琶错了一个音，素衣轻轻转头瞟了她一眼，替她遮了过去，回头时，己看见了蓝衣书生。晚上送走客人，船泊在河上，她便笑问，你这样出身的人儿，怎会识得一介穷儒，不过远远看去，倒是叔夜一般的人物。她迎来送往多少王孙公子，一双妙目识遍众生，这样开口夸人，自是不易。她无语，恍恍回到三年前，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佳人笑，若非她顽皮，踩着花园的秋千，还真不知道，杂剧里的情景会再现，她家后花园墙外，居然有间私熟，他是那里的先生，再后来，她便知道他叫钟荣，她每次踩着秋千向墙外看，他也总会踱到窗边，盯着她看，只不过那眼神却是软糯的，软糯中隐着闪烁与自卑，好如他说的，你是府丞千金，我一介穷儒，怎么配的上，只是我痴心枉想罢了。
　　河里起了波，荡碎了圆月，她绞着衣襟，抬头看素衣洗净铅华，皎若浩月的脸，淡淡的说，有缘见过几面，只是我痴心枉想罢了，那样正经清雅的人，我怎么配的起。
　　他终究还是来了，三十两银子做了她的首位恩客，嬷嬷不停的说嘴，放在我这里还没□□，倒便宜了这穷小子，我是准备要抬举你的，好歹也是一官家小姐，你却这般不争气，要知道一旦接了客，可是开了例，若想不接客可就难了。
　　她泠泠的落泪，他却是欣喜的，因了他的欣喜，她便也默然。
　　嬷嬷年轻时，获罪抄家进勾栏，据说当年是比素衣还美三份的，只是现在的她只剩下了一身肥肉和满脸脂粉，她喜欢桂花树，馆中姐妹都笑她俗，她不以为意，闻足了香气，看得花要敗了，便采下来，教她做桂花糕，馆中姐妹众人，她都教过，却没有耐心说第二遍，只有她学的最快，所以得了她的真传，她吃着她做出来的桂花糕，慢慢的说，瞧着你的机灵劲，怕是吃不了大亏，只怕是遇不对人，枉费了心。
　　据说，嬷嬷年轻时，诗绝琴艳，她等过一个人的，等到红颜逝去，却是没了音讯，于是她搁笔断琴，放饮豪吃，不过一年的光景，便成了庞然大物，再也做不了头牌了，于是便接了上任嬷嬷的班，年纪浅浅的，便做起了众姐妹的嬷嬷，这样的故事，**里不知道一天听来多少个，所以嬷嬷也淡然，大家也不觉凄楚，只有她，每每听到，心痛如绞，良辰美景，如花美眷，只是似水流年，奈何天，匆匆间，物是人非。
　　她听钟荣说，换了书馆，地方偏僻，饮食也差，就这样，十天半月也盼不来他一次，眼见着八月以末，桂花凋尽，她求了素衣，说情与嬷嬷，终是带了自做的桂花糕和手缝的衣服，去寻他。为了替他做衣服，她缠着长于缝纫的兰辑，终于日赶夜忙的做了出来，她在衣领的部位，绣了一片叶子，因了她的名字，叶玫，江叶玫。
　　路途真是太遥远了，她雇了马车，还是走了整整一天，车夫临走的时候，嘱咐她，姑娘，投家店吧，那个地方马车上不去，明一早你上山，两个时辰便到了。她点头道谢，荒山野店，难免害怕，心中有着希翼，却是甜蜜的，爹娘出事以来，还是第一次有情致吟首诗，她蘸着杯中水，勾撇竖捺，一手漂亮的闺阁体，题的是李商隐的无题，她觉得李诗的这题目，起的妙不可言，情之一物，只是无题。
　　远远便可见书熟的轮廓，小儿们一个个挎着布包去上学，她在墙外倾听，讲的是论语，先领读，声音清朗而饱满，而后是讲解，令她略失望的，只是字面意思，记的当初恩师傅红意讲解论语时，上至家国道理，下到学习伦理，无不具细，略一思纣，却笑自己痴，傅红意乃当世大儒，父亲千金聘之，他自幼家寒，所学一二，已是不俗。
　　等到孩童快散尽了，她才走出来，却在这当儿，看见一妙龄少女，长相清秀，婷婷的走进学馆，她耳中听的清明，相公，你累了吧我替你收书好了。她听见他温暖的声音，大太阳的，跑来做什么原来她并不是那样了解他，他们见的匆忙，聚的短暂，每每只做了最最低俗的床第之事，却不想，也只还是搁着一堵墙，说点心事的有缘人，其实很多时候，有缘和陌生只是一线之搁。
　　她想起来素衣的话，那个钟公子似乎从未给你送过什么东西她浅笑，他一介寒儒，来一次不易，那有银子再做其它的事。素衣似是想起好笑的事，格格的笑个不停，我想起有个裁缝，巴巴要将一把生锈的剪刀送与我，说是他家祖传。她也跟着笑。
　　她想悄悄的离开，可想着终也来了一次，于是留下了东西。
　　下山时，未凋尽的花还吐着芬芳，她是最喜欢花草的。下次他来的时候，有些嗔怪的望着她，说，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就那么走了，幸好我回来又取东西，才发现你留下的衣服和糕点，我追出去时，你已下山了。她浅浅的笑，她是看见那一阙蓝衣，在门口立着，转了弯，她停了下来，想着他或许会追下来，赶了老远的路，不见一面，怎么忍心，何况，关于他娶妻，她也没问过他。等了许久，转出弯再望，没有人影了，他是看见她下山了，这山上和山下，难道距离真那么遥远，河汉迢迢般不可跨越吗她忍了泪，柔声说道，我怕被人瞧见，对你名誉有损，便去的匆忙，我也只求远远瞧你一眼的，好在，那儿真美，满山的花，看的人眼馋。他微笑将她揽入怀中，你这么通情达理，教我怎么爱你才够。她在青lou听惯了甜言蜜语，这时听他如是说，才懂得，原来这便是甜言蜜语，甜到发腻，便未必是好，吃多了，多半会毁掉一口的牙齿，再也长不出来。
　　她和嬷嬷说好，以后他来，钱在她花红里面扣。
　　他说，宝贝，我怎么感谢上苍，叫我遇上你这么好的女子。她只是浅笑，说，秋天早就来了，你那儿的花早就谢了吧。他叹气，是了，天气马上要变冷了，我或许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年三十，是阁中最清闲的时候，客人们都回家过年了，她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只有寄心思于明月，照亮无边黑暗的未来，她朝着明月，磕头跪拜双亲，虽然流放千里，最坏便是不经风霜，死在路上，但是她相信父亲，江氏一族，出世为宦之前，以商立业，就算再经风雨，也会顽强生存，
　　整个冬天她再也没见着他，春天的时候，他却来了，穿着一袭精致的丝绸袍子，她认出来，那是江绸，她在心底黯然，似乎他是有钱了。
　　于是日子淡淡过去，她再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憧憬和他读书吟诗，开庐授课，她曾得太后夸赞，若身在大唐，女子可为官，当才比上官，可惜，命运如是，半点不由己。
　　她偶尔见他，他感觉到她眼底的疏离，终是问出来，叶儿，你，怎么了？你好像变了？她还是浅笑，不知道怎么来回答他这个本不该问的问题，于是只有沉默。他抓住她的手，你不要听外面那些人乱说的，叶儿，你知道我家寒，赎不起你，他停了停，他用另一只手慢慢抚着她的脸颊，痛声说，你不知道我的心，虽然阁中不堪，起码你不必三餐无靠，你若跟了我，会吃苦的，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你曾经锦衣玉食，我怎么忍心……，他啼不成声，滚烫的眼泪落在她衣襟，濡湿了一片，只是可惜，冬日的天气，还未暖进她的皮肤，已经冷透了衣衫。他絮絮的说，我是懦弱，家中父母怎允许我纳一娼门女子，我怕我会爱上你，也怕会失去你，叶子，当初见着你，你是宦门千金，那么明媚照人，我一介穷儒，不敢痴心妄想，这一世，我们终究是错失了彼此了。她也想伴着他哭一场，头仰起来，眼里却没有泪，低下去，只是干涩，就是掉不出泪来。
　　她记的去年三月，江南草长莺飞，绵雨一团，她远远望着他走过了妓馆，蓝衣翩然，她摇了手中丝帕，高声喊他，钟荣！钟荣!那么大声，可是依稀中他回过头，眼中尽是骇然，她瞧的是清楚，她猛然顿悟，这里是勾栏之地，不是她家后院，萝藤环绕的秋千架，她也不是府丞千金，冰清玉洁，高贵颖人，她是最下贱的娼妓，泪似断线的珠子，和着手背上的雨，滴滴打在她心头，她咬着唇，费尽力气，终是走回房间，将自己裹在被中，凝噎着哭了一夜，迷迷糊糊的，听见嬷嬷说，傻人儿，还是太年轻，素衣的声音说，终是伤了心，亏的嬷嬷惜才，没给她吃药，这要是她和那穷小子有个万一，还是得受罪。
　　他撂了几天又来，带了一枚银戒指，新工，她擎在手里看，说，融了银子新打的他笑，母亲留下来的，怕式样老旧你不喜欢，所以融了。她戴在手上，浅笑如花，是我极喜欢的式样。搂着他，在他额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道，我饿了。他去买了城北的荠菜云吞，配了精致的小菜，脸冻的通红，一一摆开来，她却没了胃口，便说，我突然不饿了，你吃吧。他奋力的劝，我怕你吃不惯，跑了大半个城，你尝尝吧。她终是不忍，走过去吃了一口，是老字号的，连皮都瞧的通澈，她已不是大家千金，早就改掉了挑食的毛病。也许只为着当初，他买的鸡爪，她嫌油腻，他生气的扔到楼下，也许，只是因为她已不是她，一个娼妓，哪还有资格挑三拣四，只是现在，已经无从说起了。上元节，她跟着江北一富商，着了一件净衣便走了，风卷起她脑后的风帽，黑夜里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恩师到底是大儒，他教她数术最是严厉克刻，并且告诫她，这项技艺学好了，可保她衣食无忧，于是她毛遂自谏，替那位江北富豪算清十年烂帐，他替她赎身，她做为报答，替他管帐十年。
　　永城的故事以讲完，有人说，在那一年的上元节，有一名书生，因为追赶一艘货船，掉进河里，幸好被巡检使夫人所救，后来，是高中了状元的，也有人说，追赶货船的那个书生，死在了河中，连个尸首也没捞到，至于究竟怎样了，谁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