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应行之

1、【戚顾】浮梦

　　2009-9-1

　　浮梦

　　上

　　在这样一个金风阵阵细雨绵绵的夜晚，“九现神龙”戚少商忽然从梦中惊醒了。
　　自那场惨烈的千里追杀之后，他已多年再未做过梦，有时候甚至连一场安稳觉都没睡过。
　　被人诬陷，而后遭千里追杀，生死逃亡近三个月，其间经历各种险境看遍世态炎凉，最终沉冤得雪，当顶在戚少商头上的称号由“连云寨逆贼之首”换做“神龙捕头”时，他心里不是不感慨的。
　　邪不胜正，不是么？可为什么只因要澄清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得牺牲这么多无辜的人？
　　戚少商已不是三年前的戚少商，自接替铁手成为六扇门的捕快之后，他才渐渐发现自己之前所坚持的侠义在那些高官权贵们眼里是多么可笑，他忍受着之前从未见过的各种嘲讽和质疑，在这样一片勾心斗角和虚与委蛇中，内心对侠义价值的坚持动摇过，却又慢慢变得更为坚定起来。
　　在这三年间，戚少商也认识了不少新朋友，结交了不少新兄弟，当然，旧日朋友故交也没有抛弃，这其中也包括那个人，那个一表人才器宇不凡的人，那个惊才绝艳且心狠手辣的人，那个曾经唤他做知音的人，那个刚刚出现在他梦中的人。

　　戚少商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梦到顾惜朝。
　　金銮殿前的决战，顾惜朝输得一败涂地，他的妻子傅晚晴为保他性命而自杀，之后在傅晚晴的灵堂上，顾惜朝又被穆鸠平捅了一刀，那个时候戚少商虽然阻住了穆鸠平杀他，但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他最终只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却也只有在心里叹一声“可惜”。
　　那之后戚少商有大半年都未再见到顾惜朝，他自己刚刚接替铁手的位子，很多事情要忙，而内心深处对顾惜朝这个人，也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不想刻意去追寻他的消息，潜意识里希望能把他忘掉。
　　只是那些累累血债，并不是说忘就能忘掉的。
　　千里追杀时顾惜朝追到哪里便屠杀到哪里，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江湖恩怨中人命大过天，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名利两失，妻亡家破，武功也丧失大半，想杀他的人忽而都涌现了出来。

　　即便戚少商有意回避与顾惜朝相关的消息，但他还是听说了顾惜朝被霹雳堂的人设计捉住，将要行天罚之刑。戚少商在霹雳堂呆过，天罚之刑是霹雳堂的重刑，行刑的人会引天雷劈至受刑的人身上，直至其被烧焦而死，这整个过程连观刑的人都会觉得痛苦非常。戚少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离江南千里之外的北地办案，给他传消息的人并没有经历过那场追杀，甚至并未见过顾惜朝，可是那个人却是兴高采烈地告诉戚少商，那个谋害他的大魔头终于要死了。
　　戚少商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态度都看不出来。他以最快的速度办完案子捉拿凶手，接着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赶回了京城给无情递交了案件卷宗，临出门的时候，无情忽然说：“顾惜朝没死。你不用急着去霹雳堂。”
　　戚少商一时怔住，心上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整个人疲软无力，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顾惜朝没死，为什么无情会知道他将要去霹雳堂，他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自己的房间走。
　　戚少商后来才知道顾惜朝是被铁手所救。一身正气的铁手，即使失去了名捕的头衔，依然能够平息霹雳堂的怨愤，将顾惜朝带回京城，安置在惜晴小居里养伤。惜晴小居原本是铁手在京城的一处产业，因为地境清静，离六扇门也不远，再加上顾惜朝此时已然疯疯癫癫，整日里寻找晚晴，铁手便将此处给了顾惜朝住，哄他说是晚晴的家。虽然顾惜朝的武功已然丧失大半，人又痴痴傻傻，但铁手还是封了他的内力，收走了神哭小斧。

　　就这样差不多又过了大半年。
　　戚少商有天突然在六扇门里见到了顾惜朝。那是个晴天，他走进后院的时候，顾惜朝正负手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眉目间展现的神情丝毫不像个得了疯病的人。戚少商正犹疑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顾惜朝就已转过身来，很平淡的问了句：“大当家的，办案回来了？”
　　戚少商看到这样的顾惜朝，忽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千里追杀之前的日子里，他把顾惜朝当做知音，引荐他入连云寨做大寨主，在安抚完各个寨主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大帐里，掀开帘门时，顾惜朝正坐在桌前，抬头望着他笑道：“大当家的，忙完了？”
　　在听到顾惜朝又喊他“大当家的”那一刻，戚少商心里有讶异，也有惊喜，唯独没有怨怒。
　　他想不管怎样，顾惜朝只要活着就好，只要还认识他就好。千里追杀中剩下的那些人已经不多了，报仇并不能改变现状，大家都得开始新生活，毕竟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戚少商从追命那里得知顾惜朝是无情请来帮忙查案的。
　　顾惜朝在某一天的上午彻底清醒，欲寻铁手讨还被收走的神哭小斧，而那时铁手已经动身去了连云寨，顾惜朝便自己到了六扇门找无情索要。顾惜朝在金銮殿一战中便已元气大伤，之后被捉去霹雳堂里经受了一番折磨，又痴傻了这大半年，再加上之前所练魔功的反噬，他的武功已然尽失，即使解开铁手对他内力的禁制，他的功力也只能回复到以前的一成左右。
　　无情与他细细谈了一个下午，之后便决定留顾惜朝在六扇门。

　　“那么顾惜朝也同意了？”戚少商急急追问道。
　　“当然同意啦，他现在连自身性命都难保，虽说那场千里追杀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当初那些喊着要杀他的人也都沉寂下来，但有六扇门的荫护，总好过他独自在江湖上飘零，更何况大师兄也很欣赏他。”追命仰头喝了一口酒，又道：“戚大哥，莫非你还想找他报仇？”
　　戚少商猛地抬头，快速答道：“当然不是！我若是想杀他，也不用挨到今日。只是看到他，心里总归是有些不大自在。”
　　追命在戚少商肩上拍了一拍，劝慰道：“心里不自在是因为还不习惯，慢慢地就好了。如今你们只是共事的同僚，别想太多，喝酒喝酒！”
　　这酒是今年西夏进贡的夜光红，色红如血，入口清甜，与中原的酒都不一样，但戚少商却怀念起旗亭酒肆里的炮打灯，连带着想起来的，还有旗亭弹琴舞剑的那一夜。

　　之后的半年里，顾惜朝确实是安安静静的呆在神侯府里。戚少商有时找无情讨论案情，顾惜朝也会插话提点他几句，偶有闲暇时候，戚少商也会去看顾惜朝和无情对弈。
　　这年年末，顾惜朝说想回老家去看看，刚好戚少商要去那附近镇上查个案子，两人便一同走了一趟，再开年过了两个月，铁手传信说希望顾惜朝能去连云寨帮忙抗辽，在征得无情同意后顾惜朝便打算动身过去。
　　临走的前一晚，顾惜朝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两壶炮打灯，让戚少商陪他喝酒饯行。他们两个坐在屋顶上聊天，就像没有过那些血海深仇的老朋友一样。
　　戚少商还记得那晚的月亮比今晚还要大还要圆，算起来，他已经有一年没有见到顾惜朝了。

　　中

　　月华如水，入睡前的那场小雨早就停了。
　　戚少商坐起身，走到窗台前，天幕上一轮明月高悬，清光洒落，此时已是深夜，万籁俱寂，戚少商回想起刚刚的梦，疑惑中又感到惶然。

　　梦境开始的时候，是他牵着两只小羊去旗亭酒肆等人，等的人没有来，想喝点酒却又没带够钱，在遭到酒肆老板高鸡血的嘲弄时，那个人出现了，豪情满怀的侠客见到了一表人才器宇不凡的书生，就像是漠北的沧风拂过了江南的杨柳，戚少商甚至都没有尝尝那盘杜鹃醉鱼的味道，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下了楼。
　　接下来的情景，赫然便是三年前初遇顾惜朝的场景再现。
　　戚少商带顾惜朝去偷高鸡血藏在地窖里的不掺水的炮打灯，两个人比酒量大小，戚少商说后醉的人洗碗，顾惜朝与他争论，说着说着却自己先醉了。戚少商把顾惜朝震碎的书本纸片粘好，细细读了一遍，对顾惜朝说这真是一本好书。在得知顾惜朝成书四载辗转于京城边关却久无人赏识时候，戚少商宽慰他说锥子在囊里，总会脱颖而出。
　　戚少商本来只是把他当朋友，只是觉得这个人一定对连云寨的抗辽义军有所益助。可是顾惜朝忽然说要为他奏一曲，以谢知音。
　　知音，他把他当做知音。

　　戚少商在那一刻忽然醒悟过来这只是个梦，可是即使已经知道眼前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其实是领了朝廷的旨意前来剿灭连云寨的人，戚少商还是情不自禁的执剑起舞。琴声激越，剑影月光映照中，两人相视而笑。
　　戚少商就像是灵魂出窍，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让他终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他还记得顾惜朝在鱼池子里说，旗亭酒肆弹琴论剑那一夜，永生难忘。
　　再看到这两人说到各自心爱的女子时，戚少商不由心中一痛，如今息红泪早就嫁作赫连夫人，而傅晚晴也已香消玉殒，世事无常变化，没想到顾惜朝的那句“君失红泪，我失晚晴”竟然一语成谶。

　　梦境换到了大顶峰上的生杀大帐内，戚少商看着顾惜朝跪在供桌前，一字一句地念着誓言：“我今入了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不走露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寨规，如违反了，千刀万剐，叫大当家的杀了我！”
　　杀得了么？戚少商苦笑着，忽然很想问问那时候的顾惜朝，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杀不了他，所以才会这么说。

　　眼前的场景忽然开始快速变换，顾惜朝捅了戚少商一刀，顾惜朝在安顺客栈下毒放火，顾惜朝站在断墙前念诗，顾惜朝拒绝承认他是旗亭相识人，顾惜朝……顾惜朝……顾惜朝……
　　所见之人全部都是他的影像，或笑或悲或怒，或得意或狂妄或凄惘，各种各样的顾惜朝占据了戚少商的梦境。
　　画面最后定格在鱼池子，顾惜朝对戚少商说：“在旗亭酒肆的时候，我非常想和你做好朋友。我从没有朋友。而你，是惟一一个我真正想结交的好朋友。只有你不把我当疯子，认真读我的兵书，看出我的用心良苦。无奈，你却是我要杀的人。我杀了你三次，都没有下去手。我那时候若是下了手，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不会像现在这样。你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我为我们想了很多很多的结局，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戚少商看着那个时候的自己，只是呆呆的望着别处，他知道他不敢看顾惜朝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比天上最明亮的星星还要亮，他怕对视的瞬间被顾惜朝看出他并没有成为真的药人。
　　当顾惜朝接着问他那三个问题时，戚少商忽然开始有些紧张，顾惜朝轻轻说：“你若是明天要死了，最想做的是什么？”
　　“见息红泪。”“不！不是见息红泪！我想再见你一面！”戚少商猛地大喊道，接着就从梦中惊醒了。

　　这个梦如此诡异，戚少商想不明白到底是顾惜朝希望见他一面还是他潜意识里希望顾惜朝能见到他，到底是顾惜朝在想念他还是他在想念顾惜朝。
　　铁手上个月传了消息说他已经度过“见山不是山”的过程，而进入了“见山仍是山”的境界，决定重新回到六扇门当捕快，戚少商知道后当时就想请辞隐退，后来追命劝他等铁手回来以后大家一起喝个酒再走也不迟，而且顾惜朝也许会和铁手一起回来，戚少商想了想，觉得再见那人一面也好。
　　因着这样混乱的心情，戚少商在下半夜睡得很不安稳，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走出院门时只听到外面乱哄哄的，戚少商随手拦了一个捕头询问，那人急匆匆答道：“昨晚蔡相遭人挟持，现在正全城搜寻嫌犯呢！”戚少商心头一震，猛地将那人手一扯，急问道：“那你可知嫌犯是谁？”那个小捕头被他勒得手臂生疼，又不敢反抗，结结巴巴的回道：“听，听说是，是那个王小石。”
　　没有听到他害怕听到的名字，戚少商手上力道不自觉就放松了，那个捕头马上就挣脱了说了句“小人先下去办事了。”便一溜烟的跑得没影。

　　戚少商还在连云寨的时候就认识王小石，他们是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也是可以互相交付生命的好兄弟。王小石挟持蔡相，必然是为了救王小石的好朋友好兄弟，而戚少商也不可能不去帮忙。
　　戚少商抬脚便往无情的小楼去，他要先弄清楚整件事情。忽然追命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了他就走：“戚大哥快过来，世叔正找你呢！”他走进大厅时才看到无情和冷血都在，诸葛正我坐在上首，对他点了点头。
　　经过一番交谈，戚少商了解到王小石挟持蔡京已救得唐宝牛和方恨少，且决定即日便离京逃亡，但蔡京借此事大做文章，经诸葛神侯从中斡旋，皇上下令让六扇门负责这次对王小石的抓捕行动。戚少商心知王小石和四大名捕的关系，这次由六扇门出面，反而是保证了王小石可以安全出京。
　　戚少商走出大厅的时候忽而想起了顾惜朝，他曾挟持过皇上，可是输得彻底，败得狼狈。虽然逃过了追捕，却被逼得疯疯癫癫。人和人的命运，竟然可以相差这么远！

　　此刻汴梁城里人心惶惶，城门已经封锁，进出都要接受严格搜查，戚少商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惜晴小居前。许是昨夜那个梦的影响，他忽然很想见见顾惜朝，很怀念和他共事那半年间的平静生活。戚少商站在惜晴小居的院门前犹豫了一会，最终转身决定离开，这时忽然有个小石头砸到了他的头上，他一个纵身便跃进了院内，却看到王小石正站在门口对着他笑。
　　“小石头！你竟然在这里！”戚少商一个激动，就要冲上前去。王小石却转身进屋拿了两壶酒出来。他递了一壶给戚少商，然后笑道：“无情总捕提示我可以在此处一避，晚上再出城。”
　　戚少商拿着酒壶，有些不知所措，王小石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是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我王小石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他话锋一转：“这酒味道倒是不错，戚兄，你不尝尝么？”
　　戚少商听他一说才回过神来，这酒的味道，他闻到气味就知道了，炮打灯的豪爽干脆，倒是跟王小石此刻的心情很相合，他低声问道：“是在屋内找到的？”
　　王小石答：“不错，屋里什么也没有，就剩下这两壶酒了。这应该是顾惜朝留下的吧？”
　　戚少商遭千里追杀时王小石曾赶去相助，虽然因为种种机缘没有遇到戚少商，但顾惜朝这个人王小石还是听说了的，关于他的事情后来也从旁人那里有所知晓。只是顾惜朝呆在神侯府的那半年里，王小石受蔡京所迫刺杀诸葛正我失败而逃亡在外，待到白愁飞将要谋取苏梦枕的楼主之位，王小石赶回京城时顾惜朝又已随铁手去了连云寨，故而两人并未见过面。

　　戚少商对着王小石摇了摇酒壶：“这酒唤‘炮打灯’，不讲余味，只讲冲劲，一口下去直冲得人满头烟霞烈火。”他忽然收口，“烟霞烈火”四字明明是那个人说的。
　　王小石并没有注意到戚少商的情绪变化，他灌了一口酒，续道：“就好比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所以才叫炮打灯？”
　　戚少商默默点头，一时又想起旗亭酒肆弹琴论剑的一夜，心中万千思绪翻腾。
　　王小石见他久不做声，而面上又阴晴不定，猜想他定是想起了顾惜朝，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戚兄，你若是想见顾惜朝还可以再见到，我却是再也见不到白二哥和苏大哥了。”
　　戚少商听他这声叹息里似乎包含无数情感，他望了望王小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两人静坐了一会，王小石忽然开口道：“戚兄，我想请你帮个忙。”
　　戚少商正自内疚引王小石想起白愁飞和苏梦枕，这时听他相求，忙不迭便应声答应。
　　只见王小石神色郑重，沉声说道：“我想请戚兄在我逃亡的这段时间里代为管理金风细雨楼！”
　　戚少商一个愣神，王小石又道：“我知道铁手近日便要回来，戚兄你在京城呆了三年，神侯是绝对不会再让你回去连云寨的，难道你真的甘愿在这个时候归隐乡间么？”王小石顿了顿，又道：“戚兄，目前只有你最适合领导风雨楼，而我也找不到其他值得信任的人了。”
　　戚少商盯着他的眼睛，此刻他竟然想到了他力邀顾惜朝挂柱到连云寨的那日。
　　王小石等了许久，终于听到戚少商开口道：“好，我答应你，做风雨楼的代楼主，直到你回来。”

　　下

　　王小石离京后的第二天，便有人声称在苏杭一带见到他的身影，于是京城的守备开始松懈，六扇门也从繁忙的禁闭搜查中解脱出来。
　　傍晚时分，追命拿着一封信跑进戚少商的房间，兴冲冲道：“戚大哥，二师兄传信说他已经回来了！”
　　戚少商将信接过，略略一扫，发现信上并没有提到那个人，他又仔细读了一遍，字里行间推敲一番，依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他心里不禁有些疑惑：“追命，铁手只传了这一封信么？还有没有其他密件之类？”
　　追命被他这样一问，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意思：“没有啊，就只有这一封，是下午驿馆的人送到大师兄那里的，二师兄在信上说他早上就动身了，有什么事情等明天他回来问问他不就清楚了？”连云寨距离京城也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大半个白日即可抵达，铁手定是早上动身前就已发出了信函，提前通知六扇门他的回归。
　　戚少商想了想，便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把信递回给追命，追命拿着信又看了一遍，忽然恍然大悟般叫道：“戚大哥，你是不是奇怪二师兄在信里没有提到顾惜朝？”戚少商被他这样一喊，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转头望了望窗外暗沉的天空，说道：“明天也许会下雨呢。”
　　追命摸摸脑袋，回道：“不管下不下雨，我都要去城外接二师兄！戚大哥，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吧？也许顾惜朝也回来了，所以二师兄才没有在信上说起他。”
　　戚少商回过头，追命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点点头答应了，其实也是为了想再见见顾惜朝。

　　第二日果然下了小雨，雨丝细细的，像一根根银线在风中飘摇。此时正值初春，气候还没有回暖，追命急匆匆地奔出门，脖子上冷不防落了几滴雨水，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戚少商见他如此性急，也不阻他，只是转回身拿了两把雨伞，再追上前去。
　　春雨濛濛，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一路上都是追命在说着铁手以前在六扇门的生活琐事，戚少商只是时不时回应几句，他心里想的是顾惜朝到底会不会和铁手一起回来。
　　两人向北出了城门，又沿着河堤走了一段路，到得官道边上的长亭内，戚少商收了伞坐下来，追命却玩心大起，如孩童一般去扯那飘扬在细雨中的柳条玩儿。
　　戚少商看着追命手中的柳条，忽然开口道：“长亭折柳送离客，待问何年迎归人？”
　　追命惊道：“戚大哥，你会作诗？我竟从来不知你有如此才华……”
　　戚少商站起身，目光投向北方，答道：“看到你折柳，就随口念了两句，若论才华，那个人倒是远远排在我前面。”
　　追命嬉笑着跳过来坐在戚少商旁边，仰头道：“戚大哥，你说的那个人是顾惜朝吧？何年迎归人？我们这不正是在迎他们么？”追命停了停，见戚少商脸色如常，又道：“我一直想问，你和顾惜朝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戚少商身子一震，似乎被这个问题吓到，追命赶紧开口道歉：“是我太好奇了，戚大哥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戚少商根本没想到生气，他自己也在问自己，他和顾惜朝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若说是好友，他们之间又隔着血海深仇；若说是仇家，可是他又一直对顾惜朝的安危很上心；若说是同僚，顾惜朝却已经去了连云寨；若说是陌路人，他们明明一起经历过生死险境。戚少商对追命摆摆手，示意他没事，接着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和顾惜朝现在是什么关系，就算我说我还把他当知音，恐怕也没人相信了。”
　　追命不解地追问道：“为什么会没人相信？戚大哥，我知道你不会杀顾惜朝，而顾惜朝本来也不是个天性歹毒之人，他当初如果是真的狠心要杀你，怎么会追杀了千里都没成功？我相信你还把他当知音，也相信他也是这样对你的。”
　　戚少商看着追命的眼睛，澄澈中透射出真挚的目光，他知道追命所说并非安慰他的托辞，而是追命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回身坐下，慢慢说道：“顾惜朝救过我一命。”

　　那是前年年末，两人一同回顾惜朝老家时发生的事。
　　顾惜朝在青楼出生，父亲是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老家其实是他母亲未被卖入青楼时生活的乡下旧宅，那个村落距离戚少商要去查案的小镇不远，故而两人一路同行。
　　戚少商把顾惜朝送到村子口就快马去了附近的小镇，那桩案子的案情比较简单，只是因为嫌疑人出自当地的大户势力，官府不敢惹恼他们，便请了六扇门调人过来捉拿，戚少商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捉到了凶手，接着便赶去顾惜朝的老家旧宅。
　　刚出小镇就觉得有人跟踪，等到踏进村子前的那片小树林时，戚少商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心里一惊，跳下马直接用轻功飞入林中，正看到顾惜朝被人吊在树上，他一剑掷去斩断了绳子，飞奔过去将顾惜朝接住扶稳，这时顾惜朝猛然一个转身，竟大力将他扑倒在地。
　　只听到“噗”的一声，待他站起来，才发现顾惜朝刚刚竟为他挡了一箭，伤口处开始发黑，显然是箭头上抹了毒。
　　他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将已经昏迷的顾惜朝抱至他身旁的树下靠坐着，又拿起他的剑，对着林子口喊了声：“放箭的朋友，出来吧！”
　　现身的却是他刚刚才送进官府大牢的凶手，原来这家的势力已经买通了司衙，请戚少商过来查案，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本来等戚少商走了便会放回去，但那个人的妹妹竟然是以前毁诺城的仙子，冤死在那场千里追杀中，那个人知道顾惜朝也来了这里，便设局欲将戚顾二人予以绝杀。
　　戚少商听着那个人洋洋得意地说着他的计谋，不由转回头看向顾惜朝低声叹道：“原来并不是只有你才喜欢在杀人前说那么多话。”
　　那个人见戚少商并无惧意，拍拍了手掌，四下里便突然多出了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
　　戚少商握紧了手里的剑，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顾惜朝在他眼前死去。
　　杀戮很快过去，戚少商似是浴血而出的修罗，他抱起顾惜朝便往镇上去，毕生的轻功用到了极致。
　　幸而温家活字号的温煦至此采药，偶遇到戚少商，又因时间耽误得少，加之顾惜朝所中并非什么奇毒，这才救回顾惜朝的命。

　　两人回到六扇门后便皆未对任何人提起这段经历，今日戚少商将这段旧事告知追命时，本意是想借此说明他和顾惜朝之间再无仇恨羁绊，可是说着说着，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那时的心情，不能忍受顾惜朝在他眼前死去，其实也就是不能失去顾惜朝，不能让他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他本是来接铁手的，可是却在这里讲顾惜朝的事，念顾惜朝的人，顾惜朝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什么关系，他忽而有了答案。

　　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戚少商和追命同时抬头，远远看到的却只是铁手一个人，戚少商正欲上前，追命却比他更快的冲了出去：“二师兄，你终于回来了！顾惜朝呢？”
　　铁手翻身下马，面带愧色：“追命，戚兄，顾惜朝死了。”
　　“死了？怎么会？顾惜朝怎么会死呢？二师兄你是骗我们的吧？是不是顾惜朝不愿跟你回来？”追命拉着铁手的衣袖追问着。
　　而戚少商却整个人呆立在一旁，他刚刚还在给追命讲顾惜朝是怎么救了自己，刚刚才确定自己对顾惜朝的心意，而现在竟然听到顾惜朝死了。
　　铁手看着戚少商，慢慢说道：“我和顾惜朝本来定的是前几天回来，但辽军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在我们动身那天偷袭，当时我们已走到了旗亭酒肆，顾惜朝接到传信后执意要回连云寨，回返途中遭遇一队辽兵伏击，他为了救一个小孩子，身中数箭……”铁手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了，其实他们都知道，顾惜朝的内力几乎全部丧失，又有旧伤在身，去连云寨前身体已经比不得以前了。
　　戚少商一个人走到一旁，看着随风摇摆的柳条，心里空荡荡的。
　　追命已经快要哭出来，铁手拍拍他的肩膀，又走到戚少商身旁，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这是顾惜朝临去前托我交给你的，是他重新编写的《七略》。”
　　戚少商接过那本《七略》时，手都在颤抖，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想象着那人写字的神态，心痛得难以自抑，翻到最后一页上，只写了八个字“若有来世，愿与君同”。
　　若有来世，愿与君同。

　　戚少商忽然就想起了顾惜朝去连云寨的前夜，他们两个坐在屋顶上喝酒，聊着聊着就说到了下辈子，他说他下辈子再不要当大侠，只想安安静静平平凡凡的过一生，而顾惜朝却说如果真有下辈子，他希望能做个像戚少商那样的人，试一试他所坚持的侠义值不值得。戚少商当时还开玩笑般对顾惜朝说：“如果你真的成了大侠，可不要像我这样被人追杀千里。”顾惜朝撇撇嘴没理他，没想到，那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跟顾惜朝说话。
　　他还记得那晚月光映照下顾惜朝的模样，记得他嘟嘴时上唇的小尖角，记得他喝醉酒时脸上会出现红晕，记得他是如何压下亲他脸颊的欲望将顾惜朝送回房间便如逃亡一般奔出来。
　　可是他记得的那些，现在却只能永远存在他的回忆里。
　　他再也见不到顾惜朝了。

　　“你若是明天就要死了，最想做的是什么？”
　　顾惜朝在那个诡异的梦里再次问他这个问题，他终于按着自己的心意回答了见顾惜朝一面，可是顾惜朝死了，他连他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戚少商转身问铁手：“顾惜朝葬在哪里？”
　　铁手回道：“旗亭酒肆，我按他的要求把他葬那个小阁楼下面。”

　　旗亭酒肆，旗亭酒肆。
　　是谁在那里遇到了谁？
　　是谁曾说“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是谁曾说“我就为你弹奏一曲，以谢知音”？
　　是谁曾说“我没有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
　　是谁曾说“旗亭酒肆弹琴论剑一夜，永生难忘”？

　　戚少商忽的忆起屋顶喝酒那夜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顾惜朝，真正的最后一次是在旗亭酒肆外。年前的时候他去思恩镇办案，顺道去了一趟连云寨，顾惜朝并不在寨里，戚少商想也许是去了山下检查哨岗情况，他和穆鸠平寒暄了几句便出来了，一路策马疾奔，经过旗亭酒肆时他回头看了两眼，灰黄的天幕下一袭青衫独立，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顾惜朝。

　　铁手安抚好追命，看戚少商一直静立在那里，便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戚兄，我们回去吧。”
　　戚少商将《七略》收好，回道：“我已经答应了小石头做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
　　铁手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便道：“王小石的事我也听说了，如果我再早几日回来，也许他便不用再次逃亡。”
　　戚少商听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急急问道：“顾惜朝是哪一天走的？”
　　铁手一愣，说道：“二月十四，三天前。”

　　三天前的晚上，戚少商因为那个诡异的梦而惊醒，开始思念顾惜朝。
　　三天后的正午，戚少商在长亭等顾惜朝，等回来的是他的死讯。

　　戚少商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会做那个梦，是因为顾惜朝入了他的梦里，顾惜朝想见他最后一面，他在心里暗暗道，来世我把握不了，就让我在今生代你活一次。

　　在这样一个金风阵阵细雨绵绵的正午，戚少商向着天泉山脚下的京师第一楼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