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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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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雷西亚王朝二世元年。
尚年轻的国王头戴镶嵌着各色珠玉宝石的璀璨金冠、握着雕着那根象征波雷西亚王朝至高王权的雕刻着王朝纹章的权杖,坐在父王曾经的御座上俯视众臣。贴身订制的皇家服饰明明是如此轻薄柔软,整个议事厅内暖意融融,而他感受到的只有冰冷和孤独。
还记得不久之前,这个位子上坐着他和他的母后。她手执权杖,他手捧王冠,以表示这是母子临时代政,真正的王权仍属于在闭关修习魔法的“潜心静修”的父王。可是这么些年来,朝里站着的权臣有谁不知道真相——父王的离开曾使宫中大乱,几位身居大位的爵士和举足轻重的王朝将军沆瀣一气,在同一日轮番发难,奏请要求选出合适的摄政王。他们异口同声的理由是王子年幼,不适合立即临朝理政。如果不是一贯以柔弱贤淑示人的母后挺身而出,疾言厉色地凭着父王残余的威信暂时镇住了局面,也许自己早就被废除,或者是软禁,又或者,被直接暗杀了吧。
只是没想到,针对幼王的政变还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内开始策划——如果不是母后和老师当机立断急调皇家侍卫队借君臣聚宴之名除去为首的叛党领袖,或许不等到他的父王亲自向他出手的那一天,他的生命就已经在“殿下”的称呼里终结。
那时他还小,却已经懂得了鲜血,谎言,背叛和伪装的色彩。那一天母后笑颜温暖如春,盈盈站起,手捧一满杯美酒,柔声唤一名将领走到她身边领取赐酒。群臣坐在长桌边谈笑风生,一派欢乐和谐的气氛。然而,就在那将领志得意满地走上前去领酒之时,母后却让酒杯摔到了大理石的地板上,清脆的一响过后是声声惨叫,哀呼痛号。
那名将领迷迷瞪瞪的半醉神色在母后摔杯之后登时肃然,霎时抽出腰间隐藏的薄刃,将母后周身护住,两人后退至墙边。侍奉的仆役纷纷从托盘里抽出异常锋利的餐刀,逼进入座的大部分人的半寸颈肉。藏身在宴饮厅外的侍卫队一拥而入,母后在重重护卫身后冷然宣读获罪名单,假托父王的旨意斥责他们的不忠奸佞。随着她的声音响过,报到名字的无一不血溅当场。
浓厚的腥气在国宴厅里逐渐蔓延开来,亚非尔山产的水磨大理石地板,绿色仙境通天木制的长桌连同桌上刚从花园里采下的装饰用的圣苏茜玫瑰无一不染上了苏芳色。和老师一起站在大厅门外,窥到这一幕的他再一次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份代表了什么,他看自己的母后神色凛然地吩咐下人打水将厅室冲洗干净,看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臣子呆若木鸡唯唯诺诺,看那些原本想夺去他王位的人因他母后的计策而送了性命……
直到入夜他还在想这些事情,他睡不着。他的母后在他身边沉沉入眠,脸上还带着睡前和他闲谈的浅笑。他真想摇醒她跟她说他认不得白天的她,话到嘴边却又化作叹息。他像小动物一样靠紧了她,听她沉稳有力的心跳。他用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眼泪却不自主地流了下来,渗进枕头。
年龄太小是第一个理由,却不是最后一个。
堕天使的血嗣,将来一定会像他的父亲那样给整个王朝带来灾难——这就是第二个理由。
那是足以成为他一生噩梦的景象,耀眼的血红花瓣飞舞着如同狂龙卷住了母后,黑色的厉光带着细小的晶体贯穿了她的身体。还没来得及看上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眼,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灵魂已被莫塔莉缇带走。
出手高阶魔法同父王激斗的老师,三位天使长莅临的丰神容姿,魔化后被封印的父王……他没有时间让自己的情绪有任何发泄的余地。没有清除干净的朝中余孽终于有了借口东山再起,高呼着“清除残孽”的口号,鼓动着不明就里的人民,甚至拉拢了一部分看到那可怖景象的皇家骑士,走到他的宫殿前,走到他的御座前,叫嚷着让他下台。
他沉稳地坐在王座上,身边跟随着四大家族及其拥护者,为他造势;他做王子时就带在身边的玫瑰骑士们也抽出了长剑,指向那些无礼的臣下;魔法造诣精湛的老师没顾得上调理落下的创伤,先替他扛起了朝中大半琐碎事务,让他得以先解决最紧迫的忧患;还有远在天国的母后,承载了他的所有思念。
他在直接面对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善变嘴脸时也曾迷惑过——在父王凭借显赫功勋、继承为王时是那样的崇敬与谦卑,此时对待他和他唯一的儿子时,却充满了污蔑与鄙夷——这样的反差足以让他质疑何谓人性。他们的联合宣言里公开煽动罢黜了这个有逆族血统的王子,以服民心。言明必须要确保国家的安全,杜绝再次重演类似事件的可能性。
在一次彻夜长谈以后,面对老师,他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与其和反对党做对己方无益的讨价还价,不如釜底抽薪争取民众。把一切的责任都应归咎于暗黑系魔法,宣传只要断绝修习,就不会再次产生堕天使。他的老师苦笑着说他们将毁了这一门魔法在拉梅克斯岛上的正当地位,而他只是捋起袖子,默默向他展示了手臂上被彼岸花风暴击中的长长的结痂伤口。
如果母后还在,她也会这样说的吧,她也会……憎恨这带来不幸的魔法。他望着卧室里母后、父王和自己的肖像,那是一家人极为难得的珍宝。那时的他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儿,被母后抱在怀里。父王的手搭在母后肩上,另一只手托着自己襁褓中的儿子。
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暗系魔法只是一种魔法的派系而已,最可怕的还是人心。恐怕仅凭你这点退让根本不够,想让他们同意停止针对,我是决计不能留在你身边了,陛下。老师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走到落地窗边开始来回踱步,缓慢而凝重,每一步都极为谨慎。
以后的路,我会一个人走下去的,老师。
他和老师第二天便对外高调地宣布了首席魔法师镇守莱沙岛看守封印的调令。老师以生命和王朝首席魔法师的尊严向公众作出保证,只要控制暗系魔法的源头不被人为扩散,就绝对不会再发生堕天使破除封印或是再次诞生这种黑暗的恐怖事件。而年轻的君王则同时严厉禁止暗系魔法的修行,被恶意扩大到整个拉梅克斯岛的骚动逐步平息了下来。
由于采用怀柔的手段退让了一大步,没有追究反对者的罪愆,一些中间派,甚至反对党都倒戈拥护起这个看上去十分软弱的小国王。他们把自己幻想成了最大的赢家,每个人都渴望在其羽翼未满、行事稚嫩之时捞进一笔政治资本和经济财富,然后寻找新的利益代言人。
而最悲惨的,莫过于那些修习了暗系魔法的术士和魔法师。在饱受了歧视之后,大部分人不得不因为一系列的后续法令而被迫背井离乡,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
靠着母后,他挺过了第一场;靠着老师,他挺过了第二场。每成为一回政治游戏的生存者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母后的死,老师的名为远调、实则是妥协离去的变相流放。
他那温和柔顺的性格并不适合宫廷斗争,却是生存在残酷的政治游戏里的另类优势——不去给实际利益掌握者制造事端,在有足够实力前忍住诱惑不去动用手中的权力,韬光养晦。只能更加努力地学习决断,学习权谋,学习狡狯,学习冷酷,学习生存。
皇宫里的侍卫总是看见他们的殿下,不,随时可以改口称为“陛下”的少年默默地坐在流动的音乐喷泉边,徘徊在花园的曲折小径上,或者就是在宫殿塔楼最高的窗口向外看——他们对“陛下”在看什么不感兴趣,只知道如果守卫好眼前人的安全,就不会有罪责落到自己头上。
直到正式即位的那天。
坐在王座上,想象中父王应该把王冠郑重地戴到自己头上,将权杖交到自己手中;母后的眼里有骄傲和喜悦的泪花,慈爱地拢过他耳边的金发;老师站在台阶一侧微笑地注视——可是该有的人,他都没有了。
只能一个人品味这份苦涩吧。
国宴上的几十年的窖酒是这样的醇美芳香,精心烹饪的百十道佳肴是这样的可口诱人,宫殿装饰得是这样的富丽堂皇。在别人心里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还要怎样才能满意呢?他拥有的是一个王国,却丢了最珍贵的东西……
夺去这一切的美好的,究竟是什么呢!
机械地祝酒,自动地背诵宣誓,接受朝臣封爵的参拜。到了今天这一步,他终于成为了理念上的、被认可的君主。至少在枫丹白露的历史上,在拉梅克斯岛的史籍上,他会被称为波雷西亚二世。只是,到了今天这一个地位,他失去的业已太多。
很想你们,母后,老师,还有……父王。
黑天鹅绒夹杂金丝织就的床帷,散发着圣嘉兰花清香的被褥,填着冰羽的松软的枕头,都在月光下衬着哭泣的少年。
那是怎样悲哀和寂寞的金色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