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青敷

1、章一

　　上海十六铺港口。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码头上的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只余下一些工人张罗着到阜的货物，还有倚在仓库的墙边，隐在阴暗里的一个青年。
　　他穿着一身服帖的军装，蹬着一双锃亮的军靴，闭着眼睛，表情久久没有变化——直到听到了轮船呜呜的汽笛声。
　　然后他的眼睛猛地睁开，深处有一点光芒，起初是星星稀稀地，接着猛地烧起来，眼神炽热烫人。

　　林子亭一身西洋打扮，襟前的口袋揣着怀表，手里拎着古旧的皮箱，他站在板桥前，往下望瞭望，跨过近岸幽暗的海水，惴惴想着，那端便是码头了，那头是他的家。
　　在英吉利时心心念念回国，到了这里，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了。
　　他自嘲地想着，直到后面的伙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少爷，快下去吧，司机就在边上候着。”
　　林子亭回头，点点头，露出个好看的笑容，慢慢走上板桥，到了岸上，他看到停在不远处的车子，司机摇下车窗朝他招手，林子亭却没有动，站在边上四处张望着。

　　顾清和目送着林肯车驶远，慢慢融入夜色中，他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从襟前口袋里的烟夹抽出一支来，正打算点着，却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烟放回去。
　　他抬头看看皎洁的月色，忍不住朗声笑起来。
　　“希陵，呵呵。”

　　回到林公馆，林子亭放下行李，只简单梳洗一下，便被叫去书房。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林老夫人正端着腕写字，他也不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看着，老夫人写的是韩愈的《陋室铭》，字娟秀而别有一番气度。
　　老夫人原名陈德馨，取的便是韩老此篇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这句的源，老夫人系出名门，是大学者陈学章的独女，十八岁时嫁与林子亭的父亲林斯锴做妻，直到三十岁才为林斯锴诞下独子林子亭。
　　良久，老夫人放下笔，一旁候着的林子亭连忙把准备好的温茶递到老夫人手边，陈德馨接过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含笑看着他，“希陵回来了。”
　　“劳母亲惦念。”
　　“回来就好。”
　　接着林老夫人拉着林子亭，让他叨些在英吉利的趣事，每每听到洋人的出奇举动时老夫人就忍俊不禁，呵呵笑出声来。这一聊便是好几个时辰，最后老夫人有些乏了，打算回房休息，又吩咐道：“子亭旅途奔波，也该早些歇息了。”
　　林子亭欲言又止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终于是忍不住——“母亲可有清和消息？已有多时未收到他的信件，心里实在有些……”
　　“子亭。”
　　林老夫人突然出声打断林子亭的话，林子亭便有些愣了，老夫人自小家教极严，绝不会做出逾礼之事，这样打断他人话头，显得有些奇怪。
　　沉默了一小会，老夫人转过身，只淡淡地说，“希陵早些休息罢，明日随我拜访张家。”

　　熄了灯，林子亭卧在床上，颠来覆去却总是无法成眠。兴是离家太久不怎习惯，又或是阔别家里有些激动，更或是心里有些念着顾清和的下落。
　　折腾了大半夜，总是睡不下，他只好披衣起来，亮了灯，从箱子里抽出一本书来，细细地研读起来。
　　没过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少爷。”是值夜的伙计林鸣。
　　“进来罢。”
　　“这么晚了，少爷怎的还没睡下？”
　　林子亭叹了口气，合上书本，“心里烦些事情。”
　　“那我去给少爷泡杯参茶吧。”林鸣转身正打算下楼，身后的林子亭却出声叫住他，“不忙。”
　　林鸣转过身来，看着自家少爷映在灯光下着实有些憔悴的脸色，心里只想那洋鬼子的伙食定不好，着实饿着了自家的小少爷，少爷这些日子没见可是见瘦许多了，虽然原来也不见肥就是了。
　　“少爷还有别的吩咐？”
　　“我……”林子亭有些欲言又止，只盯着林鸣，却不知该不该问出口，“阿鸣，我有件事，你可帮我？”
　　“少爷哪里的话？只管吩咐林鸣便是。”
　　林子亭看他说得真诚，自觉更不好意思了，只得亲近一些，握住林鸣的手，“你且帮我去打听打听顾少爷的事吧。”
　　林鸣本看着自己少爷那么亲近地握住他的手，心里大为感动，差点没掉眼泪，只道是无论林子亭吩咐他些什么他都必定做到。这时听林子亭提出这么个要求来，想起夫人白天对小厮们的警告，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想按照老夫人交代地说，却又觉得对不起自家少爷这番恳求。
　　这犹豫之间，林子亭也不是愚钝之辈，见他这么为难半天，也猜出了几分，心里虽隐隐不安，却总不好为人所难，于是他叹了口气——“不告诉我也罢，我自己去找便是。”
　　林鸣听到这话却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些光景来，林子亭自小对家里的下人便很好，从不摆少爷架子，小时候闯了祸只要往林子亭身后跑，他便会护着他们。长大了他们林家的小少爷也是彬彬有礼的君子，时常与他们这些伙计谈天，从不计较他们的身份摆谱子。
　　又想到那顾少爷与自家少爷这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如今这样——哪能让他知道呢。
　　想到这些林鸣便有些耐不住眼泪，一激动便不由自主地说漏嘴：“少爷你别找顾少爷了，找不到了啊。”
　　林子亭表情僵了僵，一种林鸣从没见过的神情浮现出来，那大概是一种惊惶的神色，“你……”林子亭顿了顿，却发现说出一个字也是千难万难，正值乱世，到处都是战火，谁出事了都不出奇，但顾清和……顾清和怎么能出事？！
　　“清和……清和他出了什么事？”
　　他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不成句。
　　“少爷……少爷，我……夫人不让说啊。”林鸣还在想着法子应付自家少爷呢，却见林子亭突然跪了下来，神色痛苦，喃喃道：“阿鸣，阿鸣，算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
　　“这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少爷！”
　　林子亭这么一跪，林鸣也慌了神，只好也跪了下来，林子亭略显瘦削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肩，那双平日里亮闪闪地眸子直直地看着林鸣，林鸣却从来没觉得自家少爷的眼神那么烫人。但是想起老夫人的雷霆手段，林鸣却觉得那话梗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少爷……少爷你早点歇着吧。”
　　林鸣一狠心，强行将林子亭的手拿开，急走两步带上房门。
　　林子亭仍跪坐在原地，听着房门碰的被合上的声音，晃了一晃，他用手支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踱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户。
　　这还是早春的日子，半夜的风很凉，他却觉得心里比这风冷上一千一万倍。
　　清和……清和。

作者有话说

　　贴存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