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灵异版）》翡翠胡子

2、一滴伤心泪

　　文岚从长沙坐飞机回到J城。
　　等她辗转从机场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八点。她进了门将行李胡乱丢在宿舍的地上，翻出包方便面胡乱泡了泡填满肚子，就再次倒在床上睡过去。

　　仿佛是南方的阴雨天气，一夜不停的尽是滴答滴答雨打芭蕉，被褥虽是刚拆洗过，却氤足了水气潮湿不堪。竹子搭的床不说翻身，只略动动都吱扭直响。又仿佛是乡间泥泞的小路，错落有致的几栋竹子搭建的吊脚楼。楼周围是郁郁葱葱的芭蕉树和其他文岚认不出的亚热带植物。有个白衣青年站在吊脚楼前，视线仿佛是朝向她的方向。青年穿着雪白的衬衫，身形修长，满目的青翠中，他仿佛修竹上的落雪那样安然纯洁。

　　文岚又听到了嘤嘤哭泣的声音，她蓦然一惊坐起身来。
　　她的宿舍是单人单间，哪里来的哭声？她惴惴地打开灯，正好对上一双细长的桃花眼。她竟然再次看到那夜旅馆里那个哭泣的少女，文岚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她伸出手指着那少女愕然道：“你、你怎么跟来的？”
　　那女孩子一双盈盈泪眼，怔怔地瞅了文岚半晌，叹口气又低下头去，“我不知道。”
　　文岚急了，一个箭步窜到她面前连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那女孩子粉色樱瓣一样的唇被她咬的失去了血色，她哀怨地望着文岚小声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找一个人，向他要一滴伤心泪，可是我却怎么都找不到他。”
　　“那人是谁？”总算得到点线索，文岚连忙问她。
　　女孩子又低下了头，文岚苦笑一声道：“你还是不知道，对不对？”
　　女孩子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再次嘤嘤哭泣。文岚拿她没办法，只好腾出身边半张床道：“别哭了，要不然你先休息休息？”
　　那女孩子乖乖起来，侧身躺到床的里边，纤细的身子，不盈一握的腰肢，细弱修长仿佛文岚梦中的青竹。

　　绵延的群山上处处皆是低矮的灌木，经过春雨的洗涤青翠欲滴。胸前挂着箩筐的人们零散地分布在其中，像是从灌木中摘取什么的样子。
　　“这……不会是在采茶吧？”文岚愕然地望着面前的田秀荷问道。
　　田秀荷点点头笑道：“以前没干过这个吧？不要紧，郭岫湘同志，你今天不用亲自采，先跟我看看学学，明天再正式上工。”
　　文岚明白过来，自己大概又在做梦，小声嘀咕了一声，我不叫郭岫湘。正寻思着，田秀荷已经拉着她走进茶园。
　　“采茶呢，一般分掐采和提手采，像是这种细嫩的茶尖就用掐采，一般的可以用提手采。”田秀荷先给文岚做了下示范，“当然，如果想要速度快就得双手采，像这样。”田秀荷一边说，一边加快了速度。文岚看着田秀荷的双手不停地茶树间舞动，灵活得仿佛像云间穿梭的鸟儿，很快，她胸前的箩筐就积了薄薄的一层茶叶。
　　“真快！”文岚不由地赞叹。
　　“嘿，那是当然，田妹子可是咱整个凤凰镇有名的采茶能手。”旁边一个大嫂笑着冲田秀荷道，“田妹子，唱个采茶歌给女秀才听听啊。”
　　田秀荷冲文岚一笑，清了清嗓子就悠然唱道——
　　“戴起那个竹笠穿花裙
　　采茶的姑娘一群群
　　去到茶山上呀
　　采呀采茶青呀
　　不怕太阳晒头顶！”
　　刚唱完这一段，就听到山腰上有个男子的声音和道——
　　“采茶那个要采茶叶青
　　你要看一看清
　　嫁郎那个要嫁最年轻
　　也要像茶叶青！”
　　田秀荷眼睛一瞪，停下手中的活，叉起腰冲着山腰上正在修水渠的人唱道：
　　“水渠那个要挖到山下
　　你要看一看清
　　唱歌那个要有好嗓子
　　别像山下的鸭子游！”
　　茶园的婆娘们听了都哄笑起来，文岚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在愉快的气氛中，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山腰上挖渠的二十几个汉子蹭到茶园这边来跟她们一起吃饭。糙米饭和辣子咸菜自然不合文岚的胃口，她拔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于是放下饭盒主动在茶园的空地上给众人倒水喝。华严敬也端着个缸子跟着走过来。文岚看到他不自觉地恭恭敬敬站起身来，接过他手上的缸子倒满了水。
　　华严敬轻声说了声谢谢，就地坐在了文岚身边。
　　“怎么样？还适应吧？”他等文岚忙完后问道。
　　“我今天光看来着，没干活。你怎么样？挖水渠可是个重体力活哪，你行不行？”
　　华严敬把双手伸到文岚面前但笑不语。修长白皙的双手，掌心上磨起了四五个大水泡。
　　“哟，磨起泡来了！这，你下午要不然休息吧？”
　　华严敬示意文岚小声点，自己也压低了声音道：“别让他们知道，会笑话我的。”
　　文岚也压低了声音，从身后拿出自己的饭盒递给华严敬，学着他的口气道：“我午饭剩了一些，你帮忙吃了吧，别让他们知道，会笑话我的。”
　　华严敬打开饭盒，看到里边的饭菜都没怎么动，忙塞回给文岚道：“你怎么能一点都不吃？快吃了，要不然下午会饿。”
　　“我实在是吃不下，拜托拜托！”文岚合起双手恳求华严敬。
　　华严敬半信半疑地接过饭盒，在文岚的催促下只好把她的午饭三下两下塞进了嘴里。
　　这个梦仿佛很长，时间如流水缓缓流过。

　　第二天早上醒来，那个女孩子又不见了。文岚坐起身来，发现那把油纸伞静静躺在自己身侧。她心中一惊，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抓起那把油纸伞就往外走，一口气冲到垃圾箱前，她伸手要丢掉那把伞，突然，那个女孩子一双哀怨娇怯的桃花眼就出现在她脑海中。文岚叹了口气，收回手，双手抱着那把油纸伞缓缓走了回去。
　　吃了早饭，文岚去医院找导师销假。
　　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专家门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文岚换好白大褂走进诊室。导师华严敬正趴在桌上拿着笔圈圈点点，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地说道：“同志，还没到上班时间，请等一下再进来。”
　　“华老师，是我。”文岚微微一笑坐到他对面的桌子边，“我回来了。”
　　华严敬抬起头打量了文岚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在看你交给我的综述，资料倒很翔实新颖，思路也清晰，只是个别字句上还得好好斟酌。”
　　“哎。”文岚乖乖地答应。
　　华严敬心情倒很不错，放下了文章问道：“去哪儿玩了？”
　　文岚笑道：“凤凰。”
　　华严敬微微点了点头，感叹道：“凤凰，是个好地方。”
　　“华老师，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郭岫湘的人？”文岚鬼使神差地问出口来。
　　华严敬神色一变，愕然地看着文岚道：“你怎么知道郭岫湘？”
　　文岚见华严敬神色不豫，就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前些天做了个梦，梦见您年轻时候还梦见了一个叫郭岫湘的女知青和一个叫田秀荷的姑娘。醒来觉得很奇怪就随口问问您。”
　　华严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金丝眼睛后的一双眸子竟然水光隐现。他拿下眼镜擦了擦眼角道：“你梦见他们做什么了？”
　　“嗯……”文岚慢慢回忆着自己的梦，一一讲给华严敬听。
　　华严敬扭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听还是在发呆。文岚讲完后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讲的，都是当年的真事。”
　　文岚难以置信地看着导师，喃喃道：“都是……真的？”
　　华严敬点了点头重复道：“都是真的。”
　　八点钟一到，看病的人围满了诊室，文岚收起心思，专心陪导师看门诊。
　　中午下班，文岚向华严敬道别后往外走。刚走到诊室门口，突然听到华严敬在她身后低声道：“文岚，那些真的只是你梦见的？你是不是在凤凰碰上郭岫湘了？”
　　“真的是梦见的。华老师，难道那位郭岫湘现在还在凤凰？”
　　华严敬脸上出现一种茫然的神情，叹气道：“应该还在吧。”
　　文岚看得出华严敬的不舍，于是大着胆子多嘴道：“您为什么不回去找她呢？”
　　华严敬苦笑着摇摇头，“她早就结婚了吧。”
　　结婚了？文岚有些愕然，那个郭岫湘明明和华严敬很好的样子，竟然嫁给别人了？

　　到夜幕降临，文岚特意把油纸伞放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静静等着。然而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油纸伞没有任何异样。忙碌了一天，她本就四肢疲软，还不到七点半，她已经眼皮沉重地躺在床上睡去。

　　窗外繁星满天，徐徐的山风愈发清凉，时而拂动文岚额前的碎发。华严敬安静地走在她身边，放缓了步子配合她的步伐。
　　“县里指示说今年给咱们大队一个保送大学生的名额，梁队长说觉得咱们两个都挺好，也不知道该让谁去。说是让咱们自己商量商量。”华严敬轻声道。
　　文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这个消息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谁要这个名额她真的不在乎，只是，一想到无论怎么选择，她和华严敬都要分开，她的胸前就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下一样。这样想着，她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想是听到了她的叹息，华严敬也轻叹一声开口道：“岫湘，你回去吧。”
　　原来现在的自己就是郭岫湘，文岚恍然大悟。
　　“啊？”文岚不解地扭头看华严敬，“为什么？”
　　星光下华严敬的面容虽然模糊，但双眸却愈发闪亮，“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是要做医生吗？回去了，你就能实现梦想。”
　　“可是……”文岚停下脚步，抬起脸看着华严敬，“那你岂不是要留在这里？还是你走吧。明年肯定还有名额，我明年再走。”
　　华严敬摇摇头，不相信郭岫湘的话，他坚持道：“未来的事情都很难说，你为什么不把握现在？”

　　又有嘤嘤哭泣传入耳边，华严敬突然消失了。文岚睁开惺忪的睡眼，果然，那个女孩子正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
　　“原来你真的是——”文岚愕然，然而让女孩子楚楚可怜的眸子一望，“妖精”两个字就没忍心说出口。文岚打开灯叹道：“你要跟着我也没什么，只是你干吗每天晚上吵得我不能睡觉？”
　　那女孩子抹抹眼泪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一看到月亮我就忍不住要哭。”
　　文岚看看窗外升起的月亮，问她道：“我做的梦跟你有关吗？”
　　那女孩子点了点头，轻声道：“从我有了意识那一刻，就有这些场景不停地在心头徘徊，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会特别伤心，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化为人形。我问阿姆说，怎么才能真正化为人形？阿姆说我只是个半妖，要想真正化为人形就得有一个人的伤心泪。我就知道这么几个人，可是却不知道他们叫什么，该去哪儿找他们。”
　　“阿姆是谁？”
　　“就是把我送给你的人，她收留了许多像我这样的半妖。”
　　“就这些梦了吗？”文岚问她道，“那个保送名额到底给谁了？那个女的最后怎么样了？”
　　那个女孩子眨眨眼睛，一串眼泪扑簌扑簌落下，“那你躺下接着睡，我再好好想想。”

　　月圆之夜，王家寨的村民们在庆祝秋收。长条桌上摆满了土家族特色的糯米粑粑、腊肉和唐馓，还摆了一坛一坛的美酒。火把将会场照的亮如白昼。文岚，不，应该是郭岫湘正站在生产队长身边，学着土家族姑娘的样子，端着一碗酒唱道，
　　“韭菜开花细绒绒，
　　有心恋郎不怕穷，
　　只要哥哥心肠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华严敬听得清楚明白，这是土家族姑娘示爱的歌儿。郭岫湘一曲唱完，华严敬双手手心已然冒汗，他在褂子前襟上顺手揩了揩，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生产队长的反应。
　　只见年轻的生产队长满脸惊喜，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到了很晚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郭岫湘躺在竹床上，耳边是淅沥的雨声，仿佛有人在楼下轻声吟哦——
　　“……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天突然亮了，淅沥的雨天，郭岫湘脸色苍白地撑着把油纸伞，默默隐在浓密的芭蕉叶后。华严敬的身影在山路上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后。田秀荷从泥泞的山路上跑过来，拉着郭岫湘往回走：“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出来！你呀，为什么不借着这个机会赶紧回城去？就算不为了上大学，也该回去好好治病。自己不走也罢了，还学唱那样的歌把华同志气走？”
　　郭岫湘摇了摇头，默默不语，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轻轻抚住心口。

　　文岚能体会到郭岫湘心中的悲痛，那仿佛是巨石碾过、烈火烧过，一颗心被折磨得恨不得变成齑粉，于是她不能控制地呜呜哭出声来，哭到声嘶力竭，直到有人在她耳边轻声喊她。
　　文岚挣扎着睁开眼，却看到小伞妖惊愕的面容。
　　“我知道该去找谁了。”文岚看了看手表，擦干眼泪，鼻音浓重，“跟我来。”
　　女孩子摇了摇头叹道：“我走不了远路。”
　　“那你还是变回伞，我把你带过去。”文岚怀抱着油纸伞大步跑回医院里。果然，病房的主任办公室仍然亮着灯。她轻轻敲了敲门，里边没有什么声音，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丝门缝往里看。
　　华严敬趴在办公桌上，手里还握着一份病历。
　　文岚轻轻地将油纸伞放在华严敬的身边，小声道：“就是他。把你知道的一切都放到他的梦里。”
　　仿佛过了许久，她看到华严敬紧闭的眼角沁出一颗晶莹的泪珠，那滴泪顺着面颊滑下，滴到了油纸伞上。
　　文岚于是默默地转身离去，眼眶亦是湿润。

　　“三十年前，有两个青年下乡到了凤凰。男青年第一次见到女青年的时候，她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雨天中，这让男青年不由想起戴望舒的《雨巷》，而那个女青年，就好比那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他们默默地相爱了，本该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是后来突然有了一个回城的名额，他们谁都不肯先回去，女青年为了让男青年回去，就假装喜欢了别人，男青年只好痛苦地离开。可是他永远都不知道，那个女青年患有心脏病，在他走后不久，就去世了……”
　　大概是以前哭得太多，正式成了妖精的油纸伞，现在最热衷的就是逗别人哭。
　　听着化作人形的油纸伞一本正经地给住院的病人讲着故事，听着她第n遍重复这个故事，文岚不由愤怒地将手中的压舌板丢向她，“胡说！他怎么不知道？他不知道，你那滴伤心泪是怎么到手的？没有那滴相思泪，你还能大白天地跑出来讲故事惹人哭？”
　　油纸伞委屈地噘嘴道：“岚姐，人家只是为了增加悲剧效果嘛。”
　　“好啦好啦，快闪一边儿去，不要耽误我给病人查体。”文岚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哦，”油纸伞乖巧地点点头，“岚姐，外边下雨了，要不然我就先回家了？”
　　“喂……”文岚要被她气个半死。她先回去了，难道要让自己淋回去？于是忙冲着油纸伞喊道，“你给我回来！”
　　身边的病号只当那是来给文岚送伞的妹妹，于是微微笑道：“文医生，你们姐妹感情真好。”
　　文岚无语。
　　妹妹？捡了个妖精当妹妹，她还真是幸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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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山歌取自及改编自土家族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