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把油纸伞 ...

  •   文岚从来不带伞,她宿舍里有把油纸伞,青黄色竹制伞骨,水墨山水的伞面。每逢下雨,总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撑着这把伞去接她。说来也奇怪,虽然不到一米的直径,但不管多少人站在伞下,都不会被雨淋到。
      说起这把伞,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
      当时文岚从张家界坐巴士到了凤凰,原本晴朗的天阴沉起来。乌压压的云压低了天空,阴霾得仿佛直要压到人的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文岚从车窗里往外看,巴士刚从桥上越过沱江。许是阴天的关系,江水不似宣传画中的平静,而是挟着隐约的泥沙翻滚着流向远处,两岸的吊角楼也仿佛要没入灰濛濛的背景中。这样的天气,仿佛对应着自己如今的心情而生,她不由苦笑,此刻的自己竟有些享受这样的阴霾。人呢,大约就是这样奇怪吧。明明是想出来散散心,可一路上却固执地沉浸在悲哀中不肯走出来。
      巴士停在了从文广场。
      文岚缓下脚步跟在队尾,前方依稀传来导游小姐甜美的声音,仿佛在大体介绍古镇的景点,沱江吊角楼,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奇梁洞……声音渐渐远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地听导师提起过。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小镇凤凰,正是她导师华严敬当年下乡的地方。
      想到导师华严敬,文岚的思绪不由回到四天前……

      当时她跟着导师看门诊,到她第n次开错方子的时候,她听到导师叹了口气对她说——
      “文岚哪,我给你一个星期的假,你出去散散心吧。”
      她愕然地抬头,没想到自己竟然表现得如此明显,明显到连这个平日只一心关注学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导师都看了出来。
      “不用,我没事啊。”她还想逞强争辩,但抬眼看到导师温和的目光,不由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
      “出去玩吧。这阵子工作压力太大,连着几个你的夜班上都有病号去世,情绪低落也是人之常情。”导师微微一笑,虽然鬓角已淡染风霜,英俊的面容却依然好看的很。

      绕了一圈,导游小姐领他们再次回到从文广场。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文岚于是在街上随意慢行,直到落下的雨点唤回她沉思的思绪。她往街两边看看,匆忙躲进了路边的一家店铺。
      店铺里的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个发髻。她将店铺整理得很干净,各种式样的银饰在柜台里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墙上还挂了各色的蜡染挂毯和书包。看到文岚冲进来,老太太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着打招呼道:“姑娘,没带伞吧?”
      文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随便看看吧,有什么喜欢的我便宜些卖给你。”
      文岚随意地看着店铺里的商品,式样和其他家店铺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关系,她总觉得那些银饰上反射着一种奇怪的光。具体哪儿奇怪,她却说不出来,或许就是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吧。
      那位老太太也不上前来推销商品,只是静静做着针线,任由文岚随意观看。
      店外雨越来越大,仿佛银河泼天盖地宣泄人间,天地一片白茫茫无数重的水幕,远近万物皆隐在水幕中模糊难辨。文岚看这雨丝毫不见减势,惦记着别耽误了旅行社集合的时间,于是转头问老太太道:“阿姨你有伞卖吗?”
      “伞?”老太太迟疑了下,一双眼睛从花镜的上方看她片刻,转身从柜台深处拿出一把油纸伞,缓缓地撑开给文岚看。青黄色竹制伞柄已被摩挲地滑溜溜的,伞面画了一副极淡雅的水墨山水,旁边题了三行小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不是戴望舒的《雨巷》吗?”文岚惊讶道。
      老太太摇摇头,收起伞笑道,“老婆子我不识字,不晓得这上边写了些什么。说起来,这伞是我一个妹子的东西。可是,我三十几年都没见着她啦。今天就送给姑娘你用了。”
      “这怎么行?”文岚摆摆手不肯要。
      “咳,没什么,拿去用吧。”老太太盯着文岚的脸叹道,“说实话,你跟她长得可真像,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跟谁长得真像?”文岚问她。
      “这伞的主人啊。”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拿起绣框开始飞针走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伞如今到你手上,或许正是天意……”

      文岚只好道了谢拿了伞离开老太太的店铺。撑开油纸伞,她大步跑回停在广场的巴士。上了车一看,不少人淋成了落汤鸡。她不由攥了攥手里的伞,心里暗呼庆幸。
      汽车在雨幕中缓缓开动,文岚把伞竖在身旁,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帘。

      一条悠长又寂寥的巷子,文岚撑着伞缓缓走着。青黄色竹制伞骨,水墨山水的伞面。伞外雨帘如织打在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她向前走着,漫长的巷子,却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文岚着急起来,丢下伞冒着雨迈开步子甩开双臂地往前跑,巷子的青石板路面,啪嗒啪嗒被她踩出一溜儿水花。然而她越往前,前方越是一片虚无,巷子仿佛在前方无限延伸,文岚使劲往前看,却永远都看不到巷子的尽头。忽然那巷子仿佛活动起来,她定睛一看,青色的巷子不知何时已变作一条巨蟒,张开了血盆大口,那鲜红而柔软的信子嘶嘶响着直要舔到她脸上来。
      她惊叫一声,蓦地打个哆嗦,睁开眼来。
      又做这个梦了,文岚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已经不是头一次,但每次醒来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她伸手握住那光滑圆润的竹子伞柄上,漫无目的地轻轻摩挲着。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百思不得其解。
      已经傍晚时分,天色暗将下来,巴士里光线灰淡。车前方的大灯在深夜中投出两道橘黄色光柱,光柱里雨点细密如织。雨点不断地迎头打在车窗上,发出急促杂乱的啪啦声,刷雨器来回刷动,硬生生将成缕的水流打散抹平。文岚借着微弱的灯光侧头看身边的旅伴,发现她仍歪着头沉沉睡着。她于是也闭上眼睛,试图再睡一会儿。

      她竟然又回到了凤凰的街道上。手里依然是那把伞,仿佛还是那条漫长的巷子。
      “郭岫湘同志?郭岫湘同志!”
      文岚抬头,前方有个姑娘用力地冲她挥挥手,踩着街上的积水跑过来,所过之处溅起一片水花。冲到她面前,那姑娘一扭身钻进她的伞下,笑嘻嘻地说道:“还是你们读书人心细,出门想着带把伞。瞧我淋的这一身!”
      文岚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她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级,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裤,梳着农村妇女干部的发型。
      “你是……”文岚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哦,还没自我介绍。”那姑娘很爽利地伸出手来笑道,“我叫田秀荷,王家寨的妇女主任,是来接你们知青过去的。”
      知青?文岚要晕了。这又不是□□上山下乡,还什么知青?但那个叫田秀荷的姑娘接下来问的话更是让文岚要彻底晕菜——
      田秀荷向四处看了看,问文岚道:“怎么就你一个?华严敬华同志呢?”
      “华严敬?”文岚愕然道,“你认识华严敬?”
      “不认识,”田秀荷摇摇头,“我只在档案上看过你们的照片。华同志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一个好听的男中音传过来。
      文岚和田秀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青年,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站在街边的滴水檐下躲雨。
      “华老——”文岚差点脱口而出。这个青年跟自己的导师华严敬长的好像!同样的容长脸,英挺的剑眉,细长的丹凤眼,鼻梁笔直,皓齿薄唇。不对,年龄不对,文岚暗暗想道,这整个就是一年轻版的华严敬。
      正暗自犯嘀咕的时候,那个青年撑开一把黑布伞冲她们走过来。
      “田秀荷同志,郭岫湘同志,你们好!”
      “你就是华同志?”田秀荷忙热情地伸出手和他握手,上下打量一番后扭头对文岚笑道,“要说还是你们这些城里人穿的好,不过,你这衣服下地干活可就不行了。”
      那名男青年点点头笑道:“我就是华严敬。看到郭岫湘同志打着伞从这儿经过,刚想叫她,田同志就到了。我的黄军装在包里,因为今天下雨没舍得穿,怕淋湿了。”
      “两位同志,我代表王家寨人民公社欢迎你们!咱们快走吧!”田秀荷乐呵呵地笑着,挽起文岚的胳膊开始向前走。
      “这、这是要去哪儿?”文岚停住脚不肯跟她走。
      “当然是带你们回王家寨。我们的拖拉机就在县城外等着哪。”
      “我干吗要去王家寨?”文岚挣扎起来,“我也不是什么郭岫湘,放开,放开我!”
      她猛地一推田秀荷,只见她仿佛纸片一样轻飘飘倒下去,啪的一声,竟然化作一团水散到地上。文岚心中一惊,抬头看华严敬,只见他也象雪人一样慢慢融化,瞬间就只留下了地上的一摊水迹。
      文岚木然地站在原地,被吓傻了。突然觉得有人推她——
      “哎,文小姐,该下车了。”
      文岚睁开眼,原来巴士已经停在了旅馆门前。车上的人已经下光了,只剩导游小姐站在她面前。
      文岚不好意思地谢了导游小姐,然后一手提起行李包,一手拿了那柄油纸伞下了车。旅馆是一栋四层小楼,路灯照亮它门前的罗马式立柱以及门柱上纷繁复杂的雕塑,巨块花岗岩垒起的石墙,狭窄细长的彩色玻璃窗,仿佛年代久远的样子。
      导游小姐把钥匙分发下去,最后落了文岚一个,导游小姐塞给她钥匙问道:“文小姐,你自己住怕不怕?”
      “有什么怕的?”文岚笑笑,“我大二那年还自己在解剖实验室和尸体待过呢。”

      到下半夜雨停风起,一弯明月从层层叠叠的云海中露出头来,刚好透过镂花窗照在文岚床前。
      文岚在睡梦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她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在头上,不想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固执地在她耳边盘桓着不肯离去。文岚没办法,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想出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刚站起身来,她发现声音仿佛不是从门外传来,沿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向墙角,她惊呼一声道:“谁在那儿!”
      那个蹲在墙角的身影动了动,慢慢抬起头来。文岚看到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清秀的小脸在月光下惨白惨白的,一双细长的桃花眼蕴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的眼神叫人看了心疼不已。
      文岚舒了口气,想来是新安排到这个房间的住客,她随手扭开台灯道:“你进来住也不说一声。大晚上的不睡觉哭什么?”
      那女子眼神怯怯地望着她,粉色的唇紧抿着,眼中水光莹润,仿佛又要落泪。
      “我叫文岚,你呢?”文岚试着跟她攀谈。
      那女子摇了摇头。
      “那你也是来这儿旅游的?”
      那女子又摇了摇头。
      “那……”文岚本欲再问她的家人在哪儿,见她神色慌恐凄然于是不忍再问,上前拉起她笑道:“那你快点先睡吧,其他事情明天早上再说。”

      文岚很快睡了过去,梦里仿佛听到有个仿若洞箫的男中音低声吟道——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文岚看不清那人的面孔,只是看到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缓缓退去拘泥的神色,吟至忘情处,愈发的明亮飞扬,熠熠仿佛是那天上的星,温柔胜似沱江平静时的绿水。
      然而《雨巷》尚未念完,就听得山歌隐隐响起,那甜美的声音越来越大——
      “韭菜开花细绒绒,
      有心恋郎不怕穷,
      只要哥哥心肠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山歌刚落,仿佛又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
      文岚迷迷糊糊地睡着,被这些声音吵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对面床上被褥平整,仿佛没人睡过。那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也不知为什么,临走前竟然把文岚的伞放在了床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