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掌天下》梨仙

6、山有扶苏

　　帝君和七星院如寻常人家夫妻的相处，雁奴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她本是独处之人，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
　　什锦被带去教导规矩，王琼就先分了一个小宫女细雨来照料雁奴，还传来话：“姑姑说您擅长书法，精通各家典籍，请您关照书房事宜。”王琼年龄比七星院略长一二岁，又是尊等宫女，品级年资，是鸣翠宫唯一担得起姑姑这个称呼的人。
　　她善解人意地将打理七星院不怎么涉足的书房，这样轻松体面又有距离感的事情指派给雁奴，真是再合适不过。
　　雁奴正一手扶住门,一手微微提起裙摆跨过面前的门槛，从香囊中取了块成色十足的银锭塞给细雨：“替我多谢王姐姐。”说是打理，不过是在七星院要用的时候红袖添香，平日为她找几本闲书来看。
　　且不说七星院不善文墨，只需每日点卯，盯着下面的人清扫整理即可。
　　翌日，红药得了七星院的准许，亲自来探访。
　　“看来看去，就这几件不错。”红药在雁奴的首饰盒里挑挑拣拣，为她选了一对缠银丝蓝玛瑙手镯、两对蝴蝶珍珠绞银宝钿。
　　红药向来心灵手巧、口齿伶俐，真正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是审时度势的能力，亲自将女官服制给雁奴送去，指点妆容。
　　“是不错。”雁奴笑道，梳妆的细雨也笑着接过来为她簪在头上。雁奴接过细雨手中的镜子，揽镜自赏，抚了抚鬓发：“梳得也不错。”对着在旁边忐忑不安的细雨表示满意，细雨长舒了一口气。
　　“入了咱们雁奴姑娘的眼，你以后要发达了。”红药见状打趣道，“雁奴，你等会儿去拜会池县夫人，我得空，我陪你去吧！”按照章程，雁奴是请封典侍，尚未交接，先需去拜会池县夫人，请她在调令上落印盖章，承其教诲，通告吏部及提调女部。
　　雁奴将衣服在身上比了比：“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你换衣服，我们在外边等你。”红药就带着她身边的二等宫女彩云利利落落地走到院子里面。
　　细雨举起衣袖，等雁奴自如地穿过衣袖，为她系好了衣服，又将被外衣压住的头发轻轻从衣服下面拉出来。雁奴顺势理了理衣领，抚了抚长袖。
　　低下头系腰带的时候，细雨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雁奴姑娘，奴婢多句嘴，听说两个时辰前，你和红药姐姐...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就好得不得了。”细雨在宫中多年，实际未必如表现得这样单纯，刚见面就挑拨离间的，雁奴暗暗地对她生了戒心。
　　“有句话说的好，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雁奴漫不经心地解释道。有一句雁奴没有说，那就是：“汤家公子喜夸诩，好似蜉蝣撼大树？”红药再厉害，雁奴也没放在眼里，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不起作用了。
　　“姑娘深明大义。”细雨赞道。雁奴斜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房间的门打开，雁奴还没有到及笄的双十年华，只梳了时新的双环望仙髻，只簪着红药选的几只珍珠宝钿，一身粉底碎花滚蓝边对领高腰襦裙，短襦小袖下着粉绿长裙，裙腰高系水蓝色绸带。
　　雁奴常着素裳，笑容清甜，眼神由远及近，带着淡淡的疏离和高傲。秋水荡漾,暮霭像轻纱般的舒卷飞翔，将伊人笼罩在静谧的飘渺幽冷的银辉之中，两岸金沙随夜色沉入溶溶的月光。
　　彩云为雁奴一行人领路，红药对池县夫人如数家珍：“池县夫人，清河人士，丽善辩，有武勇，生财有道。
　　原系本朝兵马大元帅章老元帅麾下虎啸军大将军有何献之的糟糠之妻。夫妻二人急公好义，广交好友，何将军和妹婿虎威将军代绍为救战王一伤一死；夫人辅佐第一富商楼家尽心竭力，未有一分一毫贪墨。”
　　彩云默契地接道：“某年正月，有陆匪劫掠楼家别院，夫人为保护楼家的小公子，身中数剑。”雁奴适时地表示了一下惊讶和赞叹。
　　就连细雨也不无遗憾地说：“帝君怜贤伉俪高风亮节，义气干云，受百姓爱戴，招揽于麾下。夫妻二人为帝君屡立大功，受到帝君的倚重。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
　　突然有了‘茂陵女’，夫人割席断义，自立女户，民间戏称‘女关公’、‘女管宁’。男人就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何将军是这样，陛下未尝不是这样。”
　　各国倡导“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思想越演越烈，这种思想已经开始深入人心，才有了这么多烈性女子正视这世间男女待遇的不公。
　　“说到池县夫人，最传奇的还是她升迁的速度。帝君大爱其才以池县为封邑封为池县夫人，支持女子自立门户。加之才华横溢，拜议政女官。不过年余，左迁提调女部（就是女官的一个部门首脑），辖制女官升调选拔之事。年前，帝君特为其设女相一职，位同郡主，权比宰相，总揽内外女官宦臣之事，分内院之权，兼理内阁之事。”
　　彩云等不掩向往之情，这女子走到池县夫人这一步，不枉此生了。
　　红药也对比道：“我五岁被选入宫中，十一岁被选到七星院身边，前前后共十六年的时光，受七星院而今也不过主管宫女从五品。池县夫人哪怕有通天彻地之能，在十年之中从白身到一品大员，这些别国的官位也是专为她设立开了首例，叫人叹为观止。”
　　鸣翠宫修得豪华奢靡，位置紧挨供奉青莲的太液池和帝君的住处九重宫，处于九重荷宫中心包围圈内。
　　荷宫之中除了掖庭之外，再无跨内外两宫的宝地，掖庭事杂着实不好为了池县夫人改弦更张，从鸣翠宫到池县夫人所在的莳花馆，好比穿越了大半个千重荷宫。
　　一行人先是穿过西三宫，沿着水晶宫，过金乌门，横穿掖庭，经过芙蓉园，再往前直行百米就是莳花馆。
　　在经过御花园的时候，雁奴不由多看了几眼某道圆门上面的题字已经荡然无存，宫中但凡有“婵”字和谐音字，就都一一抹去。“蝉唱”自然是不在了。
　　神情有些恍惚，雁奴情不自禁地注目这道带着过去记忆的圆门，轻声吟道已经被抹去的楹联：“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芊芊玉指也停在上面。
　　“沙沙”分花拂柳地声音猛然传来，门内绿荫庇荫处有一座小亭子，只要里面的人不动不言是轻易看不出有人，里面的人不客气地走了出来。
　　雁奴仓惶间擦掉眼泪，抬头就撞上了一双丹凤细眼，眼底俱是质疑和急切。
　　一人披散长发，衣袍松散，面色苍白，身着华衮，青衣纁裳，绣有九种图形，以一品鹤为首，金玉饰剑镖首。二十出头的样子，如此放浪形骸之人竟是朝中的一品大员。
　　他目光幽暗，环顾一周眼光停在有雁奴身上：“刚刚是你在吟诗。”
　　雁奴还没来得及回话，走在前面的红药回来将她扯到自己身后：“雁奴，发什么呆，还不见过元相。”红药还是极仗义护短的人。
　　“见过元相。”雁奴退一步做了个福，万恶的姬雍，官高一级压死人。
　　元相恍若未觉，猛地前进一步，要逼到雁奴面前，红药挺身拦在前面：“元相，宁典侍初入宫闱，一窍不通，您有什么事都可以问我。”元相一手用力要扔开红药，红药吓得紧闭了眼。
　　一只手横伸出来，抓住红药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带去，“问天，不要冲动。”一名红色披风银色战甲的高大健硕男子一手揽住红药的腰，一手勾着元相的肩膀，漏在外面的肌肤呈古铜色，是久经沙场之人。
　　电光火石之中，雁奴才看清楚这张脸——有棠，光婵郡主逗猫遛狗的好玩伴，当年的小胖子都长成了大将军了，那这位元相一定是当年形影不离的病弱美少年元成璧。
　　红药微微屈膝，退出男子的怀抱：“多谢战王。”态度疏离冷淡，又有一种赌气的感觉。
　　“我...”有棠本来想多说一句的，被红药横了一眼，悻悻地闭上了嘴。
　　被他们一打岔，元成璧还是顺利地堵住了雁奴，拽着手问她：“你到底是谁？”
　　“小女莲城令宁致远之女，族中行十一。”雁奴用力地扯着自己的手，无奈元成璧看着瘦弱，手上的力气却不小。
　　“竟是月奴的妹妹。”有棠的兴趣也被吸引了过来，又细细端详了一番，“你们姐妹二人长得不怎么像。”
　　“战王晓得我姐姐？”雁奴佯作惊喜问道，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战王身上的时候，暗自将暗影山庄的暗号落在元成璧身上。
　　有棠拍拍胸脯：“那是自然，我们关系可好了，你从川中过来你姐姐身体好些了吗？”雁奴本来官话说得很好，刚刚一时说话急了，露出了川中的口音，打消了一部分元成璧的疑虑。
　　雁奴无视元成璧辖制自己的手，答道：“姐姐没挨过那年元宵就走了。”一时沉默，有棠心中愧疚手足无措。
　　元成璧还是不肯撒手，连有棠都有些急了，这时有人拯救了雁奴“山璧、山棠，因何在此滞留。”雁奴只觉得声音犹如天籁般，红药都送了口气。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咱们德高望重、法力高强的国师无垢，他还是那身银白色紫纱符纹长袍，头上的水晶冠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默默地注视着他，雁奴不知为何感到心头有一刻静止，然后是小鹿乱撞。
　　情方有时不懂什么是情，悲欢离合之后方是盛宴追忆。
　　入了青莲教，教中另有序齿，这一辈已经传到了“山有扶苏，荫有荷华”山字辈。有棠见到国师忙连拉带拽和元成璧向国师行礼：“见过掌教师叔祖，我们正要去觐见陛下，就不多聊了。”
　　国师为上任掌教的关门弟子，在教中辈分极高，他的师兄们或是鸡皮鹤发的耄耋之年，或是一抔黄土，师侄辈的都是五十左右的中老年人。
　　国师点了点头，有棠就生猛地弄走了元成璧，隐约可以听到“不是她”之类的字眼。
　　无垢状似无意地对众人点了点头，也不再停留，径直往莳花馆反方向离去。经过雁奴时有微不可察的停顿，长袖当风，从雁奴身上拂过。雁奴娇躯微微一颤，脸上浮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长袖遮掩下的指尖依然在发热。
　　等到无垢走远了，雁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口，脑海里回放着刚刚长袖相错时，无垢塞给自己一块不知名的东西。
　　心中得意于作弄了那位少年宰相，雁奴刚刚移开落在无垢身上的视线，恰巧看到红药隐晦目送有棠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