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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柒(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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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她带着作为交换条件的东西回到了药王谷门口,一下马便虚脱得晕倒在地,容云手忙脚乱把他抱进屋去,她只是攥着容云的衣服断断续续地重复着:“狐狸……救他……师父……”
容云看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气息也虚弱,还是念念不忘要冷杉救薛少离,重重地叹气,拧了热毛巾擦干净她的脸,在她身边一守就是两天。
他与外界隔绝,不懂得让他这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师姐也柔情万千肝肠寸断的情爱是怎么回事,冷杉也从来不与他说,只告诉他去读医书,去研究药理,去行医救人,其他的,不必理会。他也就这么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过来了,但是如今见了莫清秋这个不要命的样子,才知道这世间竟然还有这种让人奋不顾身理智全失的东西存在。他皱着眉思考了好些时日,也没参透。
莫清秋脱力昏迷了两日才醒过来,一睁眼便弹起身来,抓着桌边支着头打盹的容云张口就问薛少离的伤势,容云晕晕乎乎还没清醒过来,她手一松又把容云扔回凳子上,推开门就冲向薛少离的房间。
房间是空的,整整齐齐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她心里一沉,转头正见到走来的冷杉。
“薛少离呢?”她不由分说地抓起冷杉的衣领,逼迫着对方看着她的眼睛。她很着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又逼自己不要去相信,挣扎纠结得好难受。
“死了,你这样为他命都不顾,我不能放任你这么作践自己,把他丢到山上的乱葬岗,这时候,已经被野狼啃得骨头也不剩了吧。”冷杉冷冷出言,看莫清秋的表情急转,觉得颈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她已经开始呼吸困难了。
大概莫清秋会杀了她吧。她想,但她并不后悔。这世上最信不过的便是男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错再错,她要救她,不论莫清秋领不领她这个情,她都要救她。
但是莫清秋没有杀了她,纵使不过只是一个眨眼间她就可以拧断她的脖子,或者利落地给她一剑,替他报仇,替她结束她扭曲的一生。但是她没有杀她,她下不了手。
“我没办法杀你,我做不到像你那么无情。”莫清秋松了手,苍凉地笑起来,退后了两步,彼此离得远远地。“我从来不像你,还好我不像你。”
“你就是因为不像我,才会过得这么痛苦。”冷杉理了理弄乱的衣服,神情冷漠地转身,“你好好休息,明日我替你治伤。”
“你真的不痛苦吗?”莫清秋的声音缓缓从身后传过来,冷杉回身去看她,她笑得凄惶,又似乎在嘲笑她。
“你不痛苦,每次摘下面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不痛苦吗?”莫清秋的话步步紧逼,眼神也犀利地瓦解冷杉的冰层防备。
“那年你将左家全门灭口。深夜里,你真的没有害怕过吗?听着过那些惨叫,你也能夜夜安睡吗?”
“你看看你脸上那条疤,你真的觉得戴上面纱就没有人能看到了吗?你一手毁了一家人,自己也没了这张脸,你每次看到自己,不害怕,不恶心吗?”
“你把我交给迦尘子,让他把我改头换面,甚至不去管他要把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在修罗场为了活命几天几夜无法安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你以为把我留在药王谷,我就应该感激你了?”
“你不相信,所以我要做一个没有过去的傀儡,看着我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就觉得被救赎了?”
“你不相信,所以我只能靠自己舔着刀尖过活。”
“到头来又是你一句不相信,我连最后的幸福又没有了。”
“你不相信,你有什么资格去相信?”
一连串的问句像是引燃的火炮在冷杉的脑里噼里啪啦地响炸着,她被逼得步步后退。莫清秋快要逼到她的眼前了,那张脸,那张本是熟悉的脸,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她知道莫清秋记起了很多事,却没想过莫清秋将过去的过去也翻开来,摊在她的面前,质问她,问她她痛苦吗,难受吗?
她为什么不痛苦不难受呢?十二年来,不,比十二年更久,二十五年来她没有一天是安眠的,前十三年她被仇恨折磨,后十二年她被悔恨折磨。她恨,恨那个负心人,恨她自己的天真和愚蠢,为了几句甜言蜜语,为了一时的意乱情迷,她就这么把自己赤裸裸交出去了。
什么花前月下,什么幽谷空兰,什么爱恨痴缠,通通都是屁话,都是骗人的话!郎情妾意,呵,郎情妾意,他握着她的手写下的诗篇,也不过都是些哄骗她的手段。初遇再美又如何?爱得再深又如何?她最后也只落了个大着肚子在谷口痴等不见归人的结果。
她成了整个药王谷的耻辱。
“是你父亲,是你父亲的错!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你,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抱着那个女人笑得那么开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冷杉歇斯底里的吼声打断了莫清秋咄咄逼人的问话,后者愣了愣,继而冷笑。
“我父亲?你说的是哪一个?是养我长大的那个,还是给我生命的那个?”
“什么?”
“枉你口口声声说爱这个男人,爱入骨髓才因爱生恨,可是你却连你心爱的人和他的孪生兄弟都分不出。”莫清秋笑起来,神色却是悲悯的。“你不仅分不出,甚至说不出他的名字,对不对?”
“我……”冷杉哑然,她无可辩驳。那是意乱情迷,耳鬓厮磨里她只是一声声唤他左郎,他也只知道她是药王谷的医女,两个一见钟情的年轻人,干柴烈火,忘了世界。
“你以为是他负了你,所以你生下我就把我丢到了左家的大门前,是不是?”莫清秋问她,冷杉没有回答。“你根本不知道,他不去找你,是因为他在去药王谷向你提亲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横尸荒野。叔叔婶婶收养了我,他们视我如己出,年年带我去父亲的坟上拜祭,因为没有你的名字,找遍了世界,也没有找到你。然后你就来了,不由分说地要同归于尽,你听过他的解释吗?”莫清秋看着她的眼睛,眼里平静不起波澜倒是让她害怕了。
“我以为,我以为他为了逃避责任,编出了那套说辞……”冷杉的眼里滚落出了泪水,她靠着门框,心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么多的巧合,这么多的欺骗,要她怎么相信,他的不知所踪竟是因为一帮半路杀出来的盗匪。那时候她只打听到了长安城里的左青一个人,又见他们长得一样,自然而然地以为就是这个人了,她才将刚刚出生的女儿放到了左家的门前。
几年后她思念女儿,又悄悄回到长安找她,见左青一家其乐融融,想起自己所经受的一切非议和痛苦,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她想和他相认,找了机会和他在路上相撞,他低下头来看来,报以一个陌生的抱歉的微小。他竟敢,他竟敢装作不认识她!
那时候她真是气急了,才会用那么惨烈的手法,那场爆炸她到今日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怎么趁着夜色潜进左家埋下了炸药,天知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就是做了,怀着满腔恨意走到了左青面前,声泪俱下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负她。他却扔给她那样一套荒谬的说辞。她怎么会相信了,相信了,这十三年来的痛苦,要怎么偿还?
她宁愿亲手杀了他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永远失去他的痛苦之中。
她点燃了引线,整个左家被夷为平地,她觉得自己应该也会死了才对,可是却没有,她只是毁了容,完整无缺地从废墟里爬了出来。这就是她的惩罚?带着这条疤,一辈子不能安生活着,再行医济世,她也治不好自己的病。
她听到十二岁的左泠在废墟里哭泣,她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女儿,将她从废墟里挖了出来,可是她没有勇气再面对那张满是昔日爱人影子的脸,她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所以她去找了魔教的教主,他曾在药王谷游学,也算是她的半个师弟,借着这份旧情,她央求他救活这个女孩的同时,给她一个新生。不论什么方法,不论要做什么,她全权放手,她逃一样地离开了光明宫,直到六年以后,才鼓起勇气接回了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莫清秋。
“你说你爱他,其实你爱的是你自己,你爱你自己,所以不允许你的爱给错了人,不允许得不到回应,你偏执地要自己相信自己才是受害者,是他辜负你,你真的爱他吗?”莫清秋问她,一字一句都打在她的神经上。
冷杉颓然的顺着门口滑倒在地,目光呆滞。
爱他吗?她问自己,却想不起他是怎样的一张脸,是怎样把她拥在怀里说着温馨的话。她恨了这么些年,不信了这么些年,只不过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自己设下的圈子里,走不出去,也不愿意走出去。
“薛少离没有死,他的伤已经治好了,前几日被薛家的人接走了。”冷杉轻声说着,莫清秋愣了愣,夺门而出。
“谢谢。”或许是幻觉,冷杉听到莫清秋落下一声道谢,她没有动,隔着面纱摸着那条横亘在左颊上的丑陋的伤疤,呜咽着哭起来。
那是个艳阳的秋日,山上铺满了火红的枫叶,她背着竹筐上山采药,走累了便在山泉边停了下来,脱去鞋袜光着脚在小河里濯水,嘴里还哼着歌,从寨子里学来的调子,配了自己喜欢的词,唱得娇俏清扬。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映松柏。君思我兮然移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她正唱着,脚边滴溜溜滚来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回头一望,几步开外占了个青衫男子,白面如玉,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那时候他看得呆了,飘飘寥寥的歌声里这水边的女子就像超脱了尘世的仙子一样,美得让他不敢接近,莫非古人所说“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就是说的这个女子?
“你是山鬼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她。
“是啊,我是山鬼。”她笑起来,满山的红叶也因为她的笑而失色。
千山不绝长水远,汀兰芷若筏梦浅。莫非清秋好时节,不与红叶乘风尖。
冷杉想,他们的结局,早在初遇那天,就已经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