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翡翠胡子

1、穿回□□

　　从张家界坐巴士到了凤凰，原本晴朗的天阴沉起来。乌压压的云压低了天空，阴霾得仿佛直要压到人的心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文岚从车窗里往外看，巴士刚从桥上越过沱江。许是阴天的关系，江水不似宣传画中的平静，挟着隐约的泥沙翻滚着流向远处，两岸的吊角楼也仿佛要没入灰濛濛的背景中。这样的天气，仿佛对应着自己如今的心情而生，她不由苦笑，此刻的自己竟有些享受这样的阴霾。人呢，大约就是这样奇怪吧。明明是想出来散散心，可一路上却固执地沉浸在悲哀中不肯走出来。
　　巴士停在了从文广场，文岚没有随着导游和大部分旅客去参观，而是缓下脚步随意慢行。前方依稀传来导游小姐甜美的声音，仿佛在大体介绍古镇的景点，沱江吊角楼，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奇梁洞……声音渐渐远去，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地听导师提起过。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小镇凤凰，正是她导师华严敬当年下乡的地方。
　　想到导师华严敬，文岚的思绪不由回到四天前……

　　当时她跟着导师看门诊，到她第n次开错方子的时候，她听到导师叹了口气对她说——
　　“文岚哪，我给你一个星期的假，你出去散散心吧。”
　　她愕然地抬头，没想到自己的失落竟然如此明显，明显到连这个平日只一心关注学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导师都看了出来。
　　“不用，我没事啊。”她还想逞强争辩，但抬眼看到导师温和的目光，不由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流出来。
　　“出去玩吧。这阵子工作压力太大，也该放松一下。”导师微微一笑，虽然鬓角已淡染风霜，英俊的面容却依然好看的很。

　　文岚随性走着，直到落下的雨点唤回她沉思的思绪。她往街两边看看，匆忙躲进了路边的一家店铺。
　　店铺里的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挽个发髻。她将店铺整理得很干净，各种式样的银饰在柜台里灯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墙上还挂了各色的蜡染挂毯和书包。看到文岚冲进来，老太太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笑着打招呼道：“姑娘没带伞吧？”
　　文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随便看看吧，有什么喜欢的我便宜些卖给你。”
　　看看店外越来越大的雨，文岚问道：“阿姨你有伞卖吗？”
　　“伞？”老太太迟疑了下，转身从柜台深处拿出一把油纸伞，缓缓地撑开给文岚看。竹制的伞柄已被摩挲地滑溜溜的，伞面上是一副极淡雅的水墨山水，旁边题了三行小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不是戴望舒的雨巷吗？”文岚惊讶道。
　　老太太摇摇头，收起伞笑道，“老婆子我不识字，不晓得这上边写了些什么。说起来，这伞是我一个妹子的东西，这字呢，是后来别人添上去的。可是，我几十年都没见着他们啦。今天就送给姑娘你用吧。”
　　“这怎么行？”文岚摆摆手不肯要。
　　“咳，没什么，拿去用吧。”老太太盯着文岚的脸叹道，“说实话，你跟她长得可真像，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跟谁长得真像？”文岚问她。
　　“这伞的主人啊。”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拿起绣框开始绣花，边飞针走线边笑道，“快打着伞去逛逛吧，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

　　文岚只好道了谢拿了伞离开老太太的店铺。撑开油纸伞，她缓缓走在路上，听雨点打在伞上的声响，默默地看着伞外雨帘如织。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她向前走着，漫长的巷子，却仿佛走不到尽头。
　　“文岚～～是文岚吧？”
　　前方竟然有人喊她的名字，文岚不由惊讶地往前看，心想难道在这里也能遇到熟人？
　　远处有个姑娘踩着街上的积水冲她跑过来，所过之处溅起一片水花。冲到她面前，那姑娘钻进她的伞下，笑嘻嘻地说道：“还是你们读书人心细，出门想着带把伞。瞧我淋的这一身！”
　　文岚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姑娘，她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级，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裤，梳着农村妇女干部的发型。
　　“你是……”文岚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哦，还没自我介绍。”那姑娘很爽利地伸出手来笑道，“我叫田秀荷，王家寨的妇女主任，是来接你们知青过去的。”
　　知青？文岚要晕了。这又不是□□上山下乡，还什么知青？但那个叫田秀荷的姑娘接下来问的话更是让文岚要彻底晕菜——
　　田秀荷向四处看了看，问文岚道：“怎么就你一个？华严敬华同志呢？”
　　“华严敬？”文岚大声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田秀荷摇摇头，“我只在档案上看过你们的照片。华同志去哪儿了？”
　　“我在这儿。”一个好听的男中音传过来。
　　文岚和田秀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青年，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站在街边的滴水檐下躲雨。
　　“华老——”文岚差点脱口而出。这个青年跟自己的导师华严敬长的好像！同样的容长脸，英挺的剑眉，细长的丹凤眼，鼻梁笔直，皓齿薄唇。不对，年龄不对，文岚暗暗想道，这整个就是一年轻版的华严敬。
　　正暗自犯嘀咕的时候，那个青年撑开一把黑布伞冲她们走过来。
　　“田秀荷同志，文岚同志，你们好！”
　　“你就是华同志？”田秀荷忙热情地伸出手和他握手，上下打量一番后扭头对文岚笑道，“要说还是你们这些城里人穿的好，不过，你这衣服下地干活可就不行了。”
　　那名男青年点点头笑道：“我就是华严敬。看到文岚同志打着伞从这儿经过，刚想叫她，田同志就到了。我的黄军装在包里，因为今天下雨没舍得穿，怕淋湿了衣服。”
　　“两位同志，我代表王家寨人民公社欢迎你们！咱们快走吧！”田秀荷乐呵呵地笑着，挽起文岚的胳膊开始向前走。
　　“这、这是要去哪儿？”文岚停住脚不肯跟她走。
　　“当然是带你们回王家寨。我们的拖拉机就在县城外等着哪。”
　　看看周围路人的穿着，文岚忙低头再看自己，只见自己身上的条带背心和热裤变成了像田秀荷一样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黄军装，脚上一双黄球鞋已经半湿。她突然明白了，这敢情是——
　　自己穿越了，还真给穿到了□□上山下乡的时候！
　　而且，还遇到了当年下乡到这儿的导师！文岚彻底无语了，这、这也太搞了吧！

　　雨渐渐停了，文岚收了伞，迷迷糊糊跟着田秀荷坐上她停在县城门口的手扶拖拉机。她和华严敬一人一边坐在田秀荷的两侧，拖拉机突突突响着驶上了坑坑洼洼的土路。一路上颠簸得厉害，文岚随着拖拉机摇晃得七荤八素几乎要呕吐出来。她抬头看看对面的华严敬，他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文同志，你的脸色不太好哪。”华严敬关心地看着她问道。
　　文岚听到他们叫同志就心里发麻，忙摆摆手道，“叫我文岚就好。”
　　“哦，那，文岚同志，你是哪儿不舒服吗？”华严敬改了称谓问她道。
　　文岚无可奈何，只好随他这样喊，肃容回答道，“华同志，我很好，就是拖拉机摇晃得太厉害，叫人受不了。”
　　田秀荷闻言扭过头来笑：“哎哟，果然是城里娇滴滴的学生，我们这儿的路就这样，文同志你坚持一下，再走十里地就到了啊。”
　　“文岚同志，你有没有听说过戴望舒？”华严敬倒是兴致颇高，主动与文岚攀谈道。
　　文岚强忍着胸口翻涌的不适，轻轻点头。
　　“你刚才打着伞从街上走过的时候，”华严敬的脸微微泛起红晕，笑道，“让我不由想起戴望舒的《雨巷》。”
　　文岚笑笑：“以前的时候我还抄过《雨巷》呢，可惜背不全了。”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华严敬低声吟诵起来，吟至忘情处，细长的丹凤眼一扫拘泥，愈发的明亮飞扬，熠熠仿佛是那天上的星，温柔胜似沱江平静时的绿水。文岚愕然地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几乎要呆了。她想像不出，原来自己那位严谨认真的导师年轻时还有如此感性的一面。

　　拖拉机开到村头，田秀荷把文岚和华严敬交给了在那儿等着的生产队长梁旺，自己麻利地开着拖拉机往仓库卸化肥去了。
　　梁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的身量魁梧浓眉大眼。他热情地与文岚和华严敬握过手后笑道：“两位同志，首先，欢迎你们来到王家寨。根据上级的指示和精神，知识青年到农村来锻炼，原则上应该与农民同吃同住。两位没意见吧？”
　　文岚摇摇头。
　　华严敬则很认真地回答说：“梁队长，我们就是来向农民朋友学习的，以后就是这儿的一份子，理应同吃同住。”
　　“大家都叫我阿旺，或者叫我梁哥也行，不必队长什么的这么客气。我也叫你们小华、文妹子，你们没意见吧？”
　　文岚和华严敬连忙摇头。
　　梁旺领着两人进寨子，沿着泥泞的小路向前走了百十米，前方出现几栋竹子搭的吊脚楼。楼周围是郁郁葱葱的芭蕉树和其他文岚认不出的亚热带植物，走近吊脚楼，一股刺鼻的骚臭味扑面而来。文岚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文妹子，我们这儿习惯楼上住人，楼下养猪，可能味儿大了点啊。你慢慢习惯了就好。”梁旺领着他们走向其中一栋吊脚楼，“这儿是我和我妹子住的，小华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这儿了。”
　　楼前有个少女正背对着他们喂猪，听到梁旺的声音忙回过头来笑道：“哥，人接来了？”
　　“这是我妹子阿蓉。”梁旺给他们介绍，又介绍了文岚和华严敬给自己的妹妹。
　　“华大哥，文姐姐。”那少女乖巧地喊他们。
　　看到那个少女的正面，文岚不由一惊，一声师娘差点喊出口来。面前的这个姑娘跟师娘长的好像，难道，她竟是几十年前的师娘？
　　“文妹子，我带你去秀荷家。”
　　梁旺的声音唤回了文岚正常的思维，她回过神来点点头。
　　随着梁旺折回路上，她听到梁旺又回头对自己妹子交代了几句。她忍不住回头，华严敬仍站在原地，视线仿佛是朝向她的方向。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身形修长，满目的青翠中，他仿佛修竹上的落雪那样安然纯洁。文岚不由面上一红，扭回头却想到不管怎么样，好歹有个故人在身边，心中顿时安定许多，忙小跑几步赶上了梁旺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