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chapter 9 天心难测,世情无常 ...
-
雍正九年初秋,京郊皇家猎场围猎,除了皇亲国戚,内臣学士将军侍卫凡是皇上看得上眼的都去了。此时,骄阳如歌,鼓声雷雷,号角冲天,坐在帐篷下的观看马术射箭的,还有紫禁城里那些任流年挥洒的如花美眷轻扑着丝绢团扇。
青樱和琅华着了马装端坐在皇后和熹贵妃身后。青樱剥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放在口中,初秋天气还带着夏日未散去的炎热,在这猎场中偶尔拂过脸颊的清风实在不足以消暑,桌上的葡萄是刚刚从冰库里拿来的,清凉香甜让青樱甚为满意。
皇家围猎,能坐在帐篷下的除了妃位以上的娘娘,一般都是一府主位的福晋,比如贝勒爷的福晋甄玉娆、三福晋董佳怡人、四福晋富察琅华还有五福晋吴扎库昭慈。青樱虽然顶着中宫侄女的身份,在这样一群人里说白了还是个不受重视小角色,据说是熹贵妃临行前特特向皇上讨了恩旨才来的,大概一是为着皇上的喜欢,二是为着维护后宫和睦的景象。
坦白说,青樱并不很喜欢这样,此时若是在四阿哥府,她完全有机会趁着大当家弘历和二当家琅华不在的时候好好窝在乐善堂里翻翻小书,好不快意;但现在,她只能剥着葡萄,一边盯着众人眼前尘土飞扬却不晓得到底是在竞技还是在表演,一边心里盘算着她出现在这里到底是出于谁的希望,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虽然弘历经常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徒添烦恼,阿玛额娘临离开北京前也叮嘱她做人贵在藏拙凡事可以糊涂的不要太过精明,但青樱想着,这些事还是要分条缕析默默想个透彻才好,在紫禁城这边做人可以若愚,但不可以没有大智。
青樱不过才胡思乱想了两轮,拔得头筹英姿飒爽犹酣战的少年儿郎便已然单膝跪在皇上面前。青樱打量少年,明明比自己还小一岁,举止言行却沉稳持重的很,剑眉轻挑,神色本该是胜利后的神采飞扬却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相,而眉眼间的自信洒脱到底是出卖了他的年龄,除了弘历青樱只见过他一个把自信当做理所当然的人。
这少年便是富察琅华嫡亲弟弟富察傅恒,众人皆感慨不愧是富察家的儿子,少年英雄。青樱暗自想着要是弘历哥哥和弘昼哥哥上场,不知道头筹又会花落谁家,不过弘历哥哥一向低调,而弘昼哥哥一向无争,只怕两人赛场上全力以赴的风采难以目睹啊。
老祖宗十三副盔甲起事,满洲儿郎在马背上打天下,少年间的你争我夺暂告一段落,下面是女孩们争奇斗艳的马术表演助兴。满蒙的女儿在骑术上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富察琅华唤了声出神的青樱,青樱只得苦笑着随琅华站到跑马场上。
“想不到能有幸与青樱妹妹在跑马场上一较,”玉娆便站在青樱身旁,笑颜如花,浅紫色的窄袖骑装衬得整个人生气勃勃,“见识过青樱妹妹出口成章的才华和一舞倾城的绝技,不禁有些期待你马上的功夫了。”
青樱苦笑,这其一是为着玉娆完全不顾辈分的称呼,玉娆到底是长辈,有些东西依着玉娆的性子可以不在意,青樱虽喜爱玉福晋的爽直,可到底是小辈,在一堆福晋里面跟长辈互称姐妹还是要顶着一些压力的;其二嘛,就是,青樱其实不善马术,不是不会只是不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琴棋书画了,跟着阿玛在草原上策马的时间终究是少,马术只混了个勉勉强强,“青樱不过略会皮毛,只求博众人一笑,不比众位姐姐技艺精湛。”
“是不是皮毛,一会儿便知。”玉娆笑着从侍卫手中接过枣红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青樱自叹不如。
青樱也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跨上一匹黝黑的骏马,虽然动作远远不及玉娆大方美观,但也总算灵巧利落。
玉娆笑笑,这个青樱惯会低姿态示人,口上说自己字难等大雅之堂,可是如意馆中一篇夜会草却泄了她的底,甚至玉娆觉得青樱的字还可以更漂亮些。
马笛声起,诸位福晋格格马鞭一样,坐骑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气势丝毫不差男儿郎。
场外的弘历难得认真的关注女儿家的马术表演,素日都是浅浅扫一眼作罢,今日因着青樱在场上,他的目光自然是一丝不落的盯在青樱身上。说是表演助兴,难免还是要分个一二三四,表现优秀自然是得众人青睐。青樱起步时就稍稍落后,弘历不着痕迹的扬起嘴角,确实没必要在跑马场上与诸位福晋和格格们争个高下,招摇总是不好。
弘历手持望远镜仔细观察着青樱每一个动作,笑容漫上层无奈,原来青樱不是有意承让,而是她真的不擅此道。青樱动作轻盈华美,借鉴了不少舞蹈动作,看上去是很赏心悦目,却比不得玉娆或是琅华是马上扎扎实实的真功夫,行家一看,孰优孰劣了然于心。“这丫头,别从马上掉下来才好。”
“什么?”弘昼听见弘历轻声细语,便如是问道,“青樱妹子是现学现卖?”
“倒不晓得她从哪学来这些花架子,马马虎虎撑到下场就好,只希望她别太计较比赛输赢这种事。”弘历收起望远镜,纵观全场。
青樱是真的不挂心输赢,心思全集中在怎样不从马上掉下来丢人现眼。
忽然一声骏马嘶鸣,琅华身下白马前蹄高扬,似是受了惊吓,琅华凭着良好的马术技巧虽然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可也由于力量太弱没控制住马匹,马儿失控地狂奔而去。青樱正在琅华身后,马儿受惊的一幕看的比别人要清楚些,此时不作多想,马鞭一打向着琅华奔去。玉娆此时也发觉有危险,亦加紧马鞭向琅华而去。玉娆精湛的骑术尚且不能追上琅华,青樱的马又怎么可能追的上一匹受惊发狂的马匹呢?青樱手指摸向发髻,随手拔出一支发簪狠狠心肠硬生生地扎在马屁股上。
“青樱!”弘历丢下望远镜,就近翻上一匹马向青樱追去。弘昼、允禧和傅恒也翻身上马跟了上去。
青樱伏在马背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啸声,青樱努力睁着眼睛辨别她与琅华的位置,近了,就快近了,青樱努力伸手去够琅华手中的缰绳,缰绳没够到,自己却成了倒挂在马上。青樱不甘心,努力调整姿势试图让自己回到马背上,青樱觉得手中的缰绳几乎要把自己的手勒出一道口子。就在青樱要以头着地的姿态坠马的千钧一发之际,有玄青色身影晃过,青樱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在一人怀中随着他在草地上翻了许久才停下。青樱晕乎乎的睁开眼睛,见是弘历正抱着她,不由得安心许多,“琅华姐姐呢?”
弘历一时顾不得回答,先扶起青樱,替她摘取挂在发髻间的草梗,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终于缓缓开口:“傅恒已经控制住受惊的马了。她没事了。”弘历说的淡定,却又谁能知道他是费了多大的力气克制自己的心慌意乱,若非她们走的是弧线,他们差一点就追不上他们关心的人了。他很想指责青樱不顾轻重去救人的举动,却只是用手指拂去青樱脸上的灰尘,她现在很累了,想骂她也等到她休息好了罢。
“弘历哥哥,疼......”青樱气息微弱地呻吟了一句,便昏了过去。
弘历见青樱裙摆上沾了血污,一下子乱了心神,莫不是刚才伤到了哪里不知道?弘历想抱起青樱却又怕青樱是伤了骨头而不敢轻举妄动,想要支撑起两个人重量的身体像被剥离了所有力气而虚软,想要拥紧青樱的手臂如被抽脱了筋脉而颤抖,此刻心虚缭乱。他自知,起先招惹青樱的目的并不纯粹,却以才华的相媲美为基础,在人格的平等的相处中,体味到人间难能可贵的真性情和来自心底的眷恋体贴,他喜欢、爱慕青樱的心情却如日日被雕琢的璞玉臻于极致。他忘却了时间,关切的凝视着怀中苍白的人儿,等到卫临检查完毕,绷紧的心弦激荡出龙吟凤鸣,悬着的一口气终于得以一吐为快,提着的一颗心终于得以归于平静。他亲自抱起青樱,眼中凝起一片冰霜,带着森森冰冷寒气。
傅恒扶着琅华离弘历和青远远地站着,看御医卫临随弘昼骑马而来,跪在青樱身旁探了探青樱的鼻息又摸了摸青樱的脉搏,简单的检查后,弘历抱起青樱向宿营帐篷走去。傅恒觉得手臂上的力量加重了几分,看看长姊面色惨白,也许是被刚刚的一瞬间惊吓住了。
琅华扶住傅恒,整理了下衣服,不再看向那个抱着青樱大步流星向帐篷走去的弘历,他就那样走了,从没有向她看一样,甚至顾不得向皇阿玛禀报。明明离着很远,琅华却觉得弘历的表情清晰的落在她眼中。她还记得五年前初入府时,正红的嫁衣掩藏了她忐忑不安的心思,那日的弘历薄醉三分,微微含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如秋潭般深邃让她瞬间沉沦,他待她一直相敬如宾。她也以为这就是今生的良人时却在大婚不几天后看到了府里的晞月格格,那是怎样的人呢?漪月水榭中,肤光胜雪,眉目如画,倾城姿貌,一手琵琶绝技绕梁三日。她就倚在水榭墙外,看到弘历慵懒倚在围栏上,表情如此生动,那一刻她好像理解了福晋或者妻的意思,皆不是在男子心上的人。再之后,府里的人越来越多,她看着如她一般年华正好的女子眼波如春风般在自己夫君身上流转,她亦是能淡淡一笑,因为这些人谁都越不过高晞月在弘历心中的地位,甚至她这个不在弘历心上的人。以为日子就在弘历对晞月的宠爱眷恋,她故作的大度高贵中浑浑噩噩的被她度过去了,青樱却出现了,那日着汉家嫁衣抬进四阿哥府的青樱就摔在这个马场上,是她的夫君不顾一切去救的女孩儿,他的焦灼他的不安他的失常甚至失控还有那隐隐的冰冷的恨意一一落在她眼中。
琅华向傅恒一笑,“我们也去青樱妹妹那里看看。”琅华嘲笑自己渴望的爱重竟然被青樱轻易拿到,嘲笑晞月自以为是的爱情不过是他廉价的喜欢。万水千山,只待她一笑,为什么这个她是青樱?
琅华和傅恒走进弘历的帐篷,弘昼负手而立,允禧和玉娆相拥而立,苏培盛、瑾汐姑姑和剪秋姑姑也侯在一边,足见众人对青樱的重视。
“苏公公,请教青樱妹妹怎样了?”
苏培盛打了个谦,轻声说道:“卫太医正在诊治,只不过左手虎口有道划伤,别的还不清楚。”
琅华颔首,由傅恒扶着坐下等卫临的诊治。
卫临细细替青樱检查一番,问道:“青福晋可带贴身侍婢来了?”
“容佩!”弘历立刻着人去叫容佩。
“爷,容佩在府里呢,太医有什么事就同我说吧,我是把青樱妹妹当自家妹子的。”
“那就劳福晋随我到一旁。”卫临恭身示意。
“我同你们一道。”弘历从傅恒手中扶过琅华。
琅华仰面看着弘历那双让她着迷的眸子,那里面的情绪都为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孩子,晞月曾让她嫉妒因为她有着他最大的宠,青樱有着他最大的爱反倒让她无从嫉妒,一个会拼命救情敌的人,你要让她怎么办?琅华笑着向弘历点点头,两人便随卫临到一旁。
“青樱初来天葵就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恐怕日后每次月事会腹痛难忍,日后要好好调息”送走了众人,琅华独自陪在尚在睡梦中的青樱想着卫临的嘱托,连自己都不由得要嘲笑讥讽自己了,她竟要同一孩子计较弘历的情意。
卫临走出帐篷便被尚未离开的弘历拉到一旁。卫临见弘历欲言又止,似是有难言之事,仔细琢磨一番,便恭身道:“青福晋的事情我会保密的。”弘历要他保的是青樱尚是处子的身份,不知四阿哥打得什么主意竟迟迟不肯受皇上皇后的好意。
弘历一揖,“卫太医费心了。”弘历再道:“如果女子未来葵水前便行房事会怎样?”
“确实有女子出嫁时尚未来,虽然没有大事,但毕竟对女子的发育是有影响的。”弘历堂堂阿哥,问出这等事情,必是对青樱重视至极。
“那......”弘历略一沉吟,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卫临心中百般滋味,原来一切是他想多了,他不过是顾惜帐篷里的女子而已。听闻弘历风流多情,多情起来让他这个男人都感佩,温香软玉在怀竟然忍耐至此。“还是不要的好,青福晋体质较寒,又在特殊时期进行剧烈运动,身子还需要好好调理一段时间。”卫临不动声色的笑笑,跟一个阿哥在这里说明什么时候可以行房事实在是让他哑然。
“太医费心了。”
“职责所在。”卫临告退。
黄昏时分,青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还是宿营的帐篷,但不是她的帐篷,乌木圆桌前坐着琅华在做衣裳,青樱卧在床上环顾了下帐篷内的摆设,基本摆设都差不多,独独是立在乌木雕花架上那只炯炯有神的海东青骄傲的昂首而立。
青樱看着那只通体雪白海东青思索片刻。海东青者,鹰品之最贵重者也,纯黑为极品,纯白为上品,白而杂他毛者次之,灰色者又次之。这是满人心目中的万鹰之神。
“青樱妹妹怎的醒了也不出声。”琅华已递上一杯清茶,琅华见青樱盯着海东青出神,便出口道:“这是四爷养的海东青,平日里都是养在猎场的,唤作阿掣。”
青樱接过茶杯,果然是弘历的帐篷。“劳烦姐姐在这里照顾青樱,不知道姐姐可受了惊吓?”
“姐姐没事,只是妹妹初经天葵,太医嘱咐要好生休养。”
青樱面上一抹绯色,关于天葵她并非懵懂无知,毕竟在景仁宫的时候还是翻了些医书,只是这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实在让她有些挂不住。
琅华看青樱有些难为情,便主动换了个话题,“趁着妹妹休息,姐姐趁空替永琏做了件小衣,想着在袖子上绣个什么,正是为难呢,不如妹妹来帮忙看看?”
“选花样青樱还可以,针线上的功夫却是差劲的很,只怕姐姐笑话。”其实青樱基本上是不会女红的状态,女儿家重针线,她当然也羞于承认。
“就选选花样吧。”
青樱披了件斗篷,便随琅华坐在桌前选花样、配色。
青樱望着阿掣,便笑着说:“姐姐可喜欢海东青?摩空健翮上层霄,千里下击才一瞥,当其脱韝始纵时,风力未会迟飞掣。适合男孩子呢。”
琅华见青樱在书案前取纸笔,寥寥数笔便勾勒一直简单却不失神奇威严的海东青,正适合做永琏衣服上的纹样。琅华心里喜欢,便说:“妹妹可否把刚在说的几句写上,姐姐想着若是能给永琏做方手帕,也用这个花样,再写上几句好话,那真真是极好的了。”
青樱笑着点点头,提笔写就。
“这字,倒像是四爷的。”琅华捧着图样笑道。
青樱仿佛被人说中了心事,有些无措,她平日无趣,就会比照着弘历的字练习,“弘历哥哥的字若游龙火凤,青樱愚钝学不到精髓。”
“在说我什么?”温润俊朗的声线插进来。
琅华端庄的福了一福,云淡风轻的略过青樱那句弘历哥哥。“妾身正同青妹妹讨论给琏儿作件怎样的小衣以及手帕上绣什么花样。正说到,青妹妹的字三分像是爷的字。”低眉顺眼中掩藏住神情中一抹意味深长。
青樱本要扑上去,却急急刹住步子,随着琅华也福了一福。
弘历笑着看向青樱,这丫头真是机灵。弘历扶起琅华,探过琅华的肩膀看到桌上一张小字,柔声道:“若是给琏儿题字,让我来写可好?”
琅华心中顿觉柔软,一层喜悦漫上心头,“若有阿玛的亲笔题字,必可庇佑琏儿多福多寿!”
弘历雍雅一笑,微微点点头,“福晋这般说倒是怪我平日疏忽琏儿了......”握着琅华的手,悄声说道,“我,从来都记得你们母子,尤其是琏儿。字,我改日亲自送到你房中。”笑眼如星辰,唇角抿清风,柔声送走琅华,“你今日也累了,回去早早休息吧,明日随我去打猎,我记得你骑射功夫都是俱佳。”
琅华低着头,面上不由一笑,委屈也好,不满也好,伤心也好,她现在只觉得,一天来的惊吓和辛苦全被弥补了。
青樱福身恭送琅华,见琅华离去,弘历笑着搂过青樱,“我给你带了两个人。”弘历声音落下,只见容佩和李玉掀开帘子进来。
“容容!”
青樱轻轻推开弘历,正要扑到容佩身上,却被弘历拉住了,“仔细容佩手里的红枣桂圆枸杞银耳莲子汤。”
青樱嘟嘟嘴,汤也会有这么长的名字,竟然有人还能说得飞快而清晰。“李玉怎么也来。”
“皇阿玛和皇额娘嫌弃你不会照顾自己,破例把容佩招了来。”弘历解释道,“至于李玉,他本就在随行侍奉的名单中,我把他调过来了。”
青樱点点头,李玉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随行的,其中必有弘历的功夫。
弘历见青樱狐疑的看着自己,只好伏在青樱耳旁轻声说道:“我想着,你不能带贴身婢女,那就至少把李玉安排进来,总算是个熟识可靠的人。”
青樱再次点点头,容佩和李玉已经很知趣的放下红枣桂圆枸杞银耳莲子汤退了出去。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随便就跑下来了呢?”两人走后,弘历眼中的桃花般的温柔倾泻而出,”弘历俯身用嘴唇覆上青樱不肯安静的双唇,这一日太多惊吓,总算换来一刻安宁。手指绕着青樱垂下的青丝,“想不到我府里竟然是收养了一个女童。”弘历看青樱似乎对自己的事或是夫妻间的事只是一知半解,默默感慨,看来雨花阁嬷嬷的工作还是不够到位。
“我已经十三了。”
女孩急着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却在弘历蝶舞般轻吻中化作似有若无。
现在还不是时候,就再养你段日子罢。弘历为心里漫上的一种养女儿的心理好笑,可能这就是他暗潮汹涌的人生中最亮丽的幸福吧。只是弘历当时没想到,这一养就把她养到了四年后。
大概青樱真的是年少无知,一点也不能体会弘历欲而又止的心情,青樱又往弘历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玩弄着弘历的手指。
弘历翻手握住青樱,“该睡了。”他可不是柳下惠,现在能坐怀不乱,可不保证一直都能。
自从青樱打马上摔下来后似乎变的很闲,映衬的其他人似乎很忙碌,譬如,皇后忙着敦肃温厚,熹贵妃忙着雍容华贵,德妃忙着顾看胧月公主,富察琅华忙着飒爽英姿,董佳怡人忙着水袖翩跹,而男人们忙着走马射猎。青樱从马上摔下来的第二日就带着容佩和李玉搬回到自己的帐篷,本来弘历只说要她少做骑马射箭这等危险的事情,六七日后索性禁了她的足,害的她都没有好好享受在马场上乘风奔驰的乐趣。
夜晚篝火照亮了星空,三日后青樱就要随着皇上皇后离开这如此清朗的满空繁星。董佳怡人芽黄色水袖一舞,柔软的纱缎如少女的心思千千万万又百转千回。古有戚夫人翘袖折腰如探花折枝般风情万千,今有青樱百花折腰迷惑了秋日里蝴蝶,董佳怡人再跳就是压力重重,但偏偏人家一个抬手一个踮脚拿捏地精确无比,一个转身一个扬眉都是仪态万千,一颦一笑千金重,让人想入非非,还想要走入非非。青樱不得不感慨,董佳怡人妩媚的眼风折服了在座的许许多多人,也让她颇是惊叹,当日御花园里胡旋舞若也是这般怡人,而且恰好让董佳怡人真心心仪的人看见,那现在董佳氏就不是三福晋了罢。
舞者看舞者本应惺惺相惜,但是青樱想到八日前的一幕,不得不对这个董佳怡人重新审视。
青樱捏着手中盛着马奶酒的陶杯,那日的恐惧和伤感依然能让她浑身发抖,头一次对女人间你死我活的争斗有了切身体会,只是,她不明白董佳怡人已经是身份贵重的三福晋了,是皇上重视的儿媳妇之一,她还求什么呢?
那日的事情,琅华也是知道的,而且,比青樱知道的更多,这一幕几乎颠覆了她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
那日,她陪弘历回到宿营地,想着弘历在猎场陪了皇上一天,一身疲惫酸涩,就亲自盯着奴才们烧水并伺候弘历沐浴。琅华站在帐篷外,手里拿着玫瑰露,看着帐篷内水雾缭绕,檀木粉黛细娥眉,手若柔荑从后面轻轻缠上弘历脖颈。弘历一天风尘,弓拉五分满,既不锋芒毕露也不完全隐藏实力,确实累了。
“琅华,真是辛苦你了。”弘历享受着身后人指尖的温柔,忘记了真正的琅华会端庄的回答她这是福晋应尽的职责。
弘历沐浴结束,只着中衣,回头后短暂的惊讶便恢复了素日的波澜不惊,“你在这里作甚?”
“妾身来伺候四爷。”声音添了分魅惑,她相信对方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不动心,更何况她现在只着一件鸳鸯戏水红肚兜,更何况对方是京城话本里最最风流多情的弘历。
弘历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轻轻按着太阳穴,“说实话,你这个模样确实让我很动心。”弘历退后几步,坐在榻上,一腿蹬着床榻,一手搭在膝盖上,随意中自有一分洒脱。“明人不说暗话,你不妨说说你真正的目的。”
女子笑而不语,一个回转便如一只蝴蝶般轻盈的落在弘历身上。“这事太大,妾身说了,四爷莫惊。”
弘历点点头,任女子恣意的揽着他的脖子,“你可以用你本来的语气说话,祸水红颜这种东西其实不适合你。”
女子怔愣一下,手指抚上弘历的锁骨,继而笑靥如花,“你怎知道不适合。”弘历府上有女子端庄肃静如富察琅华,有温柔似水如高晞月,有羞怯文静如富察诸瑛,有黄绮澐,有陈婉茵,更有青樱这般处处事事都压她一截的,当然可能明里暗里还有许许多多莺莺燕燕,可是外表淑女骨子里妖艳的他见过么?那么她董佳怡人就扮这样的人。
“随你。”弘历面色已有些清冷。
女子俯身对着弘历耳语几句。
弘历冷笑道:“这个不劳三福晋费心,只是有点事情,倒需要福晋费心。”弘历勾起一抹微笑,把董佳怡人放倒。
琅华在帐篷外透过缝隙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反胃,身为女子,她为董佳怡人的不知廉耻羞愧,也为自己夫君的滥情而羞愤。
突然有一双小手蒙住琅华的眼睛,就在琅华几乎要叫出声的时候,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转身看到青樱新月般带笑的眼睛,似乎在说,“羞羞羞,偷窥自己的夫君。”
琅华深吸一口气,拉住就要走进帐篷的青樱,对她摇摇头。青樱看到了帐篷里的一幕,一时间惊惧愤怒伤感还有许许多多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她不解的看着琅华,眼神在说,“他这是在同自己的嫂嫂通奸!”
琅华心中亦是忧愤,但是身为福晋,以夫为天,无论弘历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接受。琅华又有些心疼的看着青樱,她看到自己的弘历哥哥做这样的事情,心中该有多痛。
青樱眼角含泪,她此时厌恶帐篷里那个人,恨不能冲进去给他几个耳光。她看看琅华攥在手中的瓶子,握了握琅华的手,意思是她不会冲动,不会让琅华为难。
琅华看着青樱跑开,目光又转向帐篷里。
只见董佳怡人正在穿衣,原来弘历什么也没做。琅华躲在一旁,看董佳怡人一脸狼狈的跑出来,原来是讨了个天大的没趣。
琅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心情,迈进帐篷。
弘历正在系衣服上的盘扣,听到脚步声转身对琅华一笑,“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
琅华笑着放下玫瑰露,双手抚上弘历的盘扣,“让臣妾来吧。”
弘历仰头待琅华系上领子上的盘扣,试探般的笑问道,“来的时候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是。”琅华淡淡说道,“臣妾看到了董佳氏。”
弘历面色不改,继续问道,“还有呢?”
琅华福身,“恕臣妾无礼,该看的不该看的,臣妾都看了。”
弘历浅浅一笑,扶起琅华,“你我是夫妻,不必说这些。今天的事本没有什么,福晋切莫声张。”
琅华点头,略一沉吟,“臣妾不敢多想,只是......只是,青樱妹妹刚刚也在外面......”
弘历眉头拧在一起,青樱看似随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她自有她的倔强,“琅华......”弘历沉住气,“你先回去歇着吧。今天的事......”
“琅华晓得轻重,爷放心。”琅华福身道。
弘历欲要离开,琅华叫住了弘历:“爷,靴子。”琅华拾起地上的玄色纹蟒靴,双手奉上。她的夫君,从不能失态。
那日的琅华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新的定义,今日的琅华在席间规矩的微笑不落一点错处。
董佳怡人水袖一收,折叠了纤纤腰肢坐在地上,席间掌声如雷,赞许声鼎沸。
“董佳氏用心了。”皇上缓缓鼓着掌,威严的声音飘过整个席间。
“难得皇上今日兴致高,不如让青樱也献上一舞助兴可好?”皇后手绢轻掩口唇。
“青樱的折腰和樱花醉也让臣妾念念不忘呢。”熹贵妃扇了扇手中金菊绢丝团扇附和道。
“既然皇后和爱妃体察朕心,不知青樱可愿意。”
青樱身旁的琅华替青樱整理下衣领和裙摆,“去吧,皇上召你。”
青樱缓步走到董佳怡人前面,端端正正的向着皇上福身,“青樱遵命。”青樱兰指一翻,眼风向着董佳怡人一扫,她曾经敬她蕙质兰心,如今,她却鄙夷她丑陋的心思。
青樱不换衣裳,不要伴奏,姿势由缓到急,由柔到韧,已然不再是舞蹈。青樱剑指指向弘历,弘历会意的将佩剑抛向青樱,剑柄鲜红的流苏一如昙花盛开那日的红练。
青樱舞剑恰似出水的蓝莲花,三分冷艳,三分飒爽,三分凛然,还有一分异于常人的清婉。加上今日的惊艳,这个水蓝色身影的主人数日间给了他太多惊讶。傅恒握住盛马奶酒的杯子,只有蒙古人至情至性、至真至纯的马奶酒最适合在欣赏她的舞蹈时饮用。
如今这个美到极致的少女,不再八天前月光下单手挂在树枝上狼狈不堪的少女,那日的她紧紧握着嶙峋不堪的树枝,远远看去一动不动如同吊死的官女子,傅恒远远看着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就是名动紫禁城的青樱福晋。树上还有个人影在同三只灰狼搏斗,只是树影掩映,一时不能辨清身份。
傅恒恰巧散步途径,见少女握着树枝,树下群聚这一批灰狼,细数来十五匹活狼聚在下面,除了已经在青樱所在的树上的三只另有五只灰狼正聚在一棵几乎要倾倒的枯树上,眼见就要跃上少女所挂的树上。傅恒搭弓射箭,三箭连射,直入树上三只灰狼的脖颈,一击毙命的招式。傅恒见树上的身影只怔愣一下便飞快拉起青樱,两个身影离在树上,依然危险重重。
傅恒射出的有且仅有的三支箭,没理由散个步还要背一大桶箭吧,他身负兵器不过是出于军人的警觉,缅甸、西藏、回疆还有大清幅员辽阔,处处都有用兵的可能,他终有一日会驰骋沙场,为大清盛世立下赫赫战功。
一则远水不解近火,二则少年血性方刚,傅恒拔剑而起,脚踏群狼,跃上那棵枯树,利落的斩杀了枯树上两匹狼。傅恒认得同野狼激战的乃是大清五皇子弘昼,弘昼手持一把长剑,剑光一闪,一匹已经从枯树上跃来的野狼便被开膛破腹,剑痕从狼腿直划其头颅,树枝随着他力量的收放抖了几斗。想弘昼方才不敢轻易施力,是担心那少女不慎掉落狼群,故而被三只灰狼纠缠。
剩下的十一只野狼有所提防,不再轻易冒进,而久久在树下盘桓,而风中弥漫的血腥味引来了更多的野狼。傅恒和弘昼面面相觑,一时苦无良策,青樱面色煞白,额角冒出冷汗,却紧咬牙关不肯露出一份怯懦。
一声嘶鸣,一个雪白的身影划破长空。
“是阿掣!”少女喊道,“阿掣,我们在这里!”少女向着雪白的身影挥舞着双臂,“阿掣!去找......”少女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喊出了心中的名字,“去找弘历哥哥!”
此时,傅恒隐约觉得少女有几分眼熟,似是那日坠马的女孩儿,长姊称她青樱妹妹。
树下的狼越聚越多,仿佛这整个林子的野狼都要来了。一群野狼群起而攻之,傅恒劈狼劈的已经有些手软,野狼的嘶吼声在招来更多同伴的同时也着实震得傅恒脑仁疼,傅恒趁着下一批狼群未冲上来时像弘昼问道:“那只海东青信得过的么?”那雪白的身影在空中的回旋倒是漂亮,谁又知道它不是临阵脱逃。
“信得过!”弘昼喘着粗气答道,“四哥养了四年了,很是有灵性。”
既然弘昼这样说了,傅恒只得全力劈狼,好好一把剑被他都用成了刀了。
“嗖”三支箭羽似破魔神箭划破夜里浓重的血腥,直入三只跃起的灰狼颅骨,破骨而出。弘历站在远处,雪白的海东青在上方盘旋,此时的弘历仿若月下身着青白色的长袍的战神,俊朗而灼目。箭头在傅恒眼前一晃,心中大惊,原来他的姐夫爱新觉罗弘历深藏不露,无怪乎宫中记录圣祖曾当面夸赞这个孙子呢。傅恒一向不齿弘历的闲散做派,却原来是他自己狭隘了,不能慧眼识英雄。
傅恒弘昼见弘历前来助力,便从树上飞身而下。两人近搏,一人远攻,片刻已是遍野横尸。三人不查,三只狼已经悄无声息地顺着树木枝桠靠向青樱。
接下来的一幕,深深震撼了傅恒,他没想到,那只名为阿掣的海东青竟如闪电般风驰而过,尖锐的喙刺入野狼的眼睛,森林群雄与翱翔于青天的鹰神间激战分分秒秒都惊心动魄,转瞬间,一匹狼的獠牙拗断阿掣的脖颈。
更让他震惊的是,在野狼甩开阿掣的一瞬间,随着青樱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阿掣!”青樱飞身抱住阿掣,紧紧怀住阿掣,随着阿掣一同从树上掉下来。
再有灵性,也不过是一直鹰罢了,更何况,它已经活不了了,而青樱又不懂武功,青樱又何必去救。傅恒此刻怔愣的望着这个女孩飞速飘落的身影,百感交集,只觉得身心都被这一幕震撼住了。
那个飘落的身影如今化作众人中心水蓝色的莲花,傅恒不得不承认,在她飞身而下的那一刻,他动心了,那一刻带给他的悸动远远超过了他初见她时她不顾一切去救长姊的一幕,她用行动告诉他救一个生命不需要理由。
然而席间,为青樱心神摇曳的又何止傅恒一个,弘昼手握玉笛,凝视着那水蓝色的身影,发现,有些人是你永远不会忘记,也不曾想过要占有的,只盼望能默默守护。
弘昼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日月光清影下青樱细腻的容颜。
那日青樱似在生闷气,拾起一块块石子丢入水中,弘昼卧在青樱上方的树枝上,幽幽说道:“你再砸,河水要伤心了。”
“弘昼哥哥!”青樱四下看看,却没看到人。
“在上面。”
青樱抬头,只见弘昼慵懒闲适的倚着树干,腰间挂一酒壶和一把剑,不禁笑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弘昼哥哥当真是风雅。不如为青樱吹奏一曲可好。”
弘昼横笛在唇边,清脆悠扬的笛声似从邈远的河之尽头飘过来,如丝如缕,如歌如诉,荡涤掉青樱心中的不快。曲毕,弘昼飞身而下,立于青樱身旁,想要问问青樱为何到此处,却不想一分血腥味飘入鼻中,弘昼不觉有几分疑惑,“青樱妹子今日曾进过厨房?”
“不曾,”青樱浅笑嫣嫣,“怎么会这么问?”
“实不相瞒,青樱妹子身上似有血腥味道。”
青樱嗅了嗅四周的空气,在这凄清之地,血腥味漫上青樱的鼻头,“怎会如此?”
两人还来不及思索这奇异的腥味从何沾染,已经听到野兽磨牙并低声嘶吼之音。弘昼心思敏捷行动更是迅捷,已经拉着青樱飞上身旁一棵古树,两人见一群野狼狂奔而至,似是饿极了。想这几天皇家在附近围猎,群狼们少了食物,此时空气中细微的血腥味也能勾起它们狂热的食欲。
“这......”青樱慌张的看着弘昼,“怎么办?”
弘昼看看树下的狼群,他不过一人一剑,他们怕是要困在这里一会儿了,只盼望伺候青樱的容佩和李玉能机灵点,看青樱久久不回能惊动弘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的法则却是容不得他们等待。已有几只灰狼顺着一旁歪斜的枯木爬了上来,弘昼退后一步,拔剑对敌,只听身后一片窸窣,青樱竟一步踩空,徒有一只手握住树枝不放。
弘昼分神欲拉上青樱,却被狼爪抓破手臂。青樱不喊不叫,死死抓住树枝,紧咬牙关,额头冒了一层冷汗。弘昼见青樱这般隐忍,便奋力要打下树上这几只狼,这才好救青樱。但弘昼又不敢用力,怕树枝晃荡把青樱抛下去,只得苦心周旋,千钧一发之际,三支长箭射入他面前三匹狼的脖颈,他放得空拉上青樱。才安顿好青樱,又有一只灰狼扑面而来,弘昼拔剑一挑,狼血飞扬三尺,灰狼被打下古树。弘昼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执剑昂然离在对面的枯木上,正是富察琅华的弟弟富察傅恒。弘昼一方面钦佩他少年英豪,百步穿杨,剑法精妙;一方面也慨叹他年少轻狂,救人却忘记了瞻前顾后,实战经验又少,剑法被群狼一逼已然不伦不类。但是想若是当年一十二岁的自己,此时也并不会从容多少。
直到阿掣带来弘历,方才真正解了他们的窘境。
比之月光清影下青樱细腻的容颜,弘昼更不会忘记青樱抱着阿掣坠落的身影,青樱抱住阿掣后欲背向着地,那可是近两丈高的地方啊!弘昼此时就如看着一件稀世水晶坠落,就要碎在这里了,弘昼只觉喉头一窒,仿佛心跳都停止了。
想起当时的惊慌失措,弘昼自嘲的笑了,看着中央吸引所有人眼球的水蓝色莲花,他只能说这丫头实在命大。
回到京城,玉墨轩的灰墙好像宽厚的可以隔绝开紫禁城一切暗潮澎湃,而青樱始终觉得已经被这个漩涡卷得有些头晕后怕。青樱倚着一只月白色缠枝兰花长枕,手握一卷山海经,好像在看书,又好像在盯着枕头上的花纹发呆。
“主子,在看什么?”容佩递来一杯酸奶。
青樱心里不安,府里下人也有些浮躁。今儿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在暗暗讨论三阿哥弘时被削除宗籍的事情。围猎的时候,三阿哥与皇上也算的上融洽,回京不过半个月有余,竟然就被削除宗籍,还被过继给废王爷允禩。府里的福晋格格本应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但这话已经传到了青樱耳朵里。
“这天大的事啊,不归主子挂心。”容佩见青樱对酸奶索然无趣,便放下杯子,继而说道:“我想着啊,这有什么事,都有咱们四爷担着呢。”
“容容,你听,那是浔阳夜月,是弘历哥哥最喜欢的江南。”青樱答非所问。
容佩侧耳倾听,却是什么也没听见。“樱儿?”容佩轻声唤青樱小名,这是青樱未出阁前两人间亲密的默许,“你听错了,什么也没有。”
“我也什么没听到,只是我想这个时候,弘历哥哥应该在晞月格格房里,弘历哥哥喜欢的婉约秀美的江南应该就在晞月格格指尖缓缓流泻出来。”
两人默默无言,似乎都在欣赏着想象中的江南名曲。
青樱手中的山海经还是从乐善堂里拿出来的,朱红的批注红的灼目,此时有些刺伤了青樱的眼睛。群狼围攻那天后,他,再没单独来见过她,如今,从回京已经半个多月了,她只能在他的笔迹里捉摸他这几天的生活与心情。
那天,就是青樱从抱着阿掣从树上掉下来的第二天,青樱迷迷糊糊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上午了,青樱只觉得四肢百骸具是酸痛,右手被纱布裹了一层一层又一层,应该是昨天晚上挂在树上的时候被树皮拉破的。据说弘历抱着她整整一夜,仿佛松开手,她就会掉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青樱很是怀疑这个从容佩听来的这个细节,不仅仅是他趁着她还在睡梦中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更因为青樱要踏出帐篷时,两杆红缨长枪哐的一声挡在她面前,她方得知,她被华丽丽的禁足了,再次据说,是弘历亲自向皇后讨的懿旨,大致是说青樱年少顽劣,陷五阿哥和富察世子于险境,险些酿成大祸,仍须修心养性,静思己过。
被禁足也就算了,青樱手受伤,身上也还有些淤青,静思就静思吧,青樱正好练习她的左手书。可恶的是弘历,一连八天都没有露面,要不是篝火宴会上人多眼杂,还是在天子眼下,她定要一剑架在他脖子上。
“把,剑?”依着枕头的青樱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架在?他脖子上?”这是要做什么啊,青樱轻声呢喃,有些事情似乎福至心灵,一下子想通了,却有更多的事情,想不通了。
青樱披起月白色缠枝樱花的斗篷,轻罗小衣,在秋季的夜里总是单薄些,“容容,我困了,吹了这些灯吧。”青樱揉揉有些困倦的眼睛,手里的山海经握的不是很牢。
“去睡觉还要拿着书么?”
一个温软低音飘入青樱的耳朵,一个轻柔的微笑印入青樱的眼帘,青樱手中落了空,明明只是被拿走了一本山海经,为什么青樱却觉得是抽走了自己全部的期待,既然转身,何必回头;既然无心,何须誓言。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弘历搂过青樱的腰,俯身凑上青樱的耳旁,轻声道:“还是不想见我?”
“还行。”青樱别过头去,容佩已经被他悄无声息的支开了。青樱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哪里是她不想见他,是他忙的无暇搭理她。在猎场的时候,弘昼偶尔会给她送些烤兔肉烤羊腿什么的,听弘昼说,那天晚上他们眼睁睁看着她从树上跌下来,他和傅恒脑子都一片空白的时候只有弘历当机立断,射了两箭,冷箭直刺青樱裙摆,箭头连青樱的皮都没有蹭破,只是堪堪把青樱倒钉在古木上。据说,就那两支百步穿杨的箭羽,还有弘历飞身而起的轻盈俊美和捞过青樱的利落潇洒,让傅恒叹为观止,每天找弘历切磋指点就免不了,傅恒可能觉得这叫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而弘历可能觉得这叫手把手栽培小舅子。弘历是真的上心,对傅恒的骑射是一点一点指导,细心程度像是对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无二。
“此话怎讲?”弘历修长而略带寒意的手指轻轻抬起青樱的下巴,眼眸中染上一分邪魅两分玩味七分莞尔,皮肤被微弱的烛光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眉梢眼角如雕如画更是俊逸。
青樱被他看得都有些迷离有些飘忽了,这个“还行”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要怎么解释,青樱着实有些头疼。
“来,我们一点点慢慢说。”弘历打横抱起青樱。“你有疑问,我也有些想问的,我们可以一点一点理清楚。”
青樱心一惊,为求平衡,下意识的搂住弘历的脖子,从力量上青樱真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哎,从智慧上她就能讨到便宜么,这是把算计当做人生的爱新觉罗弘历,最会的就是掌控人心。
弘历挂起青樱的斗篷,这件月白色斗篷同他那件墨色斗篷是一对,是后来弘历为了青樱定制的。弘历在青樱身下堆了很多枕头,自己也脱下外套,挑了个最最舒适的姿势倚在枕头上并搂过青樱。“夜里凉,盖好被子。”弘历笑着拉过锦被,将彼此裹在被子里。
弘历望着青樱温柔如上好古玉的杏眸,深邃而好奇,“你若没什么想问的,不如让我先问?”
“这怎么行!”青樱本来想撑起身子,却被弘历的手又重重按下去,青樱无奈的小声嘟囔一句,“仗势欺人。”
自从青樱摔下马,他眼中的寒意依然昭示了他的心意。只是他没想到,青樱竟然也在查。
“你知不知道,琅华姐姐那匹马有问题?”青樱用手指点点弘历的胸膛,想了想又说,“应该说那个跑马场有问题。”据说皇家培育的马匹,训练有素,连野狼的嘶嚎都不惧怕,所有装备都是为马匹和主人量身定做,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受惊呢?
“嗯。”弘历点点头,有人在马场上扔了白磷,就在琅华骑马经过的时候被扔到琅华马前,扔白磷的人动作麻利,当时只怕所有人都注意着马场上瞬息万变的情况,那人的行动更像神出鬼没一般。“所以你一连几天都在马场瞎逛就是为了这件事?”
“怎么叫是瞎逛!”青樱有些不服气,“你想啊,有人能在天子眼下行凶,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地。”
“那你查出来什么?”弘历密长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嘴角勾出一个半是宠溺半是无奈的笑容,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太过聪明是会找人妒忌的,之后的群狼围攻是别人对你的陷害,又何尝不是你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
“就查出来是白磷了,也找到几个人证,可是没有什么更实质性的深入了。”青樱叹了口气,黑瞳一转,仿佛浓墨重彩画入人心,“可是我今天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弘历点点头,示意青樱继续。
“可是也不很对,那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我一直想不很明白,而且因为被禁足,我也没来得及搜集更多线索能指证。”青樱偏着头想了想,青葱玉指在弘历腹部一遍遍画着圈圈,想起那个人她就有气,便狠狠在弘历腹部打了一拳。
弘历吃痛,却一声不吭,伸手握住青樱的手。“这么大的气?”
“哼,谁有空跟你置气,我......”青樱一时语塞,突然灵光一闪,接口道:“我是为琅华姐姐不值。”
弘历手指抚开青樱鬓边的碎发,薄唇间的优雅雍容顿时失色,这个丫头就这么喜欢替别人打抱不平?“你不给你的琅华姐姐添麻烦就很好了,不必要替她操心。”
“我哪有添麻烦......”
“现在没有,难保以后没有。”弘历点了点青樱的鼻头,“你说你想通了很多事情,还有什么事情?”
“被狼群围攻那天,弘昼哥哥说在我身上闻到了血腥味,可是那天我并没有解除会带有血腥味的东西,而且......”而且天葵也已经过去了,不过青樱想了想还是决定隐下这个说法,“而且,我禁足的时候让容佩和李玉仔仔细细把帐篷的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边,李玉趁此机会留下几片青草,沾有血迹。”而青樱身上的血腥味估计就是顺着草丛里的露水染在了身上。如果不是夜里青樱跑出去遇到狼群,因为一场意外换了帐篷,恐怕就是半夜里被野狼悄无声息拗断脖子,最后还要血肉模糊,再尸骨不全。到那时候,估计她就被当成整个大清头一个被狼咬死的侧福晋记入档案,而这件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也不知道能不能查清楚,设局者真的很用心,除了天生嗅觉灵敏的猎犬还有森林中的盗匪——狼,谁会对那种虚无缥缈的血腥味这么敏感,谁能想到有人在帐篷周围泼了动物血,血迹混入泥土更是难以察觉。退一万步说,就是这些有人想到了,还发现了,这里是猎场,每天有那么多猎物,随便哪里滴上点血都可以说是猎物伤口流下来的,仔细查下来这地方可能处处都有点,充其量青樱比较不幸,所在的帐篷周围血迹多了点,刚刚好多到引来了饿狼。总而言之,“有人想陷害琅华,也有人想陷害我,而且恐怕是一个人。”手法是很好,可是紫禁城里用这些手段不过是班门弄斧,这里的谁不是在机关算尽中摸爬滚打而来,这些手段的操作、目地、结果有点太过直白了,有点两败俱伤的意思。
“也许不止是一个人在策划,但我猜董佳氏一定参与了。”青樱慢慢道出心中的猜想,“她一向是娴淑聪慧的三福晋,那天的举动实在足以让她的形象在大家心中完全逆转,我若不怀疑她,都实在是对不起她的表现。”青樱俏皮的一笑,一双手扒上弘历的脖子,下巴抵在弘历脖子上,“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弘历哥哥给我说说好不好?”
明明是说别人可疑,语意里倒是像在夸别人演技好,弘历解开绕在他脖子上的青樱的手臂,“好好呆着。”弘历安顿好青樱,“很想知道么?”
“当然想!”青樱又一次想坐起来,也又一次被弘历按了下去,弘历发现青樱身体软绵绵的,抱起来很舒服。
“毕竟这次别人给你做了个筏子,你有权利知道,你是我的人,我也希望你心里有个数。”弘历凑上青樱的耳垂,吐气若兰,如清风般拂过青樱的发丝。弘历将董氏的计谋一一说来,“这就是我给你讲的一个故事,你记得,以后不管有什么,万事有我,切不可私下里犯险。”短短一个月里,青樱经历了两次生死危机,弘历已经意识到,青樱就是他的软肋,他的软肋只有他有能力妥帖收藏。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北京的秋天就要过去了。
青樱和弘历都以为围猎场的事情,弘时被削除宗籍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却不想弘时事后忧郁成疾,病来如山倒,连太医院翘楚齐鲁和卫临都被如此急骤的病情吓住了,尝试了各种方法还是没有挽留住弘时的生命,弘时连这个秋天都没有过去。看似顺理成章的一切,难保没有人推波助澜,这人不是弘历,连弘历都觉察到,有人顺着他的布局又布暗招。
青樱坐在弘历怀里,同他一起坐在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青樱说她还没尽情享受在草地上乘风奔驰的感觉,弘历就带青樱又来到这个跑马场。
“怎么?来之前不是说很想阿掣么?”弘历拉了拉缰绳,两人乘马缓缓在马场夕阳的残影下欣赏四周的风景。
“我知道,”青樱回头看看弘历,这一看像是要看到弘历的心底,抚摸着弘历小臂上的海东青,“只要是我想要的,弘历哥哥一定会想办法找来。就算是已经殁掉的阿掣,都能找到一模一样的,只怕连羽毛的数量都可以一丝不差。”
“我和弘昼几乎是跑遍了京城,连黑市都没放过,才找来这么一只,你是怎么发现的?”弘历嘴角轻扬,果然她的青樱细致入微,真的是瞒不住她。
“我想大概是宠物养久了也会染上主人的性格吧。”青樱偏着头,想了想该如何说,“阿掣骨子里的傲气让他对人有些疏离感,是真正的苍天之王。而这只,徒具阿掣的形,不具阿掣的神。”她虽然自问还是看不懂弘历的一些言行,但是他对很多人一些似有若无的疏离感青樱还是有些体会的,他很难得才让人靠近他的真心,平心而论,青樱有时候也会疑惑自己有没有比别人稍微多一点的靠近他,譬如他故意酿她那么久,说是不希望她陷入危险,可是难道他不会保护她么?不会免她惊,免她忧,免她一世流离么?
“有这么大差别?”弘历望着夕阳,薄唇轻扬,多少人爱慕他的风度容光,能看他到这一层的,到底又有几个人?
“有的,感觉这种东西很玄妙的。”青樱用力点点头,一转头便是一行泪,此时,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残忍的消息,“那阿掣现在呢?”她原只是猜想也许阿掣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灰狼咬断它的脖子,流了那么多血,染红了她的小褂。可是谁都不肯对她如实相告,她也就在心理多了份期待,期待着那个骄傲飒爽的海东青能再次扶摇直上。
“安葬了。”他知道她一定舍不得它被抛尸荒野,灵魂在外漂泊,他找人安葬了它,怀着与青樱同样的心情。
“嗯。”青樱笑着点头,两行泪晶莹着光芒,“那这只呢?叫它阿驰好不好?我们养它吧,看看能不能养出阿掣的神?”跟着弘历这样的主人,也许是可能的吧。
“哪里是你想就能做到的。”海东青从生下来到成为一只堪称鹰神的海东青,说是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都不为过,而他养了阿掣四年,这其中的精力和经历又怎么能这么容易复制呢?
青樱依偎着弘历,两人骑马回到阿哥府,临分手前,青樱低着头问道:“听说,董佳氏已经为弘时披麻戴孝半个多月了,人都憔悴虚了。我......”
“你想去看她?”弘历宠溺的摸了摸青樱的头,“既然想去就去吧,注意安全。”
次日,青樱提着素白软缎裙子扶着阿箬的手登着一双同色三寸高旗鞋缓缓走下马车,青樱抬头看看敕造阿哥府的牌匾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在这有些阴沉的天色下更是黯淡无光。
弘时去世后,储君之位似乎呼之欲出,仅剩下弘历、弘昼、弘瞻三子,皇上自从大病之后身体状况已大不如从前,弘瞻年幼,弘昼洒脱闲散似是无心权位,弘历年少受圣祖赏识,认熹贵妃为额娘,近几年也颇得皇上青睐,似乎在这场权利的较量中更具优势。前庭后宫几百几千双眼睛似乎都放在弘历身上,此时正如黎明前的黑暗,所有人只敢在暗地里揣测摸索,万万不敢把这种大不敬的小心思端上台面。弘时封棺那日,弘历携琅华来为兄长上香,得到消息的满朝文武也都来表示下哀悼,似乎生怕落了下风,没有被弘历注意到。无论弘历日后如何,他都是现在最得宠的皇子,皇子要兄友弟恭,他们自然也要附和。而自从出了弘时的头七之后,便是鲜少有人来聊表哀悼,只感慨前朝后宫哪一个不是拜高踩低趋炎附势。
听弘历的描述,三阿哥满门孤寡的日子并不好过,府里的田地俱是被没收充公,府里断了收入,满府上下六七十口人坐吃山空怕是支持不了几天,连几日前上门致哀的人送来的礼品也只得明里暗里的变卖了。加大人多,这样东卖一点西卖一点终究只是杯水车薪,过了弘时的头七三福晋董佳怡人先是给了府里几个格格侍妾各自一笔钱让她们另觅前途,如今府里的正经主子的只有董佳怡人,还有两个勉强算得上主子的不肯走或者说担忧走后同样没有好出路的格格;送走了格格侍妾,董佳怡人就包好了五十几份红包,遣散了家奴婢子,如今留下不过是几位年长嬷嬷和几个年纪年轻又忠心的小厮婢子。
青樱只看这冷冷清清的门面,青樱便对弘时身后的凄清之景略有体味。“阿箬,就叫门吧。”青樱扶了扶发髻左侧一簇白色小菊,又整理了下胸前素白的带子,纤细修长的手指拂过衣裙上银白的曼珠沙华。这件素服是容佩做了七天做好的,彼岸花通彼岸,青樱希望弘时也能好自往生,再不用受世间无定风云变幻之苦。
暗蒙蒙的漆黑大门缓缓开了条缝,门缝里露出一颗滚圆的脑袋,原是一十岁出头的小童,想来是年岁太小,离开三阿哥府也很难找到什么好差事,倒不如先伺候着原来的主子,日后可再另谋生路。
“四爷侧福晋乌拉那拉青樱前来致哀。”阿箬不屑的看了眼探出头来的小童,那小童畏畏缩缩好生没见识的样子让她平白生出一份厌恶了。
许是阿箬声音洪亮,小童许久未听有人高声言语,有些受惊,竟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还不快让我们家主子进来?还不快去通报给你家主子?”阿箬一连用了两个还不快,那小童哆嗦了下便使尽力气打开重逾百斤的大门。大约真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晓得确认身份,更不晓得行礼问明来意。
青樱走上前来,向着小童温和一笑,心里对阿箬有些凌人的气势不满但又不好当着别人家的奴才说什么,只好安慰那小童道:“莫要着急,先带我去灵堂祭拜三爷,然后你在去通报给你们三福晋。”
在小童指引下,青樱一路来到灵堂,青樱看着灵位一时感慨万千,几个月前还是在围场中弯弓射鹿的七尺男儿,如今,只是一方棺材算是困住了他的生前身后。青樱不经意一个回眸,注意到那小童正大着胆子抬头瞅她,青樱也不恼,莞尔一笑,只嘱咐他去内堂通报董佳怡人。小童面上一红,转身拔腿跑进内堂。
青樱点起株檀香恭敬的躬身盈盈一拜,便扶着袖子轻轻将檀香插入香炉灰中。青樱一转身,便见到一个同样素白色的身影远远站在门外。
“我从来不觉得你会来,但是一个人静静坐着的时候又很期待你能过来。”董佳怡人缓缓说道,语速似乎比四周流动的空气还要慢。人们总说哀莫大于心死,董佳怡人薄施粉黛,既不冒犯亡灵又衬得面容姣好,似是面色很好,但是凉薄的语调却让青樱觉得,她此时面对的不过是个徒具柔美的躯壳的活死人罢了。
青樱不失礼数的点头示意,答道,“论辈分,青樱当称三爷一声表哥,况且在皇姑母那里小住时,三爷对青樱颇有照顾之情,青樱在三爷身后前来祭拜也是应当的。”青樱对董佳怡人的想法很是迷惑,董佳怡人又怎会期待她的到来?
通常女子之间的默契奇妙的让人捉摸不透。
董佳怡人面带冷笑,这般冠冕堂皇的话乌拉那拉青樱倒说的轻车熟路,弘时厌恶她还来不及,何时对她有过照拂?“既然是表妹,想来弘时也愿意请你喝一杯我夫妻俩亲手酿的百花酿。”
青樱跟着董佳怡人步入府里一处小楼,小楼居于府中花园一角,可以俯瞰整个府里的建筑格局,小楼楼上突出一个阳台,八九尺高的松木架子挂着珠玉帘子和藤蔓类植物,还有一架藤秋千,红木架子下一套汉白玉石桌石凳,营造了一股雅致清凉的氛围。董佳怡人的贴身婢女芙苡端来一套青玉裂纹酒具和几样小点,犹豫了许久,还是跪在青樱面前,略带哭声的说:“青福晋,您劝劝福晋!头七里还好,为着事多且杂,福晋总还吃点东西,可......”
“混账玩意,平日里太过宠你,你便不知天高地厚了!”董佳怡人叱道,她一时没注意竟让这小蹄子说了这许多有的没的话。主子虽在怒叱,奴婢却死死抱着青樱的腿决心把要说的话说完,“自打遣散了下人奴才,福晋已经几天粒米未进了,除了喝三爷留下的美酒......”
“还不出去!”只听啪的一声,董佳怡人扬手便给了芙苡一巴掌。芙苡扑倒在地,芙苡怔愣的抚着红肿的脸颊,两行清泪无声留下,狼狈的站起身,走进屋里,与容佩和阿箬一般守着门口。
“青福晋,请坐。”董佳怡人淡漠的说道,不等青樱落座,已兀自坐在白玉石凳上,似乎丝毫不在意掌心火辣辣的疼痛,青葱玉指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便灌了下去。
青樱虽被芙苡惊到,但世族大家的教育让青樱习惯了镇定自若,青樱只单单扫了眼门口默默抽泣的芙苡,便也跟着坐下。青樱看着董佳怡人一杯接一杯的灌,已经灌下了四杯酒,却对眼前的点心毫无兴趣,眼风都不曾扫过面前的绿豆糕、云片糕和杏仁酥。
青樱轻声唤来容佩,“把温着粥的食盒从马车里拿过来吧。”
容佩点点头,转身离去,不到一刻,容佩便带着阿箬拎来了食盒,阿箬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手脚麻利的收起桌上的点心,跟容佩空间端上食盒里的绿豆百合粥。“容容,你同阿箬带着那位姑娘去处理下脸上的伤吧,不然明日脸要肿的不能看了。”
“是。”容佩摆好瓦罐和青瓷小碗,便拉着两个姑娘离开了这座占尽地势、可饱览美景却没有名字的小楼。
见不相干的人都下去了,董佳怡人冷笑道:“怎么?你不信我,怕我在点心里下毒么?把你毒死在三爷府里难道我能轻易逃得了干系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机心特别重,为人特别狡猾?”董佳怡人喝下第五杯酒,“你可知道小陈,就是那个开门领你进来的奴才,是怎么说你的么?他悄悄对芙苡说,府里来了一位像阳光一般明媚的侧福晋,像是要把整个阴沉黯淡的府邸都照亮了!他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奴才怎么能当着主子的面赞美别的主子?他怕我听见责罚他,可是我什么都听见了,但我不想责罚他。”
她似乎是醉了,又似乎很清醒,青樱微笑着看着她,容忍的任她说完这些话,甚至容忍她继续说下去。
“像阳光一样的人竟然如此谨小慎微,生怕别人下毒来害她,不知道是那群奴才们都眼瞎了?”董佳怡人一顿,继而冷冷地看着青樱,连语气也带着五分寒意,“还是我做人做的太失败了,大家都不得不防着我?”
青樱静静的看着怡人,一双大大的杏眸闪闪发光,细密的长睫毛把影子投在浅棕色的瞳仁里,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似乎要融化怡人心里的坚冰。乌拉那拉青樱,你就这么自信,阳光能照亮世界每一处阴霾?我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你能照的到么?
“可是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怡人端起面前的青瓷小碗,没有血色的唇抿住碗沿,即是微微上了层胭脂也依然能清楚的看到苍白之色。碗里的粥缓缓流进怡人的口中,食道中,温棉柔软的口感缓缓融入她腹腔的柔软。
青樱不动声色的把另一只小碗推到怡人面前。“百花酿虽然度数不高,喝多了还是会伤胃的,更何况是空腹喝。而且,过了那么久才吃东西,要先喝点流质的米粥才合适。”早在来之前,青樱就让容佩来打听怡人的近况,芙苡说的那些她也有所耳闻,刚见到整整瘦了一圈的怡人青樱满心疼惜,那一刻她原谅了她的所作所为。不,她从来没有怪过她,只是痛惜她的不惜福,如今的怡人已经付出了没有救赎的代价也有着刻骨铭心的绝望,无论是谁,都不会再责备她了。
怡人看着青樱精致的五官,包容的笑意,强作的冷漠终究是装不下去了,在青樱这样的人面前,没有人瞒得住心底的无助与脆弱,舍不得骗她,也忍不住要诉说自己所有的苦楚。“为什么!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怡人瘦削的脸颊埋在双手之间,因为她的贪婪,她的欲望,她的愚昧,她的愚蠢,她几乎是亲手杀死了她的弘时,弘时殁了,她的爱情也流失了,她的心上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疼的顷刻间就碎成了一片一片。
怡人抬起头来,痛啼妆泪红阑干,本就单薄的脂粉依然被泪水打湿的狼狈不堪,而在青樱眼中却没有一点失仪之处,这才是真正的怡人,痛心到毫无顾忌的怡人真正心意。
“我十而岁那年遇上了他,从此萧郎与我无关。”怡人哭道泪水都干了,心情也平复了些许,略带抽泣的把六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个他,是指的弘历。
那年的她站在一排小女孩中间偏后的位置,低垂着头站在京城花街柳巷上任枫晴堂的老鸨拿一双媚眼挑三拣四,那一刻怡人羞辱的觉得自己同案板上的猪肉没什么区别,甚至比猪肉还不如,至少猪肉不必忍受老鸨那双冬季里枯枝一般的双手在四肢筋骨上捏来捏去。
怡人已经尽力往后缩,努力的不引人注目,怡人听人说,一旦女孩子来了这里,一旦堕入风尘几乎就是有去无回,自古以来青楼女子鲜少有好归宿好下场。与怡人同行的几个姐妹,她们是被穷的山穷水尽的父母卖来的,在她们看不到出路的人生里,枫晴堂也实在算的上一个不错的遮风避雨的场所,出卖□□可以换来好看的珠花,可以穿上柔软的锦缎,可以品尝美味珍馐,甚至可以养活出卖背叛了她们的家人。怡人偷偷抬头看了看眼前花枝招展的枫晴堂,楼上窗子的那边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对镜贴花黄,也许那就是枫晴堂最美的花魁娘子,一抬手一投足尽是风情。这些女孩子都年幼的太过天真,她们可能向往着能够优雅的抚弄琴瑟,她们可能喜欢花魁娘子的顾盼生辉,甚至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同自己的良人笑谈诗词歌赋,怡人心里一遍遍想着那些她认为的其他女孩儿可能有的幼稚想法,却也禁不住被窗户纸那边似有若无的身影吸引,她也喜欢清丽高雅,可是却不是在这种地方。她与她们不一样,她是孤儿,是被人贩子拐骗来的,只要她一个人有吃的,便是全家都饱了。她要她处子的贞操,她期待她的良人能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来接她。
正当怡人仰着头出神之际,已被老鸨干枯瘦削的手指一把拉了过来,老鸨尖锐狭长的指甲戳进怡人肩膀的肉里,惊恐已经让她忘记了疼痛。
“吆,看小姑娘这眼神似乎很是向往这楼上的风景啊。”老鸨尖锐刺耳的声音穿入怡人的耳膜。怡人忍痛不屑的别过头去,却被老鸨一把勾住下颌,怡人被迫仰视老鸨脸上再厚再重脂粉也盖不住的沟沟壑壑,怡人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
“这小姑娘冷漠傲气的态度倒是很好,筋骨也适合练习舞蹈,脸庞更是美女的胚子。”老鸨冷笑着清楚地看到她满脸的不屑,可她要的就是这样的舞女,对男人而言,风月场里冷心冷情的女子在他们眼中就如处子般贞洁纯情。她有信心这个小姑娘会成为她枫晴堂里的怒放的牡丹。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老鸨的鸡爪上瞬间多了一条深重暗红的血红,老鸨又惊又痛一下子收回手爪,而血污已经染上她暗蓝色的破布衣裳。
枣红色的骏马停在不远处,月白色的身影高傲的仰着头,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持着长鞭,白皙俊秀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样的容姿,那样的气派,那样的贵重,少年的一切让怡人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卑微而肮脏如同蝼蚁般仰视他。这样的人不属于这条街,也不应该出现在这条街,而他又确实出现在了这里,以她最期盼的姿态出现了。
“大清律例,私下贩卖人口者,按情节轻重判处罚款、刑监乃至斩首等不同处罚。”年金十五岁的少年冷漠低沉的声音,让本弥漫着声色香气的气氛罩上一层压抑,“你这里共十七位女孩子,就算不落个秋后问斩,你身后这座楼估计也不用要了。”
老鸨本欲发挥泼妇骂街的潜质,却看到少年身后一排软甲侍卫,一张老脸迅速拧上一个谄媚的笑容。“这位小官爷说的哪里的话,老身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啊。你看......”老鸨说着就摸出一锭金子要凑上去,却被眼疾手快的侍卫一把刀挡在身前。
世情无常,天心难测(6)
“凭你也配靠近!站远点!”侍卫横眉冷叱。
老鸨自讨没趣的离开一段距离,又讨好的说道:“小官爷,你看,这么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不来老身枫晴堂也会去别的什么堂什么院的,您断了老身的财路没关系,也不好断了她们的生路是不?”
少年官人对身边的一个侍卫说吩咐道:“去登记下她们的名字、身份、来历,有亲属在京城的都送回家去,没有亲属的或者家不在京城的暂且送往养生堂抚养。”
侍卫依言照办,人贩子开始还试图辩解阻拦,却被侍卫叱道:“你若阻拦公差,那就是罪加一等,本是交点银子就能了解的事情,你不要不识好歹硬要去京兆尹的监牢里呆几个晚上。”闻言,人贩子也只好怯懦的缩在一旁一声不吭,为了搜集这十几个女孩他白花花的银子就要打水漂了,你说这小官人怎么不晚来几刻,哪怕他已经卖出去一个姑娘,也能捞回本钱了啊。人贩子抵着头,心里淌着血,面上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老鸨绞着手绢,一脸焦急,“哎,小官人,您至少给老身留下一个啊!不然老身这枫晴堂还不是一样要关门大吉。”老鸨拉过离她最近的怡人,急切的说道。少女青春的年华能有几年,花魁娘子色衰爱弛那天到来之前,她总要捧起另一个台柱子才是。
少年一鞭子又抽在老鸨身上,把老鸨抽开怡人一些距离,冷冷说道:“那就做几年针线活计。”
怡人跑到马前,哭着跪下:“公子,带我走吧!我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求公子可怜可怜我吧!”
少年跃下马来扶起怡人,温柔的笑容在怡人看来有几分宠溺的样子,“姑娘请起,艾某并非不想救助姑娘,只是实在有为难之处。暂且委屈姑娘在养生堂呆几日,其余的事情艾某另作安排可好?”
怡人很想缠住他,却不能拒绝他,只好艰难的点点头。他简简单单替她整理下凌乱的发丝,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灰尘和泪水,那么温柔体贴有多情如水的样子让怡人就此不可自拔。她跟着一些女孩子被侍卫带去了养生堂,她一步三回头,他只是负手而立,沉着的收拾着一街的混乱。
后来,她在养生堂里听那些姐妹讨论着这个神一般的人物,据说他雷厉风行,却也恩威并施有理有据,大大改善了那条花街的风气和京城里不可告人的人口贩卖事件。他是养生堂里众多女孩子的梦中人,她却坚信她们不过是痴心妄想,最终只有她可以光鲜亮丽,可以优雅唯美的站在他面前。
青樱一边听着怡人关于那一年花街柳巷上惊艳一幕的回忆,一边着手为她呈上一碗粥,“听说那年京城附近闹饥荒,粮价飞涨,城里做买卖的商贩哄抬物价,经济不稳。当年更有一批年幼流民进入京城,黑市里人口倒卖已经严重影响了城里的治安。皇上派弘历哥哥、弘昼哥哥和弘时阿哥在京城不同地方整治。”这是弘历哥哥说与他听,他人前背后做的努力可不仅仅是在街上挥那么两鞭子那么简单,太过复杂了,弘历没有没有认真剖析她也就没认真追究。而当时弘时手段太过凌厉,他整治的两个区域险些经济瘫痪,后来多亏暗地里弘历和弘昼联手才不至于拖累整个京城。现在想来,那时候皇上就已经开始考验他们了,作为江山之主,皇上必须为几十年后的江山谋划。
怡人喝了口粥润润喉咙,继续沉浸在回忆里显然对那段历史不感兴趣。
少年怡人再见到弘历是两年后的养生堂里,弘历抱歉的笑着,为他迟来的两年诚挚道歉:“艾某离开京城两年,疏忽姑娘的地方还请见谅。”
怡人福了福身,“小女命薄,能得公子照拂已是三生有幸,岂敢有责备之心。”
怡人起身,一双眼睛似会说话。她一直坚信他会来找她,就算是每日吃不饱穿不暖,她依然潜心练习舞蹈礼仪,那个老鸨不是说她适合跳舞么?那么她就要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即是这里的人都嘲笑她痴心妄想自不量力,尽管连这里的嬷嬷都鄙视她苛待她,她依然不舍昼夜的练习,鞋子磨破了就裁了衣服来布,知道磨破了脚掌才能撑到下一双她份例该领的鞋子,而领鞋子的姑娘总是把她挤在队伍最后,嬷嬷最后总会厌弃地扔给她一双鞋底最薄纳的最松散的鞋子。她很希望他赶紧来带她离开这个森冷无情的地方,却有希望他不要来的那么快,至少在她能够气质脱俗自信大方直面他时不要来。抱着希望的她,对养生堂里那些折磨也心甘情愿。
但到了这一日,她不仅发现,她在蜕变成蝴蝶,而他似乎也越发出众,她跟他的距离还是那么远;她还发现,他来是要把她推给别人。
随国公董迩夫妇带走了她,她本姓许,后来改姓董佳。她恍然大悟,他从来没问过她叫什么,她与他不过是过客一位,了然无痕。
“随国公夫妇收养了我之后,就重新栽培我诗词歌赋,舞蹈更是我生活的必修课。他们已经有三个儿子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一个养女。”说到这里,怡人自嘲的抹出一抹笑意,“你想,在这京城里,他们还会需要什么?当然是荣华富贵,声名显赫了。”
故事听到这里,若不是早前弘历已经把许多事告诉了青樱,青樱都要以为那个时候弘历就已经在放长线钓大鱼了,而随国公不过是选择了依附弘历。然而弘历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甚至在元宵节那日都没有认出怡人,那是的他去找怡人不过是为了兑现自己当日的承诺,他以为替她找到一对愿意抚养她又能够给她很好的生活的夫妻就是对她最大的善意,却不知她希求的是他的爱意。
“选秀前的几个月,就是雍正八年年底,蕴蓉娘娘的侍女来随国公府,这时我才知道他们需要一个人在宫里照应,这个人选就是我。那日开始,我有些怨恨艾公子,觉得他早就知道了一切却还是狠心出卖了我。后来除夕那夜我在街上遇见你们,隔着层层叠叠的人头我就那么轻易的一眼认出了他,他却不认识我了。那个时候的他眼里只有你,我才豁然明白那时的四爷也不过是无意帮他们牵了个线。”怡人又抿了口粥,她想起那日青樱对她的恶整,当时真的很讨厌这个刁钻蛮横的格格,如今却坐在她的家里同她说这么长的故事,“后来,我知道他是四阿哥弘历,我还找到宫里的太监宫女,打听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她听说经常跟着四阿哥和五阿哥的格格叫青樱,是皇后的表侄女。同时怡人还听说弘历府里有位十分得宠的格格叫高晞月,而且府里的富察福晋也十分受弘历珍重。她以为青樱跟她一样,最好也不过是他不得不照顾的表妹。“我听说,他每日回府都会经过御花园,我就在那里等他,我想告诉他我的心意,我不甘心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放弃他。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找到机会跟他挑明一切,就已经被皇上安排好了未来。”
世情无常,天心难测(6)
怡人看着青樱,青樱面容平和,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只要你肯倾诉,她就会把你当朋友一般耐心听完,没有歧视,没有怜悯,娴静的态度让倾诉者十分安心。
“我累了,不想说了。”怡人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来,“你走吧。”
“好,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让容容熬香芋紫米粥给你好不好?”青樱似乎很愉快,丝毫不因怡人的逐客令而有一点点不快。
怡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惊讶之色,又瞬间归于平和,怡人收敛了眉眼,带青樱出去。青樱出去的时候发现容佩、阿箬同芙苡相谈甚欢,此时芙苡正看容佩摆弄阿箬的头发学习一些好看简单的发髻。
怡人冷漠的脸庞因三位婢女间简单的乐趣和染上一点笑意,“你还来么?”
青樱一惊,想不到怡人竟然主动相邀,“当然!”
怡人点点头,唤起芙苡,主仆二人一同送走了她们三人。
转眼又要到年关了,毫无预兆的,京城第一场大雪飘然而至,纷纷洒洒的洁白把这个秋天的故事埋在尘埃里。
青樱披着白狐樱红大氅在玉墨轩的院子里同容佩和阿箬打雪仗,晶莹的雪花染白了鬓角她也混不在乎,冰凉的触感冻红了她的小手她也满心欢喜。
“容容!看招!”
一颗滚圆的雪球毫不客气的砸在容佩身上,正当青樱得意时,一颗雪球也毫不客气的问候在她身上。
今年第一场雪,也是怡人执意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长亭更短亭,没有一个人前去送别。
“樱,自此别后,你我姐妹就不知道何时有缘再见了。”三日前,怡人特特来府上告辞。青樱告诉她,这几日就该下雪了,不如过完年待到阳春三月离开也不迟。青樱自知无法改变她离去的心意,人都不在了,徒守着他的地方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做他的眼睛,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做他的双腿,水千迢山万里。
青樱贪婪的享受着初雪的美好,想着怡人为何不肯同大家过完这个年。也许她正期待这样一场雪掩盖她茕茕独行的足迹,就这样没有愧疚没有伤感没有负担而只有爱情的走进他向往的生活。
“不必为我感怀,更不必来送我,如果那天真的下雪了,就出来看看这素白的世界吧。”青樱依言在这日走出屋子,她推测,怡人的马车已经碌碌压过城外的积雪。
青樱笑着闹着,顽皮着,肆意任性。“啊!”不经意的,就撞到一个宽大的怀抱。
“这般开心,拐过书房就听到了。”弘历笑意吟吟,看青樱如此开怀,夙日来为年关忙碌的疲惫也一扫而光,心情也被感染到,说的是责备的话,却是满满的宠爱。
青樱哈哈大笑,趁弘历不备,手里的雪就塞进了弘历的脖子,一时间在弘历怀里笑弯了腰肢。
弘历身上一凉,登时反应过来是青樱在搞怪。“好啊,竟然招惹我,你是嫌活的太快活了么?”弘历手臂一紧,青樱已经双脚离地,在漫天大雪中飞速旋转。
“啊!放我下来,要晕了!”
弘历却没有放青樱下来,而是手臂力量一转,横抱起青樱,“身上都湿了,去换件衣服,不然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在外面嘻嘻玩耍,只有你要卧床养病了。”
进了屋子,弘历到另一处小间换了件干爽的衣裳回来时,青樱已经换了件小衫拥着锦被睡下了,屋里的碳火烧的足足的,暖和的很。弘历钻进被子,环过青樱,青樱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很自觉的向弘历温暖的怀抱拱了拱。她玩了一下午,他也忙了一下午,都累了。
怡人走了,还是没有告诉青樱那个杀头的名字。马车里怡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仔细写下了维止两字,当年有位科举考官就因为以这两字为题入了文字狱丢了性命。
皇上中意弘历,却要削掉弘时的爵位身份,不仅仅是防着他半个嫡子的身份,更是防着弘时背后那个聪慧狡黠的女子——青樱的姑母,中宫皇后。开始怡人也不懂为何要费这番周折,还折损了一个亲子,后来怡人隐约明白,这是因为皇上绕不过青樱另一位姑母纯元皇后乌拉那拉柔则,他不忍动柔则珍爱的妹妹,就只有牺牲自己的儿子。
这件事过了许久之后终于被青樱在怡人闪烁不定的一些言语中体味出了真相,即便越来越理解天子的算计集权,却始终不能理解这种虎毒食子的做法。再后来,她觉得,她们这些女子小辈比不过雍正的心思深沉,弘时的消陨只因为他是爱新觉罗的子嗣,无论如何都是弘历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不知道皇上顺着哪些蛛丝马迹找到了她董佳怡人,知道了她在几年前对弘历一见倾心,更知道弘时对她一见倾心。皇上承诺她日后促成她与弘历相伴,怡人才接受了皇上给的交易,其实她也从来没有拒绝的机会,一旦她拒绝了她立刻就会断头离魂。那时候的怡人怨,谁都不会愿意像个细作一样嫁到夫君家。隐忍了几个月,几乎要被弘时打动想要平淡的做个人妻的时候,怡人收到了皇上的指令,要她辅助弘历暗地里收集弘时诋毁不敬的言论行动。怡人也不晓得皇上是怎么知道弘历背地里的行动的,感慨了下姜还是老的辣后也不得不偷偷摸摸的行动起来。
皇上的话细想来很多地方都值得细细考量,比如所谓的弘时诋毁不敬甚至对允禩亲善的言行什么的基本上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就算有人证力度也是大大不够,那弘历在忙什么呢;再一点皇上如何得知弘历暗地里的行动,弘历要是真有行动基本就是皇子干政甚至有夺储之嫌,就算弘历天纵之才,帝位不二人选,以皇上多疑的性格怎么可能纵容一个皇子近乎是戏弄自己权威的行径;最最关键的是,就算皇上掌握天下,又能真的掌握人心么?
可是那个时候的怡人被那个与弘历相伴的美丽憧憬冲昏了头脑,她否定弘时简单平淡的爱情,认为在弘历身边会拥有一份浪漫热烈甚至刻骨铭心的爱情。既然没有证据,她就制造证据,围猎场里人多且杂,最适合她用最直截最简练的手段完成指令,她几乎是对未来在弘历身边的生活有些迫不及待了。
怡人的矛头直指弘历身边的两个女人,留下诸多线索将矛头引向弘时。
白磷自燃的火光明亮而瞬间即逝,马儿最易因这样的火光受惊,而森林里常有磷火燃烧,就算真的在草长查到什么,也完全可是说是自然飘落的白磷,更何况白磷这种东西轻易也不会有人想到找到,知道白磷这种特性的怡人则只需要动用下随国公府的资源就可以轻松完成这一计划。这一招既可以针对富察琅华也可以针对乌拉那拉青樱,如果当时两人挨得近几乎就可以一箭双雕。
而至于野狼围攻这件事,倒是大大超出了怡人可控制范围,她完全没想到,竟然会牵扯到弘昼和傅恒。怡人远远冷眼旁观,当看到弘历不顾危险来救青樱的时候,更觉当日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廉价而可耻。
怡人想起她婉转着声调伏在弘历耳边问:“不知四爷在查证三爷什么事情,可有怡人忙的上的?怡人喜欢四爷,原倾尽所有襄助于爷。”时的样子一阵阵作呕。
怡人不想再看弘历是如何救下青樱等三人,飞快跑回自己的帐篷伏案大哭。是她不知羞耻,以为自己只要够媚够聪明就能讨弘历的欢心,如果能得知弘历背地里行动的真相那么她就一定能对他有所助益。却不想,弘历带着坦荡荡的笑意推开了她,“无论在下想做什么,都不必要靠一个女人来帮忙。”弘历心思何等细密,迅速把马场上琅华坐骑受惊的事情练习起来,并警告她不许动他身边的人一丝一毫。
不知道是自己道行不够还是自己寻错了路子,怡人狼狈穿好衣服跑出帐篷,这个她犯的最最愚蠢的天大的笑话以后真真是缠在她身上了。
围猎场上,所有人格外默契的对那日晚上的混乱绝口不提,皇上皇后问起青樱手上的擦伤时,弘历也只是淡淡的看着青樱说是她自个儿顽皮惹事,更是亲自请旨禁了青樱的足。弘历莫名的冷漠却让怡人格外清醒,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新娶进门的侧福晋,看似推开青樱千里之外,其实是把青樱推出众人其实是她董佳怡人关注的视线。
篝火晚会上,怡人跳了折腰,这是为他跳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舞,她练了那么久,就算她不再奢望什么,她还是想跳一次给他看。她死心了,一个女子在放下所有尊严去讨好一个男子却被冷漠的拒绝后,会有几个人不死心,至少她董佳怡人再也拉不下脸面,她不想再次抛下自己的傲骨任人凌辱。她不是不知道宫里对青樱恍若天人的折腰舞描述,只是,这也是她跳的最好最美的舞蹈,也是她诉说柔情的一支舞蹈。
怡人的爱情里容不下对方对自己的漠视无情,弘时的爱情里又何尝容得下怡人三心二意。然而他什么都没说,从围猎场回来,连日放纵,无法无天的放浪形骸终于触怒天颜。
褫夺封号、削除宗籍、没收田产甚至是把他过继给庶人,连番打击让他一蹶不振缠绵病榻。怡人同青樱说起这一段时,几乎咬破嘴唇才忍住没说出什么会被皇上视为大逆不道的话,青樱安慰她说:“其实皇上还是疼爱弘时的,不然也不会派齐鲁和卫临两位国医圣手来问诊。”怡人嗤笑,谁知是妙手回春还是催命夺魂?但是怡人不想说,不想告诉青樱,一是她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她不过是因着对着扭曲阴暗事实的鄙夷怨毒呃猜测,二是青樱还有漫长的人生要面对这个皇城里貌似端庄实则病态的人们,青樱细致聪明,总有一天要揭开这里富丽堂皇的外表直面内里溃烂不堪的恶腐,如果青樱是阳光一样的人,就能像阳光那样剔除腐烂污秽。
怡人要走了,她不想青樱来送,是不想她看见此时积雪之上一抔献血。自从府上出事后,几乎所有人都与她断了关系,包括她的养父养母。皇上几乎是封杀了她一切经济来源,她迟早会被困死在三阿哥府里。然而内心抱有一丝几乎是不可能的希望,那个传闻中阳光一样的人会来照亮她破败不堪的余生。她很欣慰她终于等到了,把这么长的故事一点点隐晦地告诉那个人,她把所有事情归于她自己贪婪的私心,多余的一点没说,因为她知道,有人隐藏在暗处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说完这个故事她决定离开这里,是真正的离开,她把府里剩下的几人妥善打点好,希望能在冬天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离开,希望最最肮脏的她能死在最最纯洁的天地间。
皇上怎么会让身负皇家秘密的她活着离开呢,出了京城十几里之后她果然遇上了埋伏的刺客,她把青樱当妹妹,是这个妹妹包容了她所有的任性妄为,这样的妹妹做姐姐的怎么忍心让她直面血淋淋的现实,怎么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再不能看来年春日的姹紫嫣红。
怡人告诉青樱,弘时常常念叨没能饱览大清万里河山,她希望能代他看看传说中的天涯海角,就让她的妹妹以为她已畅游在山河天地间吧。
雪,已经停下,暖暖的冬阳移过,怡人在雪地里努力翻了个身,她要好好看看这大雪后好一片晴空万里。
青樱醒来时,发现正被弘历紧紧搂在怀中,屋里昏暗而只点了一支蜡烛,推算已经入夜了。青樱推搡了下弘历。
“嗯?”
“你今日的功课可做好了?”青樱见弘历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想来这招应该是最管用的。
“这几日忙着宫里过年的事情,没有什么功课。”弘历慵懒的说道。
青樱翻了个小白眼,可是她饿了!青樱挣扎了一番还是没有挣开弘历。
她不知道弘历心中,那件是才算是真正过去,他中途被他的侍卫陆远心叫起来,得知董佳怡人已死,同行的只有一位马夫和她的贴身婢子,马车上除了取暖的用具和一块被劈成好几瓣的匾额,拼起来则写着“步虚阁”三个大字和“弘时题笔”四个小字,珠宝银钱被一抢而空,一切伪装成抢匪所为。弘历提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他一直很担心青樱这几日同董佳怡人走的太近,董佳怡人亲自入宫请辞,甚至亲自来同青樱告别,他真的很担心有什么事情会牵连到青樱。如今董佳怡人已死,而他秘密派去监视董佳怡人的探子通报董佳怡人不过同青樱谈一些在他看来无关痛痒的事情,而皇上那边也没有对青樱采取什么措施,这件事是过去了。
董佳怡人,这个生前不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死后才真是让他刮目相看,她本该静悄悄的走,却走得人尽皆知,给青樱说的所有话对皇上或是他的探子都无关紧要却巧妙的解释了她的本心,而最终血染白雪,甘心将一条命奉给皇上手下的杀手,一死消弭了皇上的担忧。
青樱既然醒了,也不想再睡,便窝在弘历怀里说着悄悄话,“我刚刚梦到怡人姐姐和弘时了!”青樱兴致勃勃的说道,也不管弘历是否愿听,“他俩在弘时特地为怡人姐姐建的小楼里煮酒论诗,还讨论山川地理,快意人生。”那个小楼一直没有名字,听说是因为弘时一直没想好如何题名,直到他阅读诗词时想到了怡人折腰的曼妙才提笔挥就步虚阁三个字送去制成匾额,只是匾额送到时也是他接到圣旨时,绝望愤怒的他挥剑将匾额劈成了几段。思及两人的悲剧,青樱反手搂住弘历,怡人没有注意到一直在她身边默默守护关爱她的弘时,直到弘时弥留之际才体悟出心中早已被他感动的心情,空留下一缕叹惋,而她不会,谁对她好她很清楚。
弘历过了许久,总算有了回应:“我不喜欢你梦见别的男人。”
青樱一愣继而笑的像是阴谋得逞的孩子。
“清凉台的梅花开了,想不想去看?”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