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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入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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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的前夜,下了场大雪,乌瓦青石覆上白白的一层。掖和宫没有了往日里的庄严肃穆,反而多了些许柔和之美。学室里每个角落都布了碳炉,犹如三月暖春。赵恒走近学室门口时,只听一人高呼道,“他撞了我,就该给我磕头赔礼,你少管闲事。”
赵恒阻止身边的侍郎通报,走到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围观。那大声高呼之人此时正揪着一身着黛蓝锦衣李书彦的衣领,与另一赤衣孩童辩论。那赤衣孩童赵恒昨日见过,正是站在楚轲身旁的陈斯。旁边还有一个十分富态的小孩卫征,手里捧着装有点心的手帕,边吃边看热闹,眼珠子滴溜溜的直转。
不过最能引起赵恒注意的是坐在里侧席位上的赵潜,只见他一手撑头,另一只手把玩着书刀,看着眼前这场闹剧,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显得漫不经心,看到他这副做派,赵恒没由来的心下有些不快。
只见陈斯眉头一挑,“即便他撞了你,那也是无心之失,断没有让人下跪磕头的道理。”
“哥,既然他撞了你,你撞回来就是了,磕头的话就算了吧。”站在一旁的阿雅扯了扯张沫翰的袖子,她可还记得大父说的话,不想入学第一日便闹出事来。
张沫翰瞪了陈斯一眼,放开揪着李书彦衣领的手,用力将其推开,李书彦一个不慎,摔在地上,手臂撞上案桌一角,发出砰的响声。
赵恒只觉张沫翰此人着实蛮横,心下对其越发不喜。陈斯忙走过去,将李书彦扶起,不无担心道,“你没事吧。”
李书彦低垂着头,低声说了句,“无碍”,抽回自己的手臂,便不再理会陈斯,回了自己的席位上坐下。
“臣见过皇上。”
赵恒转身看向来人,面如冠玉,长身玉立,手执一卷竹简,一袭青衣与天地白雪泾渭分明,却又显得那么的相得益彰。原本愤懑的心情突然好了许多,唤了声“老师。”
学室里的人此时才注意到外面站着的人,忙站好行礼,声律不齐的道“学生见过皇上,老师。”只有阿雅没有行那规矩,她跑到赵恒身前,揽过他的手臂,笑靥如花,如同往常一样唤了声,“阿恒。”
赵恒同样对她笑了笑,转而便看向那昂着头一脸倨傲的张沫翰,之后又一一打量了眼其他人,随后缓缓说道,“全都入坐吧。”
赵恒解下狐裘将其交给立在一旁的侍郎,他朝左边扶着腮正笑盈盈看着他的阿雅说道,“快去坐好,莫在老师面前失了礼仪。”
“几日不见,阿恒怎的变严肃了。”阿雅嘟了嘟嘴,看到楚轲走进来,便也不再纠缠赵恒,只好回了自己的席位,不过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赵恒看。
楚轲翩然坐下,扫了眼底下的众人,“今日讲礼学晋申公将杀其世子申生一篇。”说完便将桌案上的竹简打开,先将这篇内容复述了一遍之后便开始讲义。
赵恒原来最烦的就是学这些诗经子集了,却不知为何在楚轲讲来,并不觉得厌烦,反而有种丝竹雅音般的舒缓悠扬,令人心情愉悦。
陈斯偷偷打量前方与老师斜对而坐的赵恒,正襟危坐,端得肃穆而庄重,远没有陈斯那日所见般衣裳不整的模样。陈斯想到此,止不住的咧嘴一笑。
楚轲讲义完毕便开始询问,“不知你们如何看待公子申生此种做法。”
张沫翰急不可耐的鄙夷道,“只能说申生此人太过愚蠢,自断生机,实在愚钝不堪。”
“此言差矣,晋申公既是申生君主又是其父,申生此举不过是成君臣父子之礼,此乃大德也。”陈斯不禁反驳道。
张沫翰见又是陈斯,心下有些恼怒,“荒唐!晋申公听信他人谗言便要废黜申生储君之位,将其处死,申生为全所谓君臣父子之礼,便自我了断,我看不过是懦夫所为,大丈夫当能屈能伸,留得一线生机,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赵恒听了张沫翰这番言论,对其有些改观,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虽然张沫翰此人生性倨傲,却也不是胸无点墨之人。也不知道老师赞同谁的观点,想到此处,便将视线转向楚轲。
楚轲并未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直接点名赵潜,想听听他的看法。赵潜也不露怯,侃侃而谈,“晋申公废杀申生,绝非单单听信谗言,不过是外戚权势过大,王权受到威胁。而与外戚一方牵扯甚深的申生,自然不被晋申公所喜。申生深知母家亲贵与自己君父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以其一死,唯愿能缓和一二。”
“看来公子潜已经熟读春秋了。”楚轲笑着说道。
赵潜谦逊道,“不过是多看了些许罢了,潜才识尚浅,还望老师多加教导。”
“虚伪。”张沫翰撇撇嘴,小声嘀咕了句。
陈斯迫不及待的说道,“如此看来,申生不仅全了群臣父子之礼,还有安定社稷之功,绝不是某人口中所述那般愚钝无知。”最后更是意有所指。
“你!……”张沫翰拍案而起,对陈斯怒目而视,若不是赵恒楚轲在场,他怕是早已经撸起袖子直接将陈斯揍上一顿了。
陈斯倒是不怕他,还想开口讥讽一番,楚轲却发话了,“陈斯,辩论时讥笑嘲讽他人,非君子所为,君子当以德服人,你上前来。”
陈斯有些不服气的站起身,经过张沫翰的时候,更是斜了他一眼。不过在楚轲拿起戒尺时,还是老老实实的将手伸了出去。“啪”的一声响起,陈斯白皙的手掌登时红了一片,他龇牙咧嘴忍痛向楚轲行礼,感受到左侧所在位置的那道视线正放在自己身上,脸不禁红了些许,这是因为羞愧,更加不敢与之直视。在楚轲发话后,方低垂着头回了自己的席位。
此时的张沫翰心情格外舒爽,即便陈斯看他那不善的眼神,他也毫不在意。
“谁还有不同观点的?”楚轲等了一会见无人回答,便又直接点名李书彦,让他作答。李书彦思忖片刻,方言道,“如公子潜所言,申生死后又如何能确保他的母族与晋申公之间的矛盾会有所缓和呢,储君易位惨死,对朝堂社稷亦有动荡,如此惨烈作法,恕学生不敢苟同。”
楚轲点点头,又叫坐在李书彦旁边的卫征作答,卫征期期艾艾的说道,“呃……这个……那个……”实在想不出什么的他急得抓耳挠腮。
其他人见他这副窘样,登时被逗得发笑。卫征肥肉横生的额头上已经出了薄汗,眼珠子转了几圈,眼中精光一闪,锤了下手,似是想到什么,“他们说的我都认同。”
“还以为你卫大胖能想到什么呢,怎的这般敷衍了事。”张沫翰笑得尤为大声。
卫征被人叫了雅号,也不气恼,只是笑着说,“我认为你们讲的都有道理,所以我都认同,这便是我的观点,只能说我本人海纳百川,怎么能说是敷衍了事呢。”
楚轲摇摇头,他扫了眼底下众人,眼神看向阿雅时,又不动声色的移开,定睛看向嘴角含笑的赵恒,“皇上可有何不同看法。”
赵恒还沉浸在卫征带给他的乐趣中,见楚轲问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眨眨眼,沉吟片刻,“申生有春秋君子之德范,不管他背后的理由是什么,都当令人敬佩。” 其实他更属意张沫翰的言论,虽然楚轲没有表明自己的观点,但在张沫翰说出那番话之后,他还是清楚的看到楚轲眼中的不喜。
何为大德,何为君子,不过是周礼强加给世人的道德典范罢了。若有人要他的命,即便理由再冠冕堂皇,他亦无法像申生那般,献出自己的生命。便如张沫翰所言,卷土重来犹未可知,不到最后一刻,放弃岂不可惜。
楚轲对他这些学生们的心性,心下已经有了些许了解。看到出神的陈斯,他拿起戒尺敲了敲案面,有些呆滞的陈斯忙回过神来,也不敢与楚轲对视,只管盯着前方。坐在他前面的阿雅,此刻正歪着头,肯定又是在看赵恒,陈斯心下不禁长叹,为何我就不能如此呢。
楚轲又讲了一番春秋时各国君子发生的一些事情,不外乎仁义礼智信各种大德之事。虽然赵恒对周礼大德不以为然,然楚轲有将故事讲得妙趣横生的本事,即便不喜,却也听得入了神。
今日虽没有朝仪,却也端坐许久。时刻没有放松的赵恒,此刻正瘫坐在榻上,早没了人前严肃庄重的模样。他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环佩,眼神迷离,似在想什么想得入了神。
陈氏走进来便是看到这般景象,她走向前小声换了几句‘君上’。赵恒回过神,看向她,点了下头。
“御膳已经备好了。”
赵恒就着陈氏的手臂,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朝前殿走去。此时,案桌上摆了一看就令人食指大动的佳肴。赵恒吃了几口,似是想到什么,笑了笑,“若是王安在此,怕是又要来抢我的吃食了。”
当初在荣安王府时,其他人都是恭敬而小心翼翼的,唯有王安与别人不同。自己每每犯错,王校尉却总是让王安受过,而王安却从未抱怨,还总是偷摸着带他去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可如今,他身边或许再没有一个王安了。
陈氏见赵恒心情有些低落,忙岔开话题,“君上,今日里碰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见引起赵恒的注意,便又接着道,“今日殿内跑进来一只白狐,那畜生登的是灵活,好几个宫人侍郎都捉不住它,反倒是让它弄得人仰马翻。”
“那后来呢。”他道怎么一回来就见几个额头红肿的侍郎呢,原来是出了这一遭事儿。
“后来呀,还是貂颜手快,将它捉了,不过却被那畜生尿了一身,那股狐骚味哟……”虽然殿内用香薰除了味,早没了那股难闻的味道,陈氏却还是习惯性的扇了扇鼻风。
貂颜最是爱干净,每日里都佩戴味道淡雅的香草,赵恒可以想象当时貂颜的黑脸来了,不禁大笑出声。笑过后,却又有了疑问,“这宫内怎么会出现狐狸呢。”
“那只白狐是宜君郡主的宠物,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
“郡主的宫殿不都是在西边吗,怎么就跑来养和殿撒野了。”赵恒心下有些疑惑,“这宜君郡主是何人。”
“宜君郡主乃贤妃所生,是先皇最小的女儿,最受先皇宠爱。原来是要有封地的,不过先皇驾崩后,便搁置了。贤妃仙逝得早,太后仁爱,便将宜君郡主养在宫中。”
赵恒用余光扫了眼殿内毫无存在感的宫女侍郎,他与陈氏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知道这出闹剧绝非偶然。
寝殿在最后一盏宫灯熄灭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赵恒躺在榻上,眼睛睁开着,周围安静异常,他甚至能听到偏室里,貂颜辗转衣裳布料发出的窸窣声和炭火的噼啪声。想到学室里,赵潜言申生那番话,颇为感同身受。自己不就是另一个申生吗,而他的处境比之申生更艰险,申生尚有母族可依,然他可谓孤立无援。
思及此,赵恒突然想起那日那个从张太后殿内,被人拖出来的宫女,撕裂的叫喊声,惊恐而扭曲了的面容,那看着他的眼神令赵恒全身发寒。殿内暖如阳春,赵恒整个人蜷缩在衾被里,依旧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