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途同归》迟玖

1、第001章

　　这个秋季，迎来了第一场雨。还没入夜，雨声淅淅沥沥，雨丝绵绵，不消多时，整个天地皆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一切都看得不真切。

　　叶舒打着油纸伞，在众多营帐中快步穿行。偶有三两士兵持枪走过，她却似乎恍若未觉，身形一闪便钻入了中军帐里，说不出的行色匆匆。

　　“外公，您找我？”叶舒将油纸伞轻轻放下，却在看到潮湿的地面时，眉心轻蹙，“阿佑，我不是跟你说过，雨天地湿，要提前铺好茅草吗？外公身子本就不是很好，若再沾染了寒气，岂不更糟糕？”

　　被她这么一训斥，阿佑黝黑的脸上难得现出几分红色，连忙单膝跪地，向她请罪，“少将军，卑职有罪，请您责罚。”

　　顾蠡无奈地摇摇头，刚毅的脸上多了几分罕见笑意，“她也就说说而已。你竟也当真了。阿佑，你先去帐门处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阿佑偷偷瞥了下叶舒，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长舒了一口气，寻了个借口，便退守在门外。

　　顾蠡见状，颇是哭笑不得，“阿佑可是我身边的老人了，也就只有你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责骂他。换做旁人，谁不上赶着巴结？孩子，你这软硬不吃过于较真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叶舒不以为然，在案旁桌椅落座，语声清冷：“外公，您找我来，有何要事？”

　　“京城来了旨意，你知道了吧？”

　　叶舒怔了怔，随即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么，你的打算是什么？”顾蠡满目慈爱地看着这个自小养在身边的外孙女，想起这么多年来她所经受的刀光剑影战场厮杀，不由得一阵叹息。

　　叶舒忽然沉默不语。

　　当年，若不是亲生父亲叶青哲续弦另娶，她也不会被钻了空子的顾蠡执意带到边关，并且一待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她跟随顾蠡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的同时，却也因女子身份而为京城官员所诟病。其实，只要远在京城的嘉明帝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她也权作听不见那些风言风语。而此次嘉明帝第一次来了旨意，将她召回京城，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叶舒抬头问向眼前慈爱的老者：“外公，你觉得皇上是何用意？”

　　“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又岂是咱们这些臣子能够肆意揣度的？”

　　叶舒抿了抿唇，好半晌才道：“那我即刻准备，启程回京。”

　　她霍然转身，却被顾蠡及时叫住，“孩子，此次回京，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我听说，柳丹青那小子就要成亲了，咱们说不定还能赶上他的婚礼！”

　　叶舒猛地顿住脚步，垂于身侧的手紧了紧，微侧着脸，含糊不清地应了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帘里。

　　五日后，她已与顾蠡沿着江河北上，随行的还有一队亲自挑选出来的精兵。

　　半个月后，这一行人已经到了距京城三十里外的驿站。

　　***

　　是夜，秋风萧瑟，京城的主街上却依旧繁华热闹。

　　叶舒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或衣着亮丽，或容光满面，不由得一阵恍惚。

　　也就只有在天子脚下，入夜后还能体会到这般喧嚣。而在边关，除了凄清，似乎并无其他。

　　边关……

　　以往那么熟悉的两个字，此刻似乎已变得很遥远。

　　叶舒苦笑。

　　她自小长于边关，那里四季如春，风景宜人，却不曾想过京城会这般寒冷，而顾蠡似乎也忘记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回过京城的事实，并未提醒她要多带些衣物，这也就导致她在进城的前一天感染了风寒。

　　顾蠡看不得她这番“惨相”，无视边关将士非经传召不得随意进京的铁律，二话不说就将她轰进城来买药。

　　用顾蠡的话来说，就算嘉明帝站在她面前，也不会认出她真正的身份。

　　的确。

　　当年离开京城时，她才两岁，再站在这里，她已不记得京城的繁华，别人也不识得她的来路。

　　她的外公，从来都是那么一针见血。

　　叶舒呵出一口气，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裳，问了药铺的方位，去抓了几副药。

　　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她要出去，也只能从隐秘的城墙上翻过去。这对常年领兵作战的叶舒来讲，并非难事，可为了避免出什么意外惹祸上身，她并不敢掉以轻心，抓好药后便朝城门走去。在路过一座茶楼时，她忽然停了下来，看了好半晌匾额上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楼外楼”，居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楼外楼的生意似乎很好，都这个点儿了，依旧不见半点打烊的迹象。大堂里座无虚席，小二们拎着茶壶捧着点心穿梭在各个桌子间，竟无人上前招呼她。

　　叶舒站在门口，眸光清亮，快速地扫了一眼，似是在斟酌着要坐在哪里，却见一小二小跑到她跟前，笑着问：“姑娘，您要吃点什么？”

　　叶舒不答，目光逡巡了半晌，终于抬步往左手边靠窗的角落里走去，也不顾旁人的奇怪目光，自顾自地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窗，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到最后，终于在一扇窗前站定，就着微弱的月光，依稀可见窗外那棵丹红似火的枫树。

　　“姑娘，你要不再找个位置……”

　　“不必。我就坐在这里。”叶舒后退一步，双手利落地推开面前狼藉的杯盘碗筷，撩起衣摆大大方方地落座，抬头正好可以看到那一片片红得滴血的枫叶。

　　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却把同一桌的三个中年汉子给震住了。

　　京城里何曾见过这般大胆的女子，不仅深更半夜出门逛茶楼，居然还无所顾忌地与其他男子共桌？

　　今日，叶舒穿了一件黑色箭袖衣袍，如墨青丝用碧玉簪简单束住，整一个男子装束。她眉眼平和，坐下后，一双清如水亮如星的眸子紧紧盯着窗外的丹枫，似乎并未察觉到其他人的异常。下一瞬，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眸光似是浸染了寒星光芒，在座几人不经意间对上她的视线，只觉那目光冷澈，稍一流转便已漾出锋利迫人的光芒。

　　这女子，不简单！

　　这是同桌三个汉子得出的结论。

　　于是，还没等桌前小二反应过来，三人放下一锭银子，便匆匆离去。

　　那小二收了银子，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问道：“姑娘，您要来点什么？我们这里，最出名的是暮下烟，桑上雪……”

　　“暮下烟，桑上雪，各来一壶，还有一些寻常点心。”叶舒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沿。

　　那小二似乎也看出了叶舒不想被人打扰，连忙收拾好了杯盘狼藉的桌面，又很快奉上了她点的茶和酒以及一些点心，嘟囔了声“怪人”后，便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舒才移开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桌上的热茶。

　　走入楼外楼，完全是一时兴起。对她来说，楼外楼的特殊之处，并不在于它“京城第一楼”的名声，而是在边关的十几年里，柳丹青曾经无数次念叨起它。好几次外出打仗，被敌人困住无法正常进食时，他总会倍加陶醉地回忆起楼外楼的好茶好酒好菜。

　　他说，站在楼外楼，往左手边寻去，会有处靠窗的角落，打开窗子后会看到火红的枫叶，在深秋月光的映衬下尤显凄美艳丽。

　　他说，楼外楼最好的茶和酒，分别是暮下烟，桑上雪。茶热，酒冷。先茶后酒，仿佛经历了人生高峰的大喜与重重跌落山谷的绝望。而先酒后茶，便好似苦尽甘来，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滋味。

　　他还说，等战事结束，便带她回京胡吃海喝一顿，让她这个“苦命人”也尝尝鲜。

　　而今，她于深秋归来，坐在他坐过的位置上，喝他最爱喝的暮下烟和桑上雪，看他看过的艳烈丹枫，感受着他所感受过的一切。然而，当她想要告诉他，这角落的位置太偏、丹枫已颓萎、暮下烟太苦而桑上雪太烈的时候，他却又在哪里？

　　到头来，不过道一句，时过境迁！

　　既如此，她还要这满腔愁绪满脑回忆何用？

　　过去种种，倒不如付诸冷酒，且醉他一回。

　　“小二，再来一壶桑上雪。”

　　***

　　不知不觉中，月色渐浓，丝丝凉意自半敞的窗子灌入，叶舒本就着了风寒，当即打了个哆嗦，唤来小二将茶水点心撤下，便扶额静坐。旁边那桌人似乎喝多了些，谈论八卦的声音有点大。

　　“你们听说了么？明日顾老将军将要进城了。”

　　“这还用你说？顾老将军可是朝廷的大功臣，若非他多年镇守边关，击退蛮夷之兵，朝廷不会如此安宁，咱们老百姓的好日子也不会这么过得这么舒坦啊！”

　　“要我说啊，最令人期待的，还是那位从未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叶少将军。你们也都清楚吧，那叶少将军可是个女的。据说，这么多年来，上呈至龙案前的战报，可没少有这位少将军的名字哟！”

　　“哈哈，这位老兄，也就只有你会期待叶少将军了。上过战场的女人，不是杀人如麻，就肯定长得……嘿嘿，反正我是不期待的……”

　　叶舒用额头抵着桌面，苦笑不已。

　　她终于更加深刻地明白，顾蠡对于她不会被京城人认出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了。敢情这些人都把她当成杀人如麻的无盐女了！

　　她揉了揉额头，待脑中的微醺感完全退下后，才拿起药往外走去。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出城了，若是让顾蠡知道，她着了风寒还对着冷风喝酒，还不知道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这次，她纵容自己，放肆了一回。

　　也或许，是最后一回。

　　她喝得并不多，走得也挺顺当，忽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抬头一看，只见一胖得如球般的小孩子越过二楼的围栏直直落下，照这个情景，摔到地上不死也半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