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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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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庭那一天天气格外热,只是暮春初夏时节,却几乎能闻到空气里马路还是别的什么像是被晒化了一样一股焦糊味。
贺固泽走了过来。他的脊背依旧挺直、衣裳依旧干净整洁,像是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根本与他无关。
但是细看去,却能发现他两鬓间已隐隐有了白发,眼神也变得有些颓然。
他已经渐渐衰老下去。
今天来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一句,没有一个站在他这边。
就算有一部分人在去年还被人视作他的党羽。
贺固泽疑心重不肯与人交心,也终于没有人肯与他交心。
他的身份摆在那儿,纵然如今沦落到这般田地,别人也还是尽量能不冒犯就不冒犯。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士兵是看守他的,但目视前方齐步走,不知情的人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他带的警卫。
贺固泽能在那么大的阻力下发展起自己的势力还如日中天那么久,不是没理由的。他或许阴毒、疑心重、不折手段、搞的把戏上不了台面,但他也确确实实是个人物。
方君乾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在对贺固泽的一些能力赞赏的同时也更加痛恨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将他们逼入绝境,害死了他父亲。
贺固泽过来看到方君乾他们的时候顿了一下脚步,然后继续往前走。方君乾突然低声道:“去年我爸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大的太阳。”
贺固泽停了下来。
“他那时候被你陷害进了这里,”他抬眼直视贺固泽,目光冰冷:“今天轮到你了。”
贺固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哼笑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却转眼看向肖倾宇,叹了一口气,道:“无双,你本是我下最大心血培养出来的。”
肖倾宇没有说话。
“你还是年轻,”他叹道:“不知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感情。”
“你以为他对你多好,”他看了一眼方君乾,嘲讽道:“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只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他说得极为动情,甚至有那么些痛心疾首,就好像是一个长辈面对着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肖倾宇在没遇到方君乾之前跟着他已有十几年。
他知道肖倾宇看似淡漠,实际极为重情。
肖倾宇依然未做声。
“无双……”
“总书记,”肖倾宇沉默许久,突然开口,道:“无双一直很感激你的培育之恩,若不是你,我此刻也不会在这里。”
“但是我以为,我曾为你做过的已经足够多。”
他抬头直视贺固泽,道:“从一开始,就有你给我一碗饭,我帮你杀一个人。”
“这么多年来,肖倾宇手上已经沾满了血污。”
他抬起手,一双手在阳光下翻转,骨节秀美,手掌白皙。他蓦地缩回去,一字一句道:“去年的订婚宴上,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从此,与总书记再无瓜葛。”
去年与邱家的订婚宴上,方君乾重伤,肖倾宇让贺固泽兑现诺言,他要走,该应他一个条件。
贺固泽同意了,于是肖倾宇将方君乾带走了。
从此,与贺固泽再无瓜葛。
贺固泽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脸色一瞬间不好,这时候有人过来催该上庭了,他最后又看了一眼肖倾宇,恨恨地走了。
方君乾在他身后慢悠悠说了一句:“贺总书记,好走。”
法院的门关闭时发出沉重的声响,贺固泽终于走进了这个地方,像当初的方载物一样。
所谓因果报应,大抵如此。
方君乾推着肖倾宇回去,肖倾宇倒是有些好奇,问道:“不进去看看?”
“不了。”方君乾道,声音有些沉沉的。
肖倾宇知道他想起了已故的父亲,抬手覆住他的手,无声安慰。
方君乾俯身靠着他的肩膀蹭了蹭,低声道:“没事。”
阿拉法特的事是个诱因,贺固泽以前做的一些事通通被翻了出来,才导致要上军事法庭解决,只是他都已经进去了,不管怎么样,他的敌人都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出来。
他们回了在北京的那个小院。离大选至多只剩下五个月,肖倾宇给方君乾恶补一系列有关演讲、分析时事、拉取选票的问题。
最后一项没什么问题,第二项也是方君乾的强项,只给他说些注意点就行。只有第一项有些问题。
让方君乾演讲不难,这厮最会信口开河。但是演讲拉票上所要注意的一系列礼仪就把他搞晕了,肖倾宇一口一个“最好是这样”、“这又不难”,并且亲自给他做示范——
可是你能指望一个过去的十几年里都在军营摸爬滚打的家伙规规矩矩标标准准做动作吗?显然不能。
这对平常人来说不难,可方君乾一做,就觉得十分别扭。他记得什么时候该怎么做,但是一结合他自己的演讲,就显得不伦不类。
就好像一只野兽非要系起领结穿起西装来一样。
最后肖倾宇无法,只好变通了一下,大多数只看着好看的东西都弃之不用,剩下一些必需的也只要求方君乾做完就行了,不必多么精确。
这样一来就好了很多。
他看着方君乾练习,整个人自信飞扬,像是一团火焰,呼呼的只要风一吹,便可以燎原。
这天午后方君乾去周子华处商议一些事,带了沈建去,严恪人去后面院子里给花草蔬菜翻土清虫。肖倾宇便一人在窗下翻着这回选举参选人的档案,六月的风吹进来,带着北京胡同里特有的泥土和青砖的气味。
外面有人进来,行至院子中停了下来。
肖倾宇把桌上的文件都收起来,转轮椅出去,朗声道:“尊客请进屋吧。”
“无双公子盛情。”外面的人于是便往这边来。
严恪人听着声响,洗了手脸急匆匆出来接了肖倾宇的手推着他。
会客室朝阳,几人落座后肖倾宇率先开口,道:“徐老先生?不知踏足寒舍有何事?”
来的人肖倾宇从前见过几面,姓徐名卯初,是贺固泽从前所忌惮的那几个老人中的一个。这位老先生没有军衔也没有官职,却顶着一大堆“委员”的名号,什么事情都能参一脚。
严恪人也知道他,心里默念:“原来是‘摄政王’啊……”
徐卯初的儿子这回也参选,与方君乾是竞争者,不知道他这时候来是做什么。
肖倾宇心里奇怪,面上并不显,只客客套套应对。
徐卯初跟他一样,也是客客气气的,脸上还带着些慈爱,说了几句就开始追忆从前,就好像是来闲话家常的。
“你母亲当年我还和她同桌吃过饭,跟你很像,就是没你这么懂事。”徐卯初说着说着笑了,嘴上说“不那么懂事”,脸上却没有不喜的神色,就好像是一个宽容的长辈在回忆小孩子任性的时光,让肖倾宇都不由动容。
他自小与肖家的人不亲,难过时唯一思念的,也就只有他连记忆都没有的母亲了。大约对母亲的爱恋是一个人的天性,肖倾宇眉眼间已慢慢柔和下来。
徐卯初继续道:“她是个才女,未出嫁前我还想让她做我儿媳妇儿,可惜你父亲早已有了约。”他说罢叹了口气,仍有些惋惜的样子,而后好像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肖倾宇面前,笑道:“老朽失言了,倾宇莫怪,莫怪。”他似乎觉得与肖倾宇亲近了许多,先前还是“无双公子”,现在就直接连姓也不带地直呼名字了。
肖倾宇也不在意,接到:“是我母亲福薄。”
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就有些奇怪了,自己的母亲嫁了自己父亲而嫁不成别人,反要叹一声“福薄”,就像是说自己父亲不如别人一样。
不过放在肖倾宇身上却是自然无比,他本就跟肖正辉不亲,甚至结怨。
徐卯初叹了口气,道:“当初你父亲在众人面前立誓要待你母亲好,谁知……唉,这年轻时什么情情爱爱的誓言最做不得准了,倒不如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来得稳当。”
肖倾宇沉吟片刻,道:“徐老说的是。”
徐卯初道:“我时常这么跟小辈儿说,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被我念叨多了,倒也省的自己争气了,只是还是自恃过高。就像年底的选举,那么些青年才俊,我叫他再等几年,偏不!”说着他话音一转,像是极随意地道:“听说平城的方中将此次也参选,这位可是希望甚高啊!”
肖倾宇道:“中将终究年少,许多东西还需要学习。”
徐卯初叹道:“年少才好啊,年少气盛,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咱们这里面是要正正风气了。”
“听说方中将随了他父亲,品行端正,上任了也能给下面的做做榜样。”
肖倾宇低头抿了一口茶,未搭话。
徐卯初看了看时间,起身道:“这可不早了,得走了。”他行至门口忽又转过身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方中将中选后倾宇若是想换个职位,尽管来找我,我这儿可缺人的很!”
说完也不等肖倾宇道谢,急急忙忙便走了。
严恪人一开始还想不通这位徐老来找肖倾宇说了这些没用的是做什么,直到人走时说的那两句话才让他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来撬墙角来了啊!
这位老先生先打亲情牌,又让肖倾宇想起他父亲的薄情,再说方君乾“新官上任三把火”、“品行端正”,暗指他日后登上高位肖倾宇的下场不会好,最后还抛出橄榄枝让肖倾宇“尽管去找他”。关于方君乾和肖倾宇的事他一句没说,自始至终都在说好话,可是这些话要是给个心重的人听了,心里肯定会生出间隙来。肖倾宇头脑聪明,想的又多,要是万一有那么点不信任方君乾,就一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出来,徐卯初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比起这位来,贺固泽的挑拨离间根本不够看啊!
严恪人想通了首尾,立马看向肖倾宇,迟疑道:“公子……”他看到肖倾宇脸上神情复杂,道:“难道真的要……”
自古狡兔死走狗烹,虽说方君乾是能信任的,但到手的权势和虚无缥缈的爱情哪个更重要?万一……肖倾宇就是他的污点,是所有对手能够找到的、攻击他的理由。
严恪人钦佩方君乾,但他效忠的对象只有肖倾宇一个人,若是对肖倾宇不利的,不管再怎么钦佩他也能放弃。
他在这边满脸纠结,肖倾宇却回过神来,见他如此,有些无奈,倒把别的情绪冲散了许多,低斥道:“想什么呢!我再怎么没脑子,也不会受外人挑拨。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别的不说,忠义还是有的。”
“那公子……”
“我的确在担心……”肖倾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终究没说担心什么,只是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外面车声响。
“回来了?”严恪人出门去看。
肖倾宇转头顺着他的背影看向大门口,只见方君乾笑意吟吟走了进来。
他在担心,到那时候,他会不会成为别人手中的一个把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贺固泽从前这样教过他。
只是……
终究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