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局》默童

8、缟素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秦重看着眼前神情中有些憔悴的荣易，微笑道。只相隔这短短十日，他已见老，虽然他的腰依然挺直，威仪仍在，但原本漆黑的鬓角却灰白了。

　　“我本打算不论能否查出真相都要按时回到这里来的。”荣易点头道。“但是没想到所谓真相竟然如期而至，不差分毫。”

　　“此话怎讲？”

　　荣易便从离开一山镖局的那日说起，刻意略掉其中有关苏蓉的事情，把自己和薛君明如何进入雪山，如何遇险，绝望之中她透露了身为年的十二月的秘密，之后被阿且找到，回到大镇见到了薛三好，最后说到昨天“仙客来”起火，自己和阿且在废墟之中挖出他们的尸体。

　　秦重听完沉默了许久。“可惜啊，义儒三侠一生侠义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万万没想到仙客来的掌柜原来是他的女儿……而薛三侠为了报仇竟以女儿作为代价加入了年……我们一山镖局在大镇上经营多年，广设耳目，却对此一无所知，真是太惭愧了。”

　　“二叔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当时在那雪山中薛君明受了伤又迷了路认为自己命不久矣，我也没办法知道这许多事情的。”

　　“那薛君明为年效力，熊魁一家是不是她杀的？图纸有没有找到？”秦重问得急切。

　　荣易稍有犹豫，但是还是马上将怀里的黄铜妆匣掏出来递给秦重。秦重接了匣子立即打开，只见里面塞着叠好的书笺。他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手微微颤抖着展开纸笺，忍不住低声惊呼：“灵蛇七键！”

　　“正是灵蛇七键的图纸。请秦二叔仔细查看一下，是否是在熊魁家被盗了的真品。”

　　秦重拿起图纸对着光细细观看，又拿在手中摩挲一番，继而面带喜色地对荣易点点头。将图纸叠起收好后，他取出铜匣中另外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绢帕，读罢沉吟了片刻道：“真不知道薛姑娘对你如此情根深种啊……可惜，可惜……看这上面的字迹潦草，大概是她已知有了危险才决意留书于你的。……原来竟是她串通老八杀了熊魁一家偷了图纸，在你面前却不敢承认，这自白虽迟但是也说明她有悔过之意，况且生死交危之际能想要将图纸物归原主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老八还没有找到？”荣易问道。

　　“那个混账东西就似消失了一样，这么多弟兄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现在想起来，自从来到大镇他就总是跑去仙客来，我本来觉得少年人难免风流些，只当他是贪恋美色，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样的阴谋。”

　　“他大概也是受人利用。”

　　“不论如何，这次年折损了十二月，而我们虽然也有伤亡但终是拿回了图纸，也没叫它占得了便宜。”

　　“若是这样便是最好。但是我担心灵蛇七键的图纸说不定已经被年誊写过……万一如此，我们手上的图纸就价值全无了。”

　　秦重听罢面色也沉重起来，点头道：“我竟忘了这灵蛇七键不是实物而是图纸，若已落入年的手中那岂不是早已抄誊过不知道多少份了。这该如何是好？”

　　荣易摇头道：“只能期望薛君明是先把图纸藏匿还未交给年……若年已拿到图纸，制造出灵蛇七键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也未必。当年大哥与我难道不想将灵蛇七键按照这图纸做出来吗？若是有了它，别说扩张镖局，就算是面对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不用再怕了，难道不能一统武林……”说到这里他自觉失语，又道：“但这灵蛇七键实在难以造出，我们曾寻访了不少技艺高超的手艺工匠，都无功而返。”

　　荣易望着秦重沉默着。秦重看到他的神情叹道：“我们只是给这些手艺人看一小部分的图纸，他们说做不出来也不打紧的……贤侄真以为我们那么嗜杀不成？”

　　“是我错想秦二叔了……”

　　“罢了，这也不能都怪你……只希望年和我们当年一样，找不到拥有这样一双巧手的人……不然至少晚些找到这样的能工巧匠，我们能多争取到一些时间才好。”

　　“秦二叔说的是。若是真的让年造出了灵蛇七键，就更加棘手了。我们得赶在这之前查出更多年的线索才是。”

　　“贤侄是否已经有打算了？”

　　“这几个名字秦二叔是否熟悉？”荣易拿起绢帕，指着最后几行字迹潦草得几乎快要看不清楚的名字问道。

　　“刘瑾亭、屈乐、罗久灵、池宁礼……”秦重一个个念道。“这些名字我不是都熟悉，但是据我所知他们不是大家就是大侠，都是江湖上有名号的。难不成这些人都和年有干系？！”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等我们回去后先和我爹商量再做安排。不论是不是和年有关都要调查一番才妥当。”

　　秦重点头道：“好，既然熊魁一家被杀的真相已水落石出，我也对弟兄们有了交代。再过两日我们便要动身，贤侄随我一起回中原吧。”

　　“的确，荣易一定是要随一山镖局回去的。”荣易突然笑了，他对着秦重眨眨眼睛。“所以务必请秦二叔帮我好好安排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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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五，将临夏至。这时的江南暑气正盛，但大镇上却刚是冰雪初融，略有暖意。这一天在很多地方称作大端午，同端午节一样，人们悬艾叶菖蒲，划龙舟食筒粽，奔走活动。大镇上的人们虽不过这节，但气氛却比得上过节一般。谁都知道今天是冰晶寒宫一月一度开门的日子，寒宫侍女们除了采买日常用品之外，更少不了带回些绫罗绸缎、胭脂香粉这些女孩儿家喜欢的东西。不论是镇上的店铺，还是特意远道而来的商贩，都个个喜眉笑目，使出浑身解术来招揽生意。

　　相较于大镇上的热闹，寒宫门口就冷清了不少。几个白衣侍女守着门口清点相熟的商贩每月例行送过来的柴米，再领着他们将东西运进寒宫。

　　“冯记粮行送来二十石的新米已经清点完了吗？”

　　“已经清点完毕。”

　　“白莲，你和小顺带着这两位伙计把米送进去。”似是管事摸样的女子道，另外两名女子对她点头答应。

　　白莲正要招呼那两个冯记粮行的伙计过来，小顺却走到他们两个面前仔细端详。“这位小哥看起来好面生，难道换了人？”

　　年长点的瘦脸汉子答道：“冯星的老爹害了风湿，他回老家帮忙去了。这是我们新招的伙计。”

　　那年轻人对她憨厚一笑：“小人刘菏。”

　　小顺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又对白莲耳语几句，之后看着二人道：“你们挑好担子跟我们来。”

　　二人立即装好米柜，挑起担子，随着两位侍女进了寒宫大门。

　　年长汉子对寒宫里面的路也还算熟悉，他走在前面，年轻人跟着他，白莲和小顺随在后面。四人七拐八拐之下，到了一处转弯。霎时间小顺突然拔剑向年轻人的右肩削去，他却好像浑然不觉，直到剑锋断了他耳边的一缕头发，他才疑惑地偏了一下头。这时候小顺的剑也已收了回来，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除了地上轻轻飘落的断发。

　　白莲见状拉了一下小顺，低声道：“你看，他果然不会武功，是你多想了。”

　　“……是宫主吩咐过最近要格外小心，这样做总是没错。”

　　“好好好，你总是有道理。幸好你收剑及时，不然万一伤了人，就算初雪姐姐脾气再好也会骂人了。”

　　“还不是初雪姐姐脾气太好才害得我们总要操心……身为宫主身边的人总要能对下面的人恩威并施，担得起事情了才成，她总……”

　　“你不要说了，让其他人听到了还得了。”白莲连忙打断她。“不论初雪姐姐行事如何，她对宫主可是忠心耿耿，宫主对她的信任也非同一般。”

　　小顺轻轻一叹，便再不言语。再没走几步就到了粮仓，她们吩咐冯记粮行的两人把粮柜放置到位就又带着他们正要离开。

　　还没走出门外，小顺突然又道：“刚才有没有开过粮柜检查？”

　　“回姑娘。刚才都已经开过粮柜，核实了斤两才封上的。”瘦脸汉子答道。

　　小顺不顾白莲劝阻的眼色，回身走近粮柜，看了看又道：“再打开看看。”

　　“姑娘这是何意啊？我们冯记从不缺斤少两……”瘦脸汉子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就被小顺用剑指着。“快些打开！”

　　“小顺，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啊……”白莲看着已经被小顺骇到腿软的汉子，想阻止她。

　　小顺却似没有听到一样，又用剑指向年轻人：“刘菏，你去开粮柜。”年轻人也被吓得不轻，脚下不稳，颤颤兢兢地走过去，撕开封条，一个人费力地将桐木粮柜的盖子翻开。

　　“吱扎”一声，粮柜一开满室米香，里面除了装得满满的粒粒新米，别无他物。

　　冯记粮行的两个伙计不知所措的看着小顺，白莲也露出了嗔怪的表情。小顺咬紧嘴唇，把心一横，举剑便向里面用力一通乱刺。

　　一剑、两剑、三剑……还没等小顺再刺下，白莲就拉住了她的手。“小顺，到此为止！我知道你立功心切，但是你这样做事，还没等立功就先被宫主赶出去了。”

　　小顺停了手，看看白莲，又看看冯记的两个伙计，心有不甘地收剑入鞘。“你们重新封好它。赶快去抬下一柜罢。”

　　待他们的脚步声渐远直至不见，那米柜背面下部的桐木板突然松动了一下，接着就有一只手臂从里面伸出来，再来是整个身体。只见荣易从米柜下半部的夹层中翻了出来，又将自己出来处的木板阖好，抽出中间夹层的一块白铁板，顿时上层的米倾泻下来，填满了空间。

　　他张望了一下，便寻得一个角落里的箱子，将白铁板刷了黑漆的另外一边向上垫在那箱子下面，乍看之下竟和地上的颜色别无二致。他微笑心道，冯记那瘦脸伙计不愧是一山镖局的重要暗桩，不论是安排新伙计，特制米柜，还是在门口时的掉包，设计的每一步都缜密无误，遇到突发状况也都化险为夷了。就算到时候真看出有什么蹊跷也只是当作冯记缺斤少两处理，惹不出大乱子。

　　荣易面上的笑容片刻又敛去，现在真正进入这寒宫之中，他才有一种接近了丁司难的真实感。他只知道自己为了很多答案非得见到她不可……但若见到她，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他却一时全无头绪。他愣了片刻便马上回神，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必须集中精力依靠自己一个人在这完全陌生的寒宫中躲过所有人的耳目，尽快找到丁司难。其他的事情见到了她再想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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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氤氲，水烟蒸熏，房中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清池内，已经洗浴完毕的苏蓉正泡在温泉中闭目休息。

　　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情，虽然与计划略有差池，但是也还在控制之中。就连那让人头痛，难以揣度的荣易，也已经随一山镖局众人回了江南。按说该是可以略为放心一下的时候了。

　　江南。苏蓉记起那连绵数日潮湿黏腻的雨，和那比雨更加恼人的交缠，不知不觉间已紧锁了眉头。屈辱、不甘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上心头，但同时身体却生出了一种和思维完全相反的渴望。

　　他厌恶地在心底唾弃自己，究竟是有多可悲，当回忆起生平第一次被人温柔相待时，这□□就变得如此卑微又淫猥，根本不顾那个人竟然是荣易。

　　竟然是那个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在意却也最痛恨的人。

　　“若不是他……会怎么样？”他轻轻自问。

　　嘴角缓缓轻勾，又收复于冷峻。“若不是他，那必定已是个死人罢了。”

　　因为是他，因为不能杀他，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再见到他。

　　但是再见他，心里面多了先前的纠缠，每一次相遇，都让自己莫名其妙的难以保持冷静，无法平常以对。不论是在“仙客来”忍不住流露出不必要的少年意气，还是在大镇苏宅相斗时那转瞬之间的破绽，都似不是自己在行动般的难以解释。

　　苏蓉想到这里心中烦乱无比，睁开眼睛扫视空无一人的室内。他深深吸气，把自己完全没入池中，耳边的水声如同心脏的鼓动让他渐渐平静下来。

　　待胸中的吸气已竭，他慢慢浮出水面，睁眼之间他被眼前水气之中一脸讶色盯着他的荣易惊呆了。

　　两个人一时间都说不出一句话。

　　苏蓉先回过神，一掌击在水面溅起一人高的水浪向荣易排山倒海地拍过去。正在荣易闪避的瞬间，他已经从池中一跃而起顺手扯过一旁的月白长袍裹在身上，又疾行两步推开后窗飞身穿出。

　　荣易也马上从后窗跳出，跟着那月白色的纤细身影一路狂追。看到前面的人衣裾渺渺似飘然欲仙，荣易恍然间有一种若是将他放走便会再见不到他的慌张，更是发力紧跟。

　　苏蓉此刻既羞愤又仓惶，一边惊异于本该是已归去江南的荣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边为竟然被他看到自己沐浴懊恼不已，可同时在心里又责备自己同是男人被他看了也就看了罢，有什么要害羞，刚才在浴室就该和他交手，能杀了他是最好，就算不能也好过自己目前这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思绪混乱中，他早已出了寒宫的范围，漫无目的地向后面的美人松林掠去，他脑中只想着能尽快甩开荣易就好，□□易却偏偏如影随形，愈趋愈近。

　　突然，苏蓉收住身形站住不动。荣易看到苏蓉身后便是悬崖，知道他无路可退也不紧逼，轻轻在他面前十步之遥处落下。两人面面相觑，都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苏蓉一脸冰霜，恶狠狠地盯着荣易，但那凶神恶煞般的表情配上他现在的穿戴看起来简直滑稽。荣易对着他牲畜无害的笑着，好像完全觉察不到目前的情境有多尴尬。

　　正当两人沉默对视之际，苏蓉突然淬不及防的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荣易实在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容，看得苏蓉恼恨得双颊飞红。

　　“你……穿成这样会不会很冷？”荣易摸摸鼻子道。

　　“……”

　　“要不要我脱下外袍借你先披上？”荣易似看不出苏蓉已经气到无语，又问道。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吧？！”苏蓉的面色已由赫红又转为苍白。“你偷偷潜入冰晶寒宫就是要与我说这些废话吗？”

　　“我的确本是有其他的许多话想说的。但是此刻看到你，能说的出来的也只有这些废话了。”荣易苦笑，眼神却很诚恳。

　　他一路追他过来，脚下不停，脑中也已经是把所有的事情前后思量过好几遍了。最初是震惊于先前自己竟然真的是和男人做下那种事情；继而看到苏蓉仓惶的样子心里知道他比自己还难接受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过当他回想起二人交缠时苏蓉的眉眼，再重叠上眼前他秀美冷峻的摸样，似乎自己的种种反常的行为都突然间有了让自己难以置信的解释。

　　苏蓉听了一怔，随即想到荣易现在必是已经确定在江南荒宅中与他做出那等荒唐之事的人便是自己，更觉得难以自处。他垂下眼避开荣易的目光，嘴唇已被自己咬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看在荣易眼中却是描画不出的艳色。

　　终还是苏蓉耐不住这刑拷般的沉默。“你难道不是至少该问问我，是不是我杀了薛君明父女吗？”

　　“……起火之时，你和我在一起。”

　　“我如何不能指派他人下手呢？”

　　“薛君明的武功并不坏，我想你指派的人未必能比她高明。”

　　“……你就那么希望我没有杀人吗？”苏蓉突然提高声调，抬眼看着荣易，面上尽是挑衅之色。“荣公子真是有情有义，连只是睡过一次的人都不忍苛责。可惜薛君明不知道你竟然喜好的是与男人□□，若早知道的话她也就犯不着去色诱你了。”

　　荣易感受到他为了掩饰自己羞耻感的虚张声势，缓缓道：“第一，逝者已矣，就算她只是你的属下，也不必再口出恶言。”

　　不等苏蓉反驳，他又道：“第二，我除了你，没有抱过任何其他男人。”

　　苏蓉一时间好像理解不了荣易这毫无逻辑关系的话语似的愣在那里，下一刻刚刚反应过来就已无地自容。明明是自己先说起关于二人苟且之事的命题，但是真的当这种话从荣易口中说出来却变得羞耻到不能忍受。他除了只能当作对荣易的话一字都没有听到，继续提高声音自说自话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对应之计。

　　“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我就是丁司难，难道你忘记了雪山仙子是以巫蛊之术称誉江湖的了吗？我杀薛家父女又岂用得着人在仙客来……”

　　他还话音未落，突然在这旷野之中响起了他们之外第三个人的声音。“原来是你杀了掌柜……原来是你杀了她……”

　　听到这声音，荣易和苏蓉俱是一惊，转头向声音的放向看去。

　　阿且一身素缟站在百米开外，神色既疯狂又绝望，一双赤红着的大眼紧盯着苏蓉，似这个世界再无别人。

　　“我要杀了你……为掌柜报仇！”阿且突然发出凄厉的嘶吼，发足向苏蓉狂奔而来。

　　苏蓉也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阿且吓了一跳，回神间看到他冲过来，便扬手射出几点寒星，疾疾打在阿且的肩上腿上，意在阻他靠近。谁知阿且竟然对身上中的暗器毫不在意，不知疼痛般的竭力上前用力紧紧抱住苏蓉就向身后的悬崖跳去。苏蓉情急之下双掌拍出击在阿且的胸膛，他被掌力震得摇晃，口中喷出鲜血，但是双臂却只是钳住苏蓉不放。荣易此时也飞身到崖边想要拉住他们，却还是晚了一步。苏蓉的袍裾滑过他的手指，他伸手抓空，眼睁睁地看着阿且抱着苏蓉跌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荣易看着崖下那抹月白随风飘曳直至不见，心中像被揪紧一般突然慌乱惊恐得失了常态。一瞬间竟什么都没想地从悬崖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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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易虽从悬崖冲动跳下，但是他毕竟是心存一线希望想救人的，并无意求死，只是事发突然才让他几乎无暇思考。随着一路下落，他时而借力崖壁上的树木，时而挥剑插入厚厚的冰壁，以缓解自己落下的速度，就算这样也好几次几乎要失控坠下去，幸好有惊无险，他终是到了崖底。

　　此处日光昏暗，但也不似想象中的阴森荒凉，反而有涓涓水流，周围植被丛生。荣易此时却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是急切的想找到刚才自崖上坠下的二人。环顾四周，除了风吹水流丝毫没有人声。

　　突然，他看到远处的山石附近那一抹惨淡的白，身体顿时僵住，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样，呼吸都变得紊乱。他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过去，脚步竟然有些踉跄。

　　碎石上的人发丝散乱，月白色长袍已破烂不堪，暗红色的血迹染在头旁的青石上，触目惊心。荣易伸出手想要拨开他遮着面孔的长发，却发现自己的手停在空中不能落下，手心中全是冷汗。

　　他如果已经死了，要如何是好？

　　如果他竟能活下来，该如何是好？

　　荣易的心跳都变得疼痛起来，刹那间他的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将自己内心的所有愿望和欲念都认得清清楚楚。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你看了会失望的。”

　　荣易猛然回头，看到苏蓉坐在他身后一片被山石的阴影掩映的草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他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翻过身子仔细查看面前那满脸血污的人，原来正是阿且。

　　“你换了阿且的衣服……”荣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错，那又如何？他已经是个死人，不知冷暖。”苏蓉看了一眼阿且，又看着荣易。“不然你觉得我应该穿着那件衣不遮体的袍子？”

　　荣易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盯着他。半晌，他缓缓放下阿且道：“这又是何苦……”

　　“大概是为了他怀中揣着的这个。”苏蓉随手将一个白瓷小瓮扔给荣易。“生为七尺男儿，能够死得其所也未必不是快事。只是……在我看来不太值得罢了。”

　　容易接过瓷瓮看了一眼，又抬头向上望着高耸如云的崖上，忽然记起来三人返回大镇之时薛君明曾在这悬崖处赞过景色，阿且当时也说要待她伤愈再来。原来他是为了在薛君明喜欢的地方葬下她的骨灰才出现在这里，却偏偏碰到了荣易和苏蓉。

　　“这种事情，值不值得只有自己才能评断。”荣易轻叹道。

　　苏蓉倒也没有再反驳他，又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荣易一愣，突然间说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刚刚义无反顾的跳下悬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论这答案是需要追查年的线索，还是为了补偿那一夜的露水姻缘，都似乎既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回答苏蓉。而那内心深处真正的原因却几乎是对任何人都不能言说的。

　　苏蓉见他闭口不答，心道他是为了阿且的死责怪自己。正欲告诉荣易自己也是快要摔在崖底时长袍被树桠钩住才勉强逃生，哪儿还有余力害死阿且，是他自己倒霉才摔到头死了；又想起阿且受了自己那掌也绝无生路，还是因自己而死，就又止住了话语。转念一想，心中气闷，想说自己有什么必要向他解释这些事情，也闭口默不做声。

　　荣易半晌回神，看到苏蓉还是低头抱膝坐在原处，招呼他道：“我们还是上去罢。”

　　“上去？怎么上去？”苏蓉苦笑道。“虽然这崖底有不少树木，但是越是向上越是寒冷，四周冰壁徒徒，无可攀附。这悬崖下来倒是容易，想再上去却难如登天。万一有个闪失，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这样说来，我们就要困在这崖底一辈子了？”荣易的表情竟然毫不惊慌。

　　“那倒未必。再过大概三个月是这里一年中最热的几天，那时候有些地方的悬崖冰壁尽融，虽然陡峭了些，但是对于你我来说攀上去还是大有机会的。”

　　“三个月……”荣易沉吟着，又突然问道。“你说到时候有些地方可以攀爬上去，那具体位置是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荣易看着苏蓉笑道：“当然是因为你需要我。”

　　“此话怎讲？”苏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你的左腿断了，大概还伤到了肋骨。难道不需要我照顾你？”荣易走到苏蓉身边俯身坐下，轻轻扶住他的肩膀，背靠在自己身上。让他可以不用再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就能坐稳。

　　苏蓉被荣易触到时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之后竟然毫无反抗的就倚在了荣易身上，一瞬间乖顺得如同一只无助的小兽，倒让荣易十分惊奇。他长吁一口气，露出痛楚的神色：“早知道被你看出了我又何必忍得那么辛苦？”

　　“我也是刚刚说话间看你气息不匀，才觉察到。你受了伤又何必逞强，难道怕我看出会对你不利？”

　　“你是武林正派，我是年的鹰犬。你先在江南设局，又一路追到寒宫，难道为的不就是惩奸除孽吗？”苏蓉淡淡道。“不过当下你我若是都想从这崖底脱出升天就得相互合作一番了。”

　　“你要我照顾你养好伤，才把上崖的法子告诉我？”

　　“不错。这世上知道我们现在困在这里的人除了已经死了的阿且就只有你我，没有人会来救我们。若你现在杀了我，你也永远都离不开此地。”

　　荣易点头道：“你说的实在很有道理。那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找一处干燥避风的地方过夜。”说着便伸手去抱苏蓉。

　　苏蓉马上推开他的手，急道：“你去帮我拿一根粗些的树枝来，我自己可以走路。”

　　荣易看看他的神色，也不勉强，从附近捡了一根树枝递给苏蓉，又扶他站起。

　　苏蓉咬着牙撑着树枝一步步蹒跚而行，还没走上几步，就被地上的碎石绊住眼见要摔倒。幸亏荣易眼疾手快，他才没有扑在地上，而是跌进了荣易的怀里。

　　“我们这样走下去别说天黑之前，就是走到明天也找不到地方啊。”荣易的呼吸近在咫尺，苏蓉忍着身上的刺痛，赶紧把自己抵着他胸膛的额头移开，却又差点仰倒。

　　荣易拉住苏蓉，微微皱眉。“还是让我帮你，这样快些。”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苏蓉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一边走一边笑道：“你看起来瘦弱，却比想象中要重不少。”

　　苏蓉此刻好像正在做一个天下最荒诞不经的梦，一向心机细密临危不乱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

　　他本想申诉一下这横抱的姿势过于怪异，希望荣易可以换抱为背，又想到自己若是在这种问题上总是表现得太过在意的话，反而像女子一般扭捏；再加上荣易的确抱得温柔，完全没有压迫到伤处，身上的疼痛也缓解了不少。最后他索性决定就保持现状，把现在当成梦境，打定主意闭紧眼睛，免得看到荣易那张神情温和的脸来提醒自己现在究竟是有多狼狈。

　　荣易低头看见怀中人清瓷般的脸上晕出一片桃色，努力阖上的睫毛微微颤动，淡色的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突然间很想触碰他。

　　想到这里，他马上收心敛神望去别处，看着周围芳草丛丛，流水潺潺的景致，恍如一处专为他们二人而设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