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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杏黄 ...


  •   天色幽黯,穹苍低垂。

      大镇的雪已是数天未停。

      已近正月,不光平日里来往于大镇的旅人行商早就赶回家过年去了,就连那些酒肆妓院里的姑娘们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整个大镇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原本的住民。

      毛管事看着门庭冷落的“仙居楼”大堂里那唯一一桌一山镖局的镖师,心中暗暗希望他们能赶紧吃完,自己才好早点打烊去“暖春楼”寻些乐子。

      正当他在犹豫不决自己是该找那相熟的娟姐还是新来的丝丝的时候,突然听门口一声马嘶。他抬眼看去,就见“仙居楼”外停着一辆气派的马车。

      车夫跳下马车到车窗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有一只手拨开了貂皮制成的帘子,探头向外面看了看。接着从车厢中便出来了两个人,径直走进了“仙居楼”。

      不光是毛管事,就连那些镖师都忍不住盯着他们上下打量。

      这两个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均是头戴金冠,身着华贵锦衣,腰上还各佩着一把嵌满了宝石的佩剑,剑穗上都穿着珍珠。

      只是他们的相貌却十分对不起这一身穿戴,虽然也算是平头整脸,但是既不潇洒又不英俊,平庸的很。

      “两位公子,里面请。”有伙计笑脸相迎地将他们让进了大堂。

      这两人落座之后就叫了一大桌的酒菜,一边吃一边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他们说话的声音之大,真是让这里的其他人就算不想听到他们的谈话都难。

      从口音和谈话中便能得知他们是四川人士,家中俱是富贵殷实,拜在峨眉剑派下学了些剑法之后便觉得自己无所不能,遂两人结伴游历四方,闯荡江湖。

      这二人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彼此之间的互相吹捧。就连这吹捧的内容也乏味的很,一路从家世、武功、样貌再到对付女人的手段说起,再又返回,这样来往几轮,说的人虽然还是兴致勃勃,听的人却是要忍无可忍了。

      那一桌一山镖局的镖师们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最是看不上这样的眼高于顶却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本就有了几分醉意的他们胸中都有了几分要找这两人麻烦的意思。

      只可惜这要被找麻烦的两个人却是毫无自觉,酒酣耳热间,仍是滔滔不绝夸夸其谈。说到兴起之处,更是把毛管事叫到了眼前,问起了冰晶寒宫的事情。

      “听闻仙居在这雪山上的寒宫仙子艳冠天下,今日既然我们碰巧路过这里,便是怎样也不愿错过的。”紫缎衣裳的男子笑得有几分猥琐。“还想请你帮忙张罗一下。”

      毛管事的眼睛睁得老大,半晌才慌忙答道:“两位公子有所误会了,小人只是此间酒楼的一个区区管事,怎么可能和冰晶寒宫说得上话……”

      “你可是觉得我们兄弟拿不出银子吗?”那紫衣男子“啪”的一声摔出了几张银票在桌子上,面色不善起来。

      “小人怎么敢!冰晶寒宫里的各位仙女们除了每月一次的采买连寒宫大门都不出一步,小人实在是与她们有不上任何交情啊。”毛管事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赔笑道。“更别说最近不知怎的,她们连之前应该出现在大镇采买的日子都没有来镇上,冯记的人去送粮也是过不了吊桥,还折了回来呢……”

      另外一个圆脸的男子与紫衣男子交换了一下眼色,皱眉道:“这样说来你也是个没本事的,算了,算了。之前听说仙客来是这个镇子上最有气派的酒楼,这里的掌柜也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奇女子,她是不是能有办法让我们见着寒宫仙子?

      毛管事心里已经有些烦了,勉强苦笑应道:“这……两位公子,仙客来早已经烧毁了,我们这仙居楼虽是建在它的旧址之上,但是却和它一丝关系都没有的。”

      这两个男子听得毛管事的话都愣了神,半晌圆脸男子又道:“那也不打紧,你去叫那女掌柜出来,我们倒是也愿意见见她。”

      “那之前的女掌柜在那场火灾中葬身火海,尸骨不存,小人也没地方能叫得她出来了。”

      毛管事看出今天来的这两个年轻人虽然财大气粗,却是既没眼色又不懂规矩;揣着些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过时消息,进大门前居然连招牌都没看仔细就要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紫衣男子听罢又是一愣,回过神来脸便一下子红了,怒喝道:“你敢给咱们寻晦气?!”

      毛管事想到自己也赚不来他们多少银子,却要在这里听着他们胡说八道,早点打烊的愿望也泡了汤,说话间也少了几分客气,哼了一声道:“小人怎么敢?只是公子问起来,小人如实作答罢了。”

      圆脸男子冷笑道:“这种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点说出来?!莫非是不是把我们兄弟二人看在眼里?!”

      毛管事见过的不讲道理的客人也是不少,但是能像这两人一样蛮不讲理的还真是不多。还没等他想出该怎么应对这两位公子,忽然觉得肩上被重重拍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那一桌一山镖局的镖师已走到了背后,为首的是个叫老杜的汉子,虽说江湖中排不上什么名号,但是使的一手快刀在一山镖局也算得上好手。

      “别人又不是你们肚子里的蛔虫,你们不问出来,谁又能知道该早点说出些什么,晚点说出些什么?”老杜懒洋洋地瞟着这两人道。“要是这样就是没把你们看在眼里,那你们恐怕这辈子是没办法能被别人看在眼里了。”

      老杜身后的镖师们一起哄笑起来,那两个年轻人一怔之后,气得眼珠子似乎都要瞪出来了。毛管事虽是觉得老杜说的话正在道理,但是也怕闹出乱子;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去劝解两边的时候,抬头看到二楼的廊下探出了自家掌柜的脑袋。

      他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只是讪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不再打算去劝。

      在老杜和众镖师的笑声中,紫衣男子一张脸越绷越紧,圆脸男子则是浑身气得发抖。

      突然紫衣男子大喝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指向了老杜:“废话少说,拔你的刀!”

      “哈哈哈,说不得道理还要在这里动手?!”老杜一看紫衣男子握剑的样子便知道他不过是个用剑的雏儿,心中早打算好了要让他出出丑。

      老杜并不用兵刃,反而伸手以一双手赤手空拳就向紫衣男子的剑抓去。紫衣男子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愣神间就被老杜捏住了剑身;他似乎还有些怕剑锋伤到老杜的手,举着剑一动都不敢动。

      只听得“当啷”一声,紫衣男子手里的剑突然断成了两截。他又惊又怒地看着老杜,身子向后不由得退了两步,脸色铁青着在桌子上突然甩下了锭银子便拉住那圆脸男子逃也似地往外疾步走了出去。

      老杜身后的众镖师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接着众人一拥而上将老杜围在中间。

      那亮了一手漂亮功夫的老杜,此刻的神色却有些奇怪,有几分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迷惑着一般;不过这奇怪也是稍纵即逝,他在镖局的弟兄们的簇拥中接过酒杯,接着便和他们举杯推盏,开怀畅饮起来了。

      毛管事这时候又向二楼看去,已是不见了掌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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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仍未停。月亮被浓雾掩住,只有微弱的光亮从云间透出。

      参天而立的美人松林覆盖着厚重的雪,远远看去似是一座座纯白肃穆的高塔。树林里异常静谧,除了下雪的声音,只有偶尔几声树枝承受不了落雪重量折断的响动。

      夜色中,林间忽然有两条极淡的人影一闪而过。这两人身法奇快,普通眼力之人根本无法看到。

      在前面的那个人如灰鹤一般清逸,正是苏蓉;紧紧跟随在后面的则是荣易。

      掠出松林,荣易见苏蓉停住了身形,也止步落在他身边。

      “我一直忍不住在想,那个一山镖局的镖师若是知道自己能将荣家少爷的剑折断在手中,该是作何感想?”苏蓉突然失笑道。

      待荣易看清苏蓉面上的促狭表情,不由得一愣。转念间他便想到苏蓉这阵子一直被囚禁在荣家,自己虽然很享受有他在身边的日子,但是对他而言必定是过得煎熬;好不容易能离开牢笼久违地来到外面,他的心情大概也有所好转,才会难得露出笑容。

      苏蓉看到荣易诧异的神情,轻叹了一声苦笑道:“你觉得我会笑是件很稀奇的事情吗?”不等荣易回答,他又道:“我也并不是生来就是那种阴沉的模样的……”

      荣易看着苏蓉清亮双眼中的阴霾,刹那间忍不住伸出手想拥住他。

      他的手已经伸出,但是只举起了一刻便无力地落回了自己身侧。苏蓉盯着他的手,神情复杂,面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荣易已经数不出这种尴尬究竟是第几次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出现了。

      但是幸好,他已经慢慢练习着学会了如何去说一些毫不相关的话去成功扭转气氛。又或者,这成功其实是因为苏蓉也学会了不论荣易的转折多么生硬也能接的下去?

      片刻沉默后,荣易忽然摇了摇头故作正色道:“严格来说,那位镖师并没有能断我的剑。剑是被我自己以内力震断的。”

      苏蓉垂着头,半晌才抬头笑道:“难不成虽然你之前说不在意,但是多少还是有些用剑者的骄傲在的,怎样也不肯让旁人断你的剑?”

      荣易道:“倒也不是。我只是为了快点了事而助那镖师一臂之力,不想节外生枝罢了。既然我先前已经决定要用这法子,就没有去考虑什么剑客的骄傲。若是有必要,别说是断一把剑,就算……”

      “就算是要刺上自己一剑都算不得什么。”苏蓉挑眉接道。“所以你在荒宅的时候,那一处重伤的确是被你自己的刺伤的。对不对?”

      荣易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苏蓉也似是无意追问,顿了顿道:“不过我倒是觉得你用的这方法算是聪明。我们既然是要来冰晶寒宫,就不可能不被年发觉;既然如此,与其偷偷摸摸,倒不如索性就让年好好‘看见’。”

      荣易点头道:“尤其是因为这次我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带回苏伯母与父亲合葬,好能了却父亲离世之前的心愿。若不用上马车不但不能成事,更怕是会对苏伯母有所不敬。所以,就算我们的人能不被察觉,马车也绝对没有可能不被发现。”

      苏蓉道:“你我如此招摇地来大镇,还特意在仙居楼出现,这下倒是应该能让年好好‘看到’了。”

      荣易道:“年即便会留意大镇的情况,也是集中关注那些行踪隐秘的来往之人,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倒是更安全些。”

      “再说就算年的人心存怀疑,也会在看到你被一山镖局镖师断剑的时候打消了。”苏蓉微微一笑道。“荣家少爷怎么可能是那种连剑都用不好的草包,又怎么可能忍得了被人断剑的屈辱?”

      断剑,对每个剑客而言都是奇耻大辱。江湖中甚至曾有武林高手因为比试中被断了兵刃而感到面上无光,最后羞愤自杀。

      荣易淡淡道:“你我一样,并不看重这些所谓的荣辱。”

      “这倒是不假。换作我是你,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

      两人相视一笑,又同时向冰晶寒宫的方向掠去;几番起落之后,已经能看得到寒宫的轮廓。

      “有些奇怪。”苏蓉忽然低声道。“此刻虽是深夜,但寒宫之中也应该排有轮值的宫女燃灯守夜,更何况这种隆冬时节必定是要引火取暖的,怎么会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他突然心中一沉,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更是身形一动向前急掠。转眼间,便到了寒宫的一扇后窗。苏蓉查看一下里面的情形之后,便伸手无声无息地推开了窗,身子突然上拔数尺,接着灵巧地一翻而入。荣易也立刻跟在他后面,翻进了窗。

      寒宫里面漆黑一片,却有一种让人不愉快的气味。

      虽然难以名状,但苏蓉却是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

      这是“死”的味道。

      笼罩着月亮的浓雾不知何时突然散开了,银白的月光照进窗棂,看得到那些一身白衣的宫女们一动不动地倒在寒宫四处,似是散乱了一地的人偶。

      这昔日的仙宫已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更像是地狱的景象。

      荣易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是眼前的这一切还是让他惊愕又痛心。他想起了自己在荒宅中被苏蓉救了的时候,初雪和几位宫女对自己的关照,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她们已经死了一阵子了。”苏蓉翻过几个女孩子的尸身查看着,沉吟道。“若不是天气寒冷,恐怕会腐烂得更厉害。”

      “……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对滥杀这些无辜少女的凶手的愤怒让荣易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苏蓉的手指点在那女孩子的颈子上道:“你看她们全身上下没有外伤,更不见出血,只有颈上这一条细的几乎不可见的红丝。”

      荣易动容道:“这凶手必定是年里面那位用蝉羽的女子了。”

      苏蓉木然点头道:“下手的人虽然是她,但是若不是先生命她如此行事,她并不会有胆子将寒宫的人杀尽的。”

      “难道是因为初雪的事情?”

      “……也许。”苏蓉垂下眼。

      荣易皱眉道:“只是就算初雪出走,年也没有必要将多年苦心经营的冰晶寒宫毁了。这不是自断其腕的行为吗?”

      苏蓉道:“若是寒宫主人不在了,它也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荣易道:“你是说,顾言已经猜到你不会再回到年了吗?”

      苏蓉道:“以我对先生的了解,应该是先生已经决意就算我再回去,也不需要我作为丁司难的这个身份了。”

      “……”

      苏蓉冷笑道:“反正就算不是丁司难,不是冬使,甚至不是苏蓉,我这个人对先生而言也还是有可用之处的。”

      荣易看着苏蓉近乎于自虐的嘲讽表情,一下子意识到了他所说的“用处”会是什么,心上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

      半晌,荣易一字字郑重道:“苏蓉,除非我死了,不然只要还有一息尚存都决不会让你再回到顾言那里的。”

      苏蓉笑了笑,走近一步伸手扶在荣易肩上,道:“我却一定想要你活下去。因为只有你活着,我才能要你帮我做一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的,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肯为你做。”

      “这样听话,总算是有了些弟弟的样子。”苏蓉笑容温和,荣易却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深重的绝望。

      苏蓉双手捧上荣易的面颊,深深看进他的眼睛,低声道:“我在这段被你关起来的日子里,也把你我的事情前后想了几遍。你对我的心意我清楚,但是我们毕竟是兄弟,一时荒唐已经是错,若是再继续错下去,且不说旁人的看法,连我自己都无颜去面对故去的双亲。”

      荣易的心瞬间抽紧了,苏蓉说的话他一字字都听得明白,只是根本没办法去思考该如何回应他。

      苏蓉也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又道:“我中的蛊本是无法可解,眼下你虽然可以一日又一日毫无疏漏地重复着控制我的穴道,但是这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旦有个意外我说不定便会再……”

      “若是你的蛊无法可解,我会杀了顾言。”荣易打断了苏蓉的说话,声音中尽是冰冷的杀意。

      苏蓉点了点头,道:“如果你能杀了他当然是最好的。但若万一不行,我希望你可以杀了我。”

      他的态度平静,语气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样淡漠。

      荣易身子一震,失声道:“我绝对不可能……”

      “刚还说到你是个听话的弟弟,怎么能答应了的事情又要反悔?”苏蓉的一根手指覆在了荣易的唇上,止住了他要说的话。“你知道我不能自我了断,也不愿让那些不配杀我的人取我性命。在我看来,与其回到先生身边再过之前那样的日子,倒是被你杀了会更好。”

      苏蓉见荣易只是不住摇头,又道:“荣易,这是我唯一要你为我做的一件事情。而且我所说的只是极端情况下最坏的一个可能性,并不见得一定就会如此。”

      荣易突然道:“我答应你。”

      苏蓉没想到荣易会答应得如此迅速,稍微愣了一下。还没等他看清楚荣易的表情,就被他用力拉住自己放在他两颊的手,跌在他的怀抱中。

      “我什么事情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我绝对不会让那种最坏的可能性发生的,绝对!”苏蓉的头搭在荣易的颈窝,两个人近的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荣易的心跳踏实又坚定,没有一丝的慌乱;正如他这个人一样。

      只要能预防最坏的局面,此刻答应不答应自己,也没有任何分别。这果然是荣易的思路,总是能相信着他自己,相信着希望,保持如此正面的想法。苏蓉暗自想着,竟然不经意地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温柔而踏实的拥抱,让人安心,容易沉溺。

      只可惜这拥抱再好,苏蓉也只敢允许自己贪恋一秒。

      否则,也许就由此深陷,永远离不开这害人害己的畸恋了。

      苏蓉轻轻抚摸了几下荣易的头发,不着痕迹地从他的怀抱中挣出,微笑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爱撒娇的弟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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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过几道设计精妙的暗门,走过深幽的湿滑石道。许久之后,荣易终于被苏蓉带到了一扇白玉雕琢而成的门前。

      即便只是站在门外,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有刺骨的寒气从门缝中渗出,砭人肌肤。

      这地方实在太过隐蔽。且不提荣易第一次潜入寒宫为了躲避宫女们不能四处查看,就连第二次他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寒宫中细细调查的时候,也没能发现这处所在。

      苏蓉静默了一会儿道:“当年娘亲过世前并没有让我见到最后一面。唯一让初雪代为传达口讯,便是教我一定要将她的尸骨焚烧,撒到当年苗疆‘红叶’寨子的那片焦土,好让她可以与那些惨死的属下一起回归尘土。”

      “因为在她生前我几乎没有听她提起过‘红叶’的事情,所以她的这个最后的希望不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且对我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每当想到,她在结束自己的生命前想到的是‘红叶’,却不是我这个儿子的时候,便会难过起来。”

      荣易只是安静听着,此刻不说话反而是最好的劝慰。

      “我那时候突遇许多变故,虽然努力逞强,心里面却是脆弱不堪。所以不但没有能遵从她的愿望,反而特意打造了这个由雪山中的玉石筑成的墓室,用来妥善保存娘亲的尸体……想把她留在身边,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他说罢便推开了门走了进去,荣易也跟着进到了墓室内部。

      这里虽然寒气逼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森。墙壁中嵌着的数颗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将室内照亮,整间屋子看起来只是寻常人家女子的闺阁;妆台、矮桌、绣床一应俱全,妆台上的铜镜旁甚至还放着几盒胭脂粉霜。不难看出,墓室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原封不动地从苏绮月生前居处移过来的。

      苏蓉走到绣床前,轻轻伸手掀开杏黄色的垂幔,像是生怕惊扰到床帐中安睡的佳人一般。

      荣易看到那面目栩栩如生,似乎只是在沉睡的女子,表情突然有几分惊讶。

      苏蓉并没有看他,却已料到了他的反应,淡淡道:“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娘亲是个明艳动人的美人,却不曾想躺在这里的竟然是个老妪?”

      荣易没有否认。眼前的女子面庞青黄枯瘦,脸上的皱痕如同刀刻,额头上还有一块明显的烫伤,使得她那处的头皮都裸/露/出来。不论怎样看,她都是个已近花甲的老妪,而且绝对与‘美人’二字有不得一丝联系。

      “恐怕荣佳日见到她,也不会认得她了……”苏蓉长叹了口气。“这世间最能毁坏掉一个女子容貌的,不是岁月,而是仇恨。”

      日复一日沉浸在的巨大恨意中,心灵没有一刻不在被仇恨所煎熬。她痛恨着荣佳日,痛恨着荣家,每一天每一天都对苏蓉重复着那些对他们的诅咒。

      她的人生,除了要苏蓉对荣家复仇之外,已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意义;有的只是无边的黑暗和痛苦。

      所以她才会衰老丑陋成了这个样子。

      荣易已不忍再去看这个可怜的女子。她的蛊固然害了苏蓉的一生,但是她自己的人生却是在更早前就已经被毁掉了。即便荣佳日是被顾言蒙蔽,在出事时毫不知情,但是这悲剧的确是由他和他对于荣家不能割舍的责任而起的。

      苏蓉温柔的持起苏绮月的手,轻声道:“娘,我回来了。我这次是来接您去和父亲重聚的。”

      他凝视了一会儿苏绮月,又道:“我知道娘也许会怪儿子擅作主张……可是我知道,虽然娘亲用余生一直在怨恨荣佳日,但是这一生中,却是也只爱过他一人的。那些当年的纠葛与误解,等娘到了父亲身边,再听他亲自慢慢告诉您罢……”

      苏蓉说完这番话,欺身上前将苏绮月横抱了起来。

      “虽然天气寒冷,又有药物防腐,但是一旦离开这寒玉墓室还是会加速尸身的腐败。我们快些离开这里罢。”

      荣易点头道:“你全身穴道部分受制,还是让我来负着苏伯母,这样快些。”

      “不必了。我只愿意自己抱着她。”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母亲,让苏蓉想起了那些对荣家充满了恨意的过往岁月,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又有几分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

      荣易也不勉强他,默默走在他身侧出了墓室。

      两人从来路返回,苏蓉渐渐感觉怀抱中的苏绮月重了起来,刚开始他提起力气还能保持走路的速度,之后双臂几乎麻痹,他咬紧牙靠着意志坚持却还是越走越慢。

      荣易知道苏蓉虽然双臂能动却使不上力,但是之前已经解了他腿上的穴道,若是再把他臂上的穴道也解开的话,怕是难以控制他。正在荣易犹豫该不该冒险解开苏蓉的穴道之时,苏蓉的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到了,人向前一倾,苏绮月的身子便从他手中滑了下来。

      苏蓉大惊失色,稳住脚步想抱紧母亲,却晚了一步。

      这一跌使得苏绮月的面庞朝向地面,再有两尺额头便要碰到地上的时候,被荣易拦腰稳稳地接住了。

      苏蓉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来便马上要从荣易手中接过母亲。却意外地发现,荣易的表情很是奇怪。

      “苏伯母这个地方,好像有个硬物。”荣易轻轻将苏绮月翻转过来斜倚在他身上,指着刚才接住她时触碰到的小腹处对苏蓉道。

      苏蓉迟疑着伸手去摸了一下就抽回了手,皱眉道:“人的腹腔本是个柔软所在,其中只有脏体,这硬物从何而来?”

      “这正是让我不解之处。”荣易沉思道。“你……要不要查看一下?”

      苏蓉愕然道:“你要我查看娘亲的尸身?”

      荣易道:“你不觉得,苏伯母临终之前留给你的讯息有点不自然吗?既然她后半生中一直执着的便是要你向荣家复仇这一件事情,几乎没有提起过‘红叶’,又怎么会突然要你将自己的骨灰撒到苗疆?”

      苏蓉道:“可是,之前我命初雪用药物处理娘亲身体的时候,也没有听她说起有什么特别之处。”

      荣易道:“经过这样长的一段时间,苏伯母的肌肉已经完全松弛,腹部比起当初更要凹陷,这硬物才会明显起来。”

      苏蓉摇头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去刨开娘亲的身体去查个究竟……”

      “我猜想,苏伯母要你焚烧尸骨的用意就在于这硬物。恐怕这里面会有关于苏伯母为何自缢的线索,或者是她真正想要留下的遗愿。”

      见苏蓉还是低头不语,荣易又道:“我明白你不愿亵渎伯母的尸身,但是……难道因为这样便让伯母真正的心愿不得了结就真的好吗?”

      苏蓉思索了良久,终是下定了决心般的点了点头,道:“荣易,你回避一下罢。”

      荣易走到角落靠坐下,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苏蓉唤他的名字。他走到苏蓉身旁,一眼便看到了苏蓉手心中那已经看不出颜色质地的物件。

      苏蓉的指尖略带颤抖的在那物件上摸索了几下,随着一声轻微的响动,那物件突然打开了。他轻轻一抖,里面就掉出一块叠的细小的纸笺。

      “看来真的被你猜中了。”苏蓉捏住纸笺,抬头看向荣易,表情有些僵硬。

      荣易看出苏蓉对于这纸笺上的内容虽有期待但更多却是疑惧,笑了笑道:“不论这上面写了什么,大概都不会比现在你我的处境更糟。”

      苏蓉一怔,忽然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纸笺慢慢展开。

      两人聚精会神地看向纸笺,却同时变了脸色。

      那竟然是一张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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