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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紫棠 ...


  •   二十余年前的江湖如同今时今日一样,正邪对立,纷争不休。唯一称得上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并没有像年这样能被武林正道视之为附骨之疽的庞大的组织,却有不少小规模的门派各行邪门歪道。不过这些门派都无法在江湖长久立足,一是他们常常为了扩张势力自相残杀,二是当时的正派大侠们需要借着倾覆他们的义举成名立万。

      在这些门派之中,最有名的要算是一个名为“红叶”的杀手组织。

      正如诗云:“夕日红霞,秋景瑰艳,尽寒霜色流丹。欲飘魂落,梦断奈何间。”飘红似血,一叶知秋。一看到秋日的落枫,便知晓明媚的好时光无多了。江湖传说,若是“红叶”接手了要杀谁的委托,那人的性命也就如同深秋梢头无可避免掉落的红叶一样,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这样的一个组织,不论正邪都十分具有威力,并且是足以震慑江湖中许多人的威力。只要它存在一日,就会有人一日寝食不宁。

      既然它的存在让人头疼,甚至让有些人害怕不再有头可疼,必然是要被讨伐的。不过名士大侠杀人不比那些宵小,总得师出有名。“红叶”作为一个这世界上最古老的行业,行事本来就没有善恶可言,唯一的准则就是拿人钱财,忠人之托。完成的任务中,大奸大恶之人虽然不少,但是忠良之士也不是没有,这样便给了正义之师信手拈来就可以随意讨伐的理由。

      就这样,一群正道高手被召集起来对付“红叶”,他们定下计划先分头诛杀外围党羽,待到清洗的差不多了,最终集合全部人手到“红叶”位于苗疆的老巢全面扫清他们。

      但是让这群大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红叶”对于他们的计划已有准备,竟然决定将计就计欲把他们一网打尽。之前在各地表现出的颓势不过是诱敌深入的假象罢了,只为了真正把他们引到“红叶”位于苗疆的老巢,让那些猎人反而成为了猎物。

      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联合起来的众人果然被初时的顺利迷了心窍,不顾其中有些人的阻拦,一意深入苗疆。到了此处人地两生,找到的当地向导早早就被善易容的“红叶”的头目掉了包,暗中给他们下毒下蛊,让本来就是水土不服的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生病发狂。待到他们觉得邪门,想要先暂缓对付“红叶”的事情,先退出苗疆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无路可逃。

      一般惨事都发生无月无星的夜里,那一次也不例外。随着深夜中有人突然的悲鸣,一场惨烈的厮杀开始了。

      虽然这群人已经早早元气大伤,但是毕竟他们都是经验丰富又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侠客,不论人品如何,武功造诣都绝非浪得虚名。而“红叶”是杀手集团,其中大多都是苗人,他们擅长的是暗杀和使用毒蛊,真刀真枪到了近前就占不得便宜了。所幸“红叶”的头目下的的毒蛊让他们占尽了先机,大侠们有的中毒不能行功运气,有的中蛊还和自己人拼杀起来,否则这次的结果必定是“红叶”满门被屠。

      这场血战持续了一夜,当清晨的曙光照亮了苗疆,这场生死战才终于结束。“红叶”内部虽折损了不少好手,但是那群大侠却是除了一个之外被全数杀了。

      这位大侠能幸存的理由却没有其他,只是因为那位“红叶”头目喜欢上了他。

      他们当年都还相当的年轻,大侠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少年人;头目是丰神冶丽,貌美如花的怀春女。在头目扮成向导潜伏在那群高手身边的时候,这位少年不似其他人,对易容成丑女的她和颜悦色,关照有加。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他芳心暗许,并下定决心要让他留在自己身边。

      她一路上都没有给他下过毒蛊,只是在临战的之前点了他的睡穴将他藏好,还吩咐“红叶”众人,在乱战中要保他周全。

      自古正邪势不两立,她为了得到他费劲了心思,结果却可想而知。那位大侠清醒过来,非但不领她的情,还痛斥杀了与他同去的所有人的她好歹毒,视留他一命为侮辱,只是一心求死。

      虽然她是“红叶”的主人,是让无数人不寒而栗的死亡般的化身;但是在他面前,她只是一个求爱不得的小女人罢了。她一日日的劝他,对他述说自己的情意,换来的是他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她;她一夜夜的哭泣,开解自己忘了他放了他,却说什么都做不到。

      过了没多久,他已经绝食得奄奄一息,她见了他这个样子,心知道他是绝对是不会喜欢她的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不喜欢难道就不能留在身边了吗?她最后一次哭过之后,就吩咐“红叶”众人准备喜事。

      她要和他成亲。

      只要能把他留在身边,不论是不吃不喝,还是不愿意碰她,她都有的是法子解决。这个世界上意志坚强的人很多,但是能击垮那意志的药物却也不少。

      随着时光推移,她终于有了他们的孩子,他渐渐也会温和地看着她,偶尔微笑,好像也已经不像先前对她那么仇恨和厌恶了。她甚至幻想着,他可以忘了从前,她也可以为了他将“红叶”交付可信的属下,渐渐淡出;等孩子出生了,他们一家三口可以慢慢变得像其他世上平凡的家庭一样幸福。

      随着她身子一天天没有那么轻便,他对她更加照顾,让她错觉好像回到了那段她最怀念的时光。有心腹劝她,要想让他永远不离开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下个血蛊,要他喝下,发下毒誓这辈子和她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她却没有这么做,她希望自己的感情可以让他有一天真的爱上自己,心甘情愿地一生一世相伴,而不是只是因为中了蛊,不得不和她在一起。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盆的那天很闷热,她很突然地先是见了红,众人焦急之中把她抬进了预先准备好的房里,产婆和侍女们围着她忙成一团。这气氛让她又慌乱又不安,极度的疼痛几乎也要让她无法思考,只是想赶快看到他。但是差了好几次人去叫他,都回来说整个寨子遍寻不到他的踪影。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巨大的失落和无助,但是就算他不在身边,该来的也一刻都不会迟。随着自己越来越频繁的剧痛,她已经意识到孩子已经马上就要出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大的轰鸣响彻整个苗寨,有人喊着“杀了这帮红叶苗狗,为死去的大伙儿报仇!”,接着四周人的尖叫和悲鸣此起彼伏,刀剑撞击的脆响不绝于耳。

      她惊慌得几乎要马上从床上跳下来去看个究竟,却被周围的人死死按住,她想起自己和他的孩子,一边流泪一边用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能去听,什么都不能去想。

      终于,孩子的啼哭声响起。她还没松一口气,甚至来不及看那婴儿一眼,房间的大门就被猛然推开,她看到自己最亲信的一个堂主满身浴血奔了进来。

      “帮主快逃!他们放了火,快烧到这里了!我们外面的人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快带上孩子逃吧!”

      “相公他……怎么样?”她面白如纸,颤抖着问道。“他怎么没来?……从哪里起的火?他是不是受伤了?”

      那堂主咬紧牙,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嘶声答道:“他没有受伤,他好的不能再好!就是他和外人里应外合炸破了寨门放了那群人进来!”

      她听到这句话,一瞬间犹如被雷击中一般,本来刚刚经历过生产之痛的她血竭气虚间突然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她昏迷前最后的意识只是听到了四周有人惊呼:“出血了!出血了!……”

      原来如此。原来他从未爱过她,原来他求死不成就选择串通外敌置她死地,原来他连他们的孩子都不想放过……在虚无一片的黑暗中她想就这样死了才是最好,这样她才能不再去面对这些让人伤得鲜血淋漓的真相了。在这些真实中活着简直比死还痛苦。

      但是,世间事往往事与愿违。她活了下来,不光是她,就连他想要抛弃的孩子也还活着。

      当她醒来时,已经不知道距离那场对她而言毁天灭地的灾难已经有多少天。救她的那个人告诉她,“红叶”已经除了他们母子二人之外不剩一个活口,那作为老巢的苗寨也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焦土。大胜而归的大侠们忌惮苗人的手段,得手后就匆匆离开了这里。这些人中当然包括她的那位夫君。

      她静静听完这些,整个身体就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襁褓中的婴儿似乎察觉了她的情绪大哭不停。就在这个瞬间,她明白了自己在这世上的责任,就算再不能依靠爱而活下去了,她还可以用恨来支持自己不放弃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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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蓉讲完这长长的一段故事,感觉那一直温暖而坚强的手已经冷彻。他轻轻挣开荣易握着他的手,抬头看向他。

      荣易面上的表情还是在微笑,但是那微笑好像只是层脆弱的假面一样虚敷在他的脸上。他是非常聪明的人,知道苏蓉在这时候讲这样一个故事给他来听绝对不会是心血来潮。他暗自根据它做出了最坏的猜测,可还是难免心存希望。

      希望苏蓉接下来要说的真相能够不似自己想象中的一般残忍。

      “说到这里,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个大概了……这故事,其实并非故事,而是二十余年前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苏蓉发现自己满嘴都是苦涩和血腥的味道。“那位大侠……就是你的父亲,江南荣家的当家荣佳日。”

      荣易的血液一下子似乎凝固起来,他只能对着苏蓉默默点头,好像听到了他的话,但是却仿佛不能理解似的,眼睛里面一片空洞。

      苏蓉看着他露出这从未有的表情,胸口闷得快要呕吐,几乎无法再说得下去,但是他还是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慢慢道:“红叶主人就是我的娘亲,闺名苏绮月。”

      “月下仙姬。”荣易轻声道。

      “正是,大概你也曾听说过荣佳日当年歼灭月下仙姬和红叶的事情吧……那也是必然,毕竟那是他成名的一战。”苏蓉凄然一笑。“但是却不会有人提起关于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那些无足重轻的事情早就连同那被他抛弃的妻儿一起永远沉入黑暗中了……”

      苏蓉看着沉默的荣易又道:“从我记事开始,娘就一日一日重复告诉我,荣佳日是如何处心积虑将红叶斩尽杀绝,他不仅仅是抛弃了我们,还狠心地要我们的性命,根本容不得我们存在这世间……她要我永远记着这恨,时刻鞭策自己刻苦习得她的传授,掌握所有一切能学到的功法技能。她说我终有一天要站在荣佳日面前,站在荣家面前,用我自己的能力让他们也感受到和我们一样的痛苦。”

      苏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幽深的瞳孔中映着荣易哀伤的眼神,心不由得抽紧。他本以为说出这些话就能让荣易痛苦,至少做到了母亲的期望,却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也会被这些言语伤得体无完肤。

      “对不起……对不起……”荣易过了好久终于开口,也只能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

      苏蓉听了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喘不上气,那笑声听起来却比哭声还要凄冷。过了一会儿他才止住笑声,扶腰缓缓对荣易道:“这些话本不是你该说的,而是你爹应该说的。可惜啊……可是就算是荣佳日现在说出来,我娘也没有机会听到这句她盼了后半生的话了。”

      他的面色又回复了那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睛亮的可怕,看着荣易笑道:“现在你还想问我刚才的那个问题吗?究竟我对你是什么感觉,此刻还有任何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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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果然是雪原一年中极暖的几日,攀上悬崖便满眼漫天连地的绿草绒绒,色彩浓丽的野花开得正盛,虽不似江南春的柔美,也别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明媚。

      不过无论此刻的景色再美,看在荣易眼中都只是一片灰暗。就连照在身上的阳光都驱不走那从头到脚侵入骨髓的寒冷。

      他几乎记不起自己昨夜是如何移动步子回到篝火边坐下,如何怔怔看着苏蓉的背影心中混乱得闪过无数念头,如何竟然不知不觉沉沉睡去。醒来后只看到洞穴中空地上赫然画着丹红,仔细看来正是指着上崖线路的地图。

      苏蓉却不知所踪。

      荣易当时几乎无法思考,他慌乱地奔出山洞,在崖底不停寻找苏蓉,但掘地三尺也不见他的行迹。他猛然又想到苏蓉大概已经上了崖顶,就又按图索骥一路擎上希望能追上他,却又是徒劳。

      明明知道他是自尊强大的人,之前若不是意外受了伤是决不会需要自己的帮助,他必然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但是却禁不住的担心他,想找到他。

      仿佛若是看不到他的话,他便又会露出那种独自强撑的表情,既坚强又脆弱。让人忍不住想展开他眉间的皱痕,握住他过度用力嵌入掌心的指尖,再用最温柔的方式不准他将自己的唇咬到几乎要出血……

      不过,若是真的寻得了他,追到了他,也再不可能这样做了。

      正如苏蓉昨夜最后问他的那句话。既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从二十余年前就已注定,且不用说谈及情爱,只是君子之交都绝无可能,他还能期望什么呢?

      荣易思绪混乱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冰晶寒宫周围。他苦笑一下,想着自己实在是无可救药,飞身便向寒宫的后墙掠去。

      他本是想避开侍女们悄悄潜进寒宫,但是当他真正进入里面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偌大的寒宫内冷冷清清,各处的布置摆设和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不光厨房炉灶还有温度,就连空气中的燃香味都还在。却看不到一个人。

      荣易想起在江南荒宅中醒来后四处查看的情形,和当下惊人的一致。这干净利落的做事方式,只可能是苏蓉。他一定是先自己一步回到了寒宫,立即做了布置,让后到的自己断了一切找到他的线索。

      荣易有些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寒宫。他本来其实也并不知道真要是见到苏蓉该如何,只是鬼使神差一般来到此地。但是现在看此处种种情形,苏蓉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这样便是要永远不见了吗?

      荣易想到这里突然脚步站定,整理思路让自己冷静下来。

      苏蓉是年的冬使,不论他的意愿如何,只要自己跟紧追查年的行动的这条线索一定会和他再有牵扯。自己一时情急之下,被情绪左右得竟然忽略了这个不失去他踪迹的唯一办法。现在绝不是停在原地自顾自自怨自艾的时候,而是作为来追查丁司难的自己难得的进入寒宫探察的大好时机。苏蓉久居这里,侍女和家什比起在江南荒宅中的更多,生活的痕迹更重,再加之他为了提前荣易一步走得必然匆忙;即使他再缜密也难免百密一疏。

      荣易打定主意后精神也为之一振,神色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他个性本就沉稳,虽然年轻也已经在江湖上独自闯荡多年,早就练就了遇事不惊的态度;只是昨夜先是自己看到苏蓉那副无助模样难以自持地对他表白,之后又听了那段惊人往事,一下子心情从云端跌入谷底,才会一时间仓皇失措得失了常态。

      既是为了那个人无法冷静,但也必须为了他不得不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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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共用的区域外,寒宫内的各个房间大小一致,摆设也大同小异,都干净整洁,荣易细细察看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长廊深处最后一间比较其他的更加冷清,荣易一进去就意识到这里就是苏蓉的房间。空气中有似有若无的暗香,正是他身上发间的味道,大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荣易却马上就捕捉得到。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是为了年在调查这屋子,但是在苏蓉的房间中这件事情还是让荣易觉得有点心跳加速。他一边摇头苦笑暗嘲自己,一边四下查看。屋内四壁空空,除了案上瑶琴旁摆着的青瓷花瓶没有别的装饰。妆台上立着面铜镜,拉开抽屉见不到任何女子喜爱的香粉胭脂,更无首饰发髻。荣易走到大柜前,打开倒是吓了一跳。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的布满了无数格子,每个上面都贴着标签。从标签可见这每一格都放着药材,有常见的,也有荣易从未听说的,种类繁多。只在柜子角落叠放着几件白色衣服,拿起来翻看,最下面压着的果然是一袭浅葱。

      荣易察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收获,正要出门时突然又记起来说不出哪里有些微不对劲。他又再仔细每一处,终于在密密麻麻的药柜中发现其中有一格比其他格子都更拉出一些,若不是特意去看根本难以察觉。荣易拉开格子,里面只是放着药材,翻找下并没有其他特别;他又将格子干脆拽出,里面空空如也;再伸手四处摸索,也并无任何机关。虽然他觉得这整齐的药柜中凸出的一处并非偶尔,但是眼下一无所获也只能当作是有人无意为之;就将那格子拿起再送回柜中。眼光扫过标签,他突然一顿,之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当归”这二字。

      要他回去的意图已经足够明显。这是恐吓,抑或是讯息?

      而留下这线索的人,又究竟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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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发生了那样的惨事之后毛管事一直都很郁闷。掌柜的被烧死在火场,“仙客来”变成了一片废墟,自己也顿时没有了营生。

      想当初在“仙客来”的时候,薛掌柜除了应对重要客人之外的日常打理都交给了自己,手下指使着三五个伙计,偶尔从账房支些散碎银子零花也没人说话,只要不和那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阿且计较,日子可说是滋润无比。

      过惯了那样的日子,再找一份类似的差事真是难上加难。愿意用毛管事的店铺他总嫌薪水少事情多,他看得上的却又不愿意用他。就这样毛管事一直闲了好几个月,看着老婆日渐难看的脸色他不时后悔,早知道真该从店里先支出多几个月的薪水才好,省得不但没有钱出去找那“暖春楼”的娟姐,还得在家看婆娘的脸色。

      不过,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否极泰来,毛管事终于迎来了他的好运气。

      在夷为平地的“仙客来”旧址上,几个月前便开始建起一栋新楼。奇怪的是,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建的这楼,也并不知道这楼建起来是什么用处。等它建好也是一直空置,直到一周之前突然有人上门拜访毛管事,开口便是要他做“仙居楼”的总管事。

      这“仙居楼”便是“仙客来”旧址上重建的那栋建筑的名字,新店装潢得比起之前更要富丽堂皇,毛管事手下的伙计不但多过之前,薪水也更为丰厚。

      毛管事心里几乎乐得喜心翻倒,二话不说便应下了这差事。直到“仙居楼”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开张的那天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新东家,这一见之下可把他吓了一跳。两人虽说不上有何过节,却也绝不是愉快的记忆,说实话毛管事完全想不出他为何要经营“仙居楼”。

      不过,新东家却好像对于他完全没有了印象,也不提任何之前的事情,倒让他放心不少。之后毛管事又渐渐发现新东家比旧东家还不爱抛头露面,日常经营都全权交给他处理,其余那些隐秘的事情他也乐得不深涉入。

      日子又回复了常态,毛管事对于现在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对于新东家也是心存感恩,比之前在“仙客来”的时候还要卖力。自然也对于新东家嘱咐他的事情格外上心。

      此刻他正笑嘻嘻地站在荣易的桌畔,一副热络的样子与他寒暄。新东家告诉过他,若是能见到这少年一定要向掌柜通报,并且务必要请他与自己见个面。毛管事没想到江公子真的还会出现在这里,要是能将他请上楼去也算是为了新东家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估计之后也少不了好处的。想到这里,他更是对荣易满面堆笑。

      “江公子,我已经吩咐伙计给您预备了一桌好菜,请您上楼和我家掌柜小酌一杯。”

      荣易礼貌笑道:“毛管事,实在抱歉。我还有事在身,只是在此吃个便饭。”他来到大镇实在只是为了确认苏宅是不是和冰晶寒宫一样人去楼空。到了到那边发现除了对于主人行踪一无所知的管家和几个杂役之外果然没有其他线索,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是情绪也并不大好,只想在“仙居楼”歇息一下,然后赶紧返回江南。没想到却被毛管事缠住。

      “我们掌柜一片盛情,请江公子千万不要推辞。”毛管事锲而不舍,笑得更加灿烂。见荣易并不作答,只是低头吃饭,似是并不想在这事上再费口舌,他又突然换了声调,放低声音哀哀道:“江公子,自从仙客来不在了我一直都找不到个合适差事,日子苦不堪言。现在能不能在仙居楼做事都是看掌柜的心情,求您为了我那一家老小十五口人想想,就上楼见见我们掌柜吧。”

      荣易停住了筷子,心想自己若是不去毛管事一定不会罢休,还要一直纠缠;再说对于“仙居楼”的这位一定要见他一面的掌柜他也有几分好奇,就算是个陷阱也还值得走上一遭。便温和的抬起头,笑道:“毛管事何必说这些,贵家掌柜一番好意,江某上楼好好领教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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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里简单的放着一张八仙桌,两个男子各坐一边,桌上放着冰泉老窖,仿佛时间倒转,回到了几个月前。

      荣易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不免惊讶。他从未想到他会是“仙居楼”的掌柜。

      男人举起酒坛,透明清凌的液体倒入白瓷碗中,他伸手示意请荣易喝酒。荣易抬手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轻轻放下碗。

      “四个月前,你救了我的命。”男子也喝干了酒,缓缓开口道。虽然他的声音容貌都和上次见到时别无二致,但是眼睛里面却是空洞到可怕,看上去已经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竟是西北永丰会的梁武心。

      荣易微笑道:“不敢当。那时情急之下伤了你的手,还请见谅……”

      “你以为我是要谢你?”梁武心提高声调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荣易一怔。“要是你当初没有救我,至少我还能作为西北永丰会的梁会长死了,纵然是死也好过之后被折磨一番后像现在一样活着。”

      荣易沉默着看着他面上的肌肉轻轻扭曲,整张脸都在可怕的痉挛。

      梁武心看着荣易,笑得有几分诡秘:“你是不是觉得我非常不可理喻,明明被你救了还要怪你?要是你经历了和我一样的事情,就会知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许多比死还让人恐惧的东西。死,倒是轻松快活的事情啊。”

      他不等荣易回应,叹道:“我后悔了千万次,不该带着一帮弟兄来这大镇……其实若说我只是贪图那薛掌柜的美色还真说不上,更多还是想得到弟兄们的敬仰,拿出去能在江湖上说道说道。”

      荣易点点头,他理解这些江湖客的想法,薛君明的入幕之宾都是能入的了年的眼界的高手,她的邀约就如同一层镀金一样,满足了作为江湖人的虚荣心,足以让无数人艳羡。

      “错就错在我没有自知之明,对于弟兄们也是放任惯了,竟然会得罪了苏公子。”

      荣易听到苏公子三个字,禁不住脱口问道:“是苏蓉……?”

      梁武心点头道:“那日冒犯了苏公子之后,我担心他不会善罢甘休,就和弟兄们带着马强的尸体只想赶快离开大镇越快越好。但是人总得打尖歇脚,只好在临近的镇子上稍作休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一场噩梦。”

      “先是当夜就有弟兄伤了同屋的人,大伙儿合力把他制住以后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是在梦游,只好当他是发了魔怔绑了起来。谁知道接下去的情况越来越让人害怕。从那之后弟兄们一个个都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病,变得疯疯癫癫,有的是幻听,说耳边总有人在念叨要害他,吃不下睡不着的躲在房内不敢见光;也有的是看到了幻像,举起刀就到处乱砍。”

      “这情况下虽是没有人死,但是却有人伤,绝对没办法再继续赶路。大伙儿心里都害怕下一个这样的会是自己,有几个偷偷跑了,剩下来的只好在客栈住着,看顾伤了病了的人。请大夫诊了没效果,连巫婆神汉都找来了也毫无帮助。本来我们带着一口棺材住店就已经不受客栈的欢迎,但是凭着西北永丰会的名号他们也只好忍下来。不过当我们的人发狂伤了伙计和客人之后,店家也就忍无可忍,终于是把我们赶出门。”

      “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几乎要分不出噩梦和现实,每时每刻活得无比恐慌。那些弟兄们因为这疯病有的把头撞破,还有的甚至割了自己的耳朵,瞎了自己的眼睛,每一个都已经不成人形。我心知道这次已经是死路一条,只好带着无处可去的弟兄们在一座荒废了的农舍等死……”

      梁武心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里彷佛映出了那时的情景,握紧的拳头不住颤抖。荣易想象那经过也觉得不寒而栗,虽然苏蓉对自己算得上有情有义,但是作为冬使他对待其他人可谓是冷血无情。

      如果不是爹爹抛弃了苏蓉母子,他过的是和自己一样温暖幸福的日子,还会是这样吗?想到这里荣易的胸口又是一阵抽痛。

      梁武心没有注意到荣易的表情,他缓和了一下情绪接着道:“那样生不如死的又挨了几日之后,苏公子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先是给每人一颗丸药,说服下它就能缓解身上的症状,持续服药便能痊愈;代价则是必须要任他差遣,否则便会被眼前十倍百倍的痛苦折磨。这真的不算是一个选择,我们都忙不迭的把药吃了下去,那时想的就算是毒药吃了会死也无妨,只要能不被煎熬就好。”

      “他有没有说究竟是对你们用了什么手段?”

      “……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明白那时侯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正发生了那样的惨事,还是一切都是我的臆想。或者从哪个部分开始是真实的,从哪里又是幻觉。苏公子究竟是如何让我们变成这副摸样,还是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我都完全回忆不出。”梁武心答道。“只知道,服药以后我不知昏迷了多久,醒来后只有我一个人,弟兄们都不见了。苏公子说他们都先我一步被安排好了,要我不用多想,只考虑怎么做好他要我做的事情就好。”

      “……他要你在这里经营仙居楼?”

      “不错。他说仙客来虽然不在了,但是还有不少未尽事宜需要有人处理,他会安排建好仙居楼,等一切准备就绪就交与我自行经营。没有他的命令就正常运营,等到有事就按照吩咐处理便是。”梁武心黯然道。“想我也曾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现在就困在这样一个地方成了酒楼掌柜。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想到那药物必须持续服用,否则就又会发作,也只能这样憋屈了。”

      荣易沉吟片刻,声音中尽量不带感情地轻轻问道:“是苏公子要你见我的吗?”

      “苏公子怎么可能要我见你?是我想要见到你……想得要命。”梁武心冷冷的笑。“我变成这副样子都是你的错,都是你救了我才会如此。现在我只能随着苏公子的意思才能苟活,一月一次的解药,他稍一迟来我就被折磨得不人不鬼。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了,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好脱离这种痛苦。”

      梁武心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把约一尺长的短刀轻轻在八仙桌上,拔刀出鞘寒光凛凛。他站起身来走到荣易面前,手握短刀将刀柄塞在了他手中。

      “我要你帮我杀了我。”他在荣易面前颓然跪下。

      荣易接过短刀,手握住刀柄,摇头叹道:“我不能。”

      梁武心的声音急迫地颤抖起来:“你若杀了我就是救我……”

      “一定有其他的办法的。”荣易说着把刀放回到桌上,伸手去扶梁武心。就在这瞬间,梁武心突然出手伸到桌上抓了短刀,猛然用力戳向自己的胸口。

      荣易见状一惊,马上伸手去夺。

      他的手法比梁武心更快。

      正当梁武心手中的刀尖堪堪挨到衣襟时,荣易的手已经触到了刀柄。

      刹那间,短刀的刀柄突然掉落,里面射出了一蓬乌光射向荣易。

      避无可避之间,荣易看到梁武心一脸紧张的脸上突然绽开的笑意。

      看上去非常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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