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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咫尺天涯 ...


  •   夜,究竟有多黑?若是一直不曾见过星光,就不会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说:众生平等。多好笑,什么样的泥土就会种出什么样的花,长在粪草之中的狗尾草,和长在天山上的雪莲,永远都不可能对等。

      秋天的太阳穿过枝桠扫过那些幸福人的脸,也扫过我的脸,肮脏的、招来苍蝇的脸。十三岁的我,袒露着上衣,跪在街心。不要和我谈羞耻心!因为有了那样东西,我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会挨打……

      贱货、脏猪、不要脸的东西、杂碎……这些辱骂来从那个被我叫做“父亲”的男人。早晨,瑟缩地穿上那件不能蔽体的衣服,带把胡琴上街,A城最繁华的大街是我表演的场所。胡琴是外婆留给我的,那个可怜的女人,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不明不白地被人侮辱了,又不明不白地多了个孙女……胡琴咿呀叹息,苍凉地像外婆那把老旧的摇椅,。

      我会的曲子不多,都是外婆教我的潮汕小曲儿。“桃花白,李花红,拍锣拍鼓待新娘……”
      我跪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用脏兮兮的手拉着胡琴,清亮地看着这个浮躁的世界。有人丢给我一个硬币,眼睛里带着可耻的怜悯;有人对我嗤之以鼻,高高在上地丢来句“小小年纪,干什么不好!”……
      我把这些声音揉成絮,抛入秋天的高风里,让它们远上碧天。我要生活。

      那个人穿着的黑色套装,头发锃亮地梳至耳后,小眼睛闪亮,就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听我拉着胡琴唱“桃花白,李花红,拍锣拍鼓待新娘……”。他一连来听了三天。第四天,“父亲”提着酒瓶,横在我的面前,嘴里团团恶臭喷来:“你有福了……”顺便用他打了结的舌头不慎清明地吐出些脏字。那个头发锃亮的人买了我,1500块,买我到一个比A城最远的北河还远的地方——华沙。

      漂浮在海面的日子里,每一个无眠的黑夜,涛声拍打着船尾,夜夜相伴。我看不到旅途中漂亮的海景,甲板上幸福的人们被秋光晃了眼,我在集装箱里数着漏进来的阳光。每个角落里都藏在黑暗,阳光短暂的可怜,那年,在海上漂了多久,我不清楚,梦魇里总躲不过的是那股海水浸湿后的霉味。下船的那天,阳光奢侈地倾洒,大片大片的像喝醉了酒,碎在加里宁格勒耀眼的蓝色海面上,我已惯了海上漂浮,脚下找不到灵魂的着落。

      我和另外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女孩被送到了华沙郊外一座老旧的宅子里。他们洗干净了我们的脸,剪掉了我们像毡一样的头发,在远方凉薄的秋天里给我们穿上坦着背的纱裙。

      “你冷吗?”女孩悄悄地问我。

      “冷!”

      “名字呢?”

      “静怡。”

      我们熟络起来。女孩儿说,她叫臻臻,家在孤儿院,是一个梳着锃亮头发的先生领养了年龄太大,没人要的她。

      我们被交给了一个叫做瑾姨的中年女人,她有一张永远紧绷的脸。瑾姨教了我们许多东西:英文、汉字、红酒、茶……

      华沙,我和臻臻是否曾在这所浪漫的城市度过了少女时代?回忆早已变得面目模糊,那些寒冷日子穿着白色的坦背纱衣,在瑾姨的荆条下依稀远去。唯有窗外的一方秋天,在记忆里永恒,在黯淡的时光中愈发明亮。

      红的、黄的、还有灰绿的……是树,这样绚烂的秋日A城从来没有,鸽子成群地从苍蓝的空中飞过,发出了响亮的鸽哨;路边漆黑的长木椅上落了黄色的树叶,不小心坐上去会咯吱咯吱地响……我住的地方对面,是一所雅致的白房子,每年的秋季来临,那里的钢琴声都会如期而至。琴音像许许多多的缤纷的羽毛落在我贫瘠的世界里,像春天风里闪烁的绿叶子。

      十四岁的那年初秋,我和臻臻终于被批准走出老宅了,瑾姨一路跟着。华沙的样子终于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古城里尖尖的教堂顶着流云,美人鱼像在海边唱着凄婉的歌,嘈杂而陌生的波兰语零落在微凉的空气中,我们听不懂,只好路过贫民窟里的妓女、醉鬼、和狗的世界……

      瑾姨是不教给我们波兰语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座城市成了我和臻臻永恒的异乡,近在咫尺却又无从融入。

      瑾姨带我们穿梭于各大商场,教我们怎样辨别衣物的品质,教我们怎样做一个高雅的女人,她每回上街都会给我和臻臻买很多冰冷又璀璨的东西。衣服、鞋子、项链、戒指、带蓝色水晶石的小手链……她说这些都是杨先生给我们的。

      那天傍晚,我趴在窗边,数着夜夜相伴的万家灯火。刺耳的刹车声,从我们住着的老宅前穿透夜空。瑾姨从车上迎下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头发梳得锃亮。我想起了A城,见到他的那日,苍蝇嗡嗡飞在我身边怎么都撵不走。

      黑衣男人眯着眼睛一笑,说:“我是杨,是你们的经纪人。”

      臻臻见到了她的恩人,眼睛里闪着光,悄悄问:我们是不是要当明星了?

      不知道。我说。

      杨仔细地打量着我,那双狭长的小眼睛略显惊讶。他捏起我的下巴,对着瑾姨咧嘴一笑:“看,这就是那帮老头最爱的南方美人儿。”

      第二天午后,臻臻在房里睡着午觉,杨和瑾姨锁了门窗后离开了。我坐在窗前,庭院里焦枯的秋叶满地,玻璃映出我的脸。外婆说我长得像母亲,一生下来就是个小美人儿。美人是用来沦落的……所以,母亲疯了;所以我成了那帮老头最爱的南方美人儿。玻璃中的脸,清晰得让人绝望,窒息的感觉疯涌而来,心脏被藤蔓箍住,长满荒凉。就在这个时后,对面的钢琴声传来,“叮咚、叮咚、叮咚”像滴在白瓷上的雨,穿过华沙的风,悠悠地飘来……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颤巍巍地拿起古董架上那只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砸向了日日困守的窗。玻璃伴着琴音碎落,在窗棱上留下些尖厉的齿,秋风迅速的涌来,鼓动着我身上的那件坦背的白色纱裙。召唤般怂恿着。

      我从那扇窄窗爬出,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寻着琴声跑去。萧索的草坪摩挲着沾满泥污的裙裾,那么一小段距离,我仿佛跑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我和他的距离:亘古久远,他在云端,我在地狱……

      阳光微凉,我瑟缩在窗下,耳朵紧贴着厚实的木墙。第一次完整地听了那曲只有每年秋天才会响起的《平静的行板与华丽的大波兰舞曲》。小贼一样怯怯直起身子,往窗户里窥去:阳光澄净地勾勒出男孩瘦削的侧影,泼洒出温暖的橘黄,一室安宁中,他忽然调皮转头,冲我清隽一笑。对上他眸中黑色的柔光那瞬,我像触了电网的寒鼠,自惭形秽地回了头。

      “沐泽”。还好,有人唤他,给了我逃走的机会。

      回来的路上,我轻吟着他的名字。从那个的秋天开始,名字和他的容颜一起,落在了我的心里,只用了一个回眸就生了根、发了芽。

      因为私自逃跑,我挨得很惨,臻臻抱着我哭肿了眼。她说:你怎么那么傻啊,就为了听一首曲子,被打成这样,值得吗?泪水从臻臻的眼中坠落,落入我漆黑鬓发。

      我在那扇破旧的窗前从十三岁守到了十六岁,万物变迁,就连秋天的的黄叶每年都像熙来攘往的候鸟,落下、化尘、重生,在秋风中旋转而下,又重生于春天的枝头。唯独我捧着沐泽的名字躺在尘埃里,永不超生。

      九月,我十七岁了,臻臻十六岁。瑾姨特许我们用了后室那只香柏木做的超大浴桶,我解开了垂至腰间的长发,温暖浸润全身,缭绕的水气后,臻臻看着我的眼睛特别的明亮。她穿过微澜水波抱住了我,说:我们的缘分天生注定,你是白李花,我是红桃花,一生都不分离。

      我笑着推她,臻臻的手臂却更紧了:“静儿,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那天晚上,我梦到白茫茫的晨雾中,沐泽站在像云一样的芦苇荡里,他微笑着,像天籁一样;我躲在全是泥巴的石头后面卑微地偷窥着有关他的一切……

      醒来后,我哭了。臻臻伸手抱着我,轻轻地唱起了我教她的潮汕小曲:桃花红,李花白,拍锣拍鼓待新娘……

      她说:静儿,别怕,即使世界毁灭,我都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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