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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只有你能叫我黯然神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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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决定回去看看娘的时候,是冬天,深冬。
漫天的飞雪,仿佛天上有位神人生气地撕碎棉絮,一把一把地将雪撒下来。
儿子一下朝就乘着轿子赶向侯府——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掀开轿帘,远远地看见侯府的金匾,有两个环刀侍卫哆嗦着守在门口,还有两只威严的石狮坐镇。
哦,这是他的家,他长大的地方。
自从迁出侯府,已两月未归,如今远远地一瞥,理当欢天喜地,他却是微蹙了眉头,冷声命令轿夫道:“停轿,本官自行前往,尔等候于此。”
轿夫恭敬地答了声是,那轿子便如同鸿毛一般轻轻而平稳地沾到地上了。同轿的小厮急急忙忙地掀开布帘,对他嘻嘻地笑道:“爷,请。”他不恼,小厮便笑得愈发欢快,奴仆的样子也有些丢却了,摇头摆尾地笑忘了形。
他甫一下轿,寒风便狠狠地刮在他的脸上,鞭抽似的疼,他的脸一下子便有些红润了。
小厮在后面跟着跳下来,怀里抱着一件雪白的狐裘,他的双臂紧紧的箍着这件狐裘,将身上的披风也都盖在了这件狐裘上。小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后面,风在耳旁呼呼地刮,小厮扯着嗓子喊,“爷,爷,你慢一点!”小厮觉得这声音连他听自己起来也都不够大声,怕疾行的主子是更听不清了。
正欲高呼,却一下扑进雪里,摔得很狼狈。小厮嘴里啃了几口雪,发出的音节有些含糊不清,只咿咿呀呀地叫着了。
他回头看到这等情况,吓得大步走向小厮,一把将他拎起来,目光焦急地看着他。小厮正颇为感动,心中慨叹:哎呀呀,不枉我跟了爷八年啊,爷这样紧张我......
“狐裘可好?”那声音教人耳熟,带着一贯的冷冽,却夹了几分焦急,甚至于......小厮不敢细想,连忙将怀中的狐裘抱得更紧,连声答道:“爷,爷,狐裘极好,我护得紧。”他从鼻中冷哼一声,尽管那声音很快便消融于风中,熟识他的小厮却因此紧闭了眼,在心里叫苦不迭。
来吧,我已做好准备!他这样想......果然,接下来他苦着脸叫了一句:“爷,屁股摔成两瓣了!”回答他的是耳畔风的呼啸,爷呢?唉,他早就走远啦。小厮睁开眼,看到他在这样深而大的雪里仍走得平平稳稳,心中有些由来已久的酸楚,便如同酸水一样在心里“咕咚咕咚”的冒上来了。
爷为什么连在这样大的雪里也走得这样平稳呢?噢,想来也是啊,爷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雪地里行走,那么多年,也该有些“功力”了。那酸楚使得他难受,但他才不像爷那么能忍,于是,他头倒地,浅浅地抽噎了几声,眼泪淌出来,先是一时的热,而后是刺骨的冰凝结在脸上,噢!
而这厢,他已走至后门。
他的头发、眉、披风、毛靴上都是白雪皑皑了,像一个十八岁的“白发老头”一样滑稽。他走到那高墙之下,单臂扶墙,犹如身手灵活的猴子一般攀上墙沿。立于墙上,他凝睇着娘紧闭门窗的小屋,屋内有一两点火光在跳动。
他心中有些甜味,又隐隐掺杂着苦,再细品,仿佛舌尖上又什么味道也没有,而心,亦是荒芜的......他绷紧了唇,眉头不自觉地又蹙起来,娘仿佛是他心口上一个快要结茄却始终未愈的伤口,不碰,它会痒,碰了,它会痛。就是这样的,他的娘亲,他的家。
雪是冰冷而清醒的,落在他眉心,也教他怵然惊醒。他一跃下墙,复又平平稳稳地走向那处于角落的院落里的、最角落的小屋。
小屋上堆满了皑皑的白雪,使得小屋看起来像是一座低矮的坟墓,教人看了寒彻心扉。
他轻轻地敲门,才一下,便听到急急赶来的脚步;才一眨眼,门已大开。
那门外的寒风使得开门的人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她的身体从绷直到软下去,亦看到她眼里的火焰——仿佛给这寒风吹得熄灭了似得,总之是一片冷寂了。
娘开了门,看到了儿子,却什么也不讲,呆伫在门边,空空地望着眼前。眼前是冬是雪是寒冷,亦仿佛是一千年的寂寞铺放在她眼前,她有些绝望,于是连叫儿子进屋取暖这件重要的事也忘了。
忘了吗?忘了......儿子呆望着娘,是的,碰了这个伤疤,除了疼,还是疼。但他还是笑,毕竟这是娘,于是他笑着轻唤:“娘,外面好冷。”她回过神,懊恼地将他拉进屋里,又急急忙忙地将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寒气的侵袭,屋内便暖和起来。
娘双手扶着儿子的肩,端详一会,语带哽咽的吐出几个字:“儿,你长高了。”
噢,他长高了,可他为什么记得他年十六时已不再长高了呢?可是娘......为了应承娘,儿子便笑道:“是啊,儿长高了。”
他眼神扫过她的披风,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东西了呀,泛黄了便洗,可是怎么洗也洗不掉岁月的痕迹;破洞了便补,补丁越补越多,裂痕是永远修补不完的。他的右手触到夹在披风里崭新的狐裘,指尖是滚烫的,这样的滚烫顺着指尖延伸到心底,那里面有着火山爆发时一样的温度了——这是恨,这是恨呀!
“娘,这是儿所猎得的雪狐之皮而制成的狐裘,如今儿便以它来孝敬您。”他从披风底拿出那狐裘——那被小厮宁愿自身跌进雪中也要护着的狐裘,那被他宁愿自己变得滑稽可笑也要护着的狐裘——递给她。
娘接在手里,眼眶便有些湿了,披风上还残留着儿子的体温,这体温顺着她的触碰,传到她最柔软的心里:这是她的儿子,她的好儿子啊!她感动而歉疚,由他扶着坐到了榻上。坐了一会,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切切的望着儿子:“儿,可送了汝父?”
儿子忽然无言了,极力压下心中的烦躁,笑道:“自然是送了,娘安心收了便是。”
她和他母子连心,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她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可是心底却有一声叹息从她心里发出来,悲哀极了。她开始与儿子寒暄,无非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母子之间讲起来却是温暖而教人惦念的柔情。
雪势渐小,天空中稀疏的飘落着雪花,娘把儿子送到门口。儿子打开门,向外跨出了一步,却又回头,仿佛仍是在娘怀里打滚哭闹撒娇的孩子一般的语调,却又隐隐带着几分乞求,他说:“娘,你要记得披儿送你的那件狐裘。”
“好,好!”她笑得慈蔼,她说“好”的时候,笑纹延伸进了两鬓,她是真的很开心!他这样想,于是便也笑了,离去的脚步带有几分欢愉,攀墙的时候动作也变得轻松而飞快。
娘是真的很开心——为了儿子送的狐裘。于是,儿子也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