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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连枝 ...

  •   步惊云搭眼瞟了师兄,无话。师兄也哑了半天,转来瞪了先生:“他就是我了么?”

      先生啜烟一笑:“你们还有想问的,想说的,趁早论了,迟些,便谈也谈不起了。”

      步惊云没言语。他并不是无法明白了,可对着聂风他师兄,他多是道不清的。师兄现下簪了花,跟前戳了,便也捅到他心上来了,叫他晓得,他往瓶子里边临池横剑,一字字同自己山南山北捣腾不清的时候,他惜着寒星将坠,一分分待了晓月新凉,把今日昨日明日朝朝暮暮数得眼倦的时候,他向岩底避霜避雪,一次次问石石不语,看不尽花散人孤上灯初的时候,总还有人,总还有另一个他自己,得了他所想的,所要的,所盼的。

      他在瓶中的一切挣扎未断,和辜负蹉跎,竟都是为了与人间眷侣的那个,允一句成全汝愿,奈何情多。

      他伴了聂风。这是步惊云修了几千年都不曾修到的命运。步惊云羡归羡了,怨倒不怎怨的。如何不是我。一句话他没问,问了又如何,横竖终需有人来担待这一场,不是他,便是他,两相都没太差的。

      步惊云提了剑,瞥他:“你,意下如何?”

      师兄挑眉:“我还有话。”

      步惊云给他一字:“说。”

      霜发寒衣的那个正襟拱了手,与瓶子里出来的,躬身礼了:“谢谢你。”

      完了添一句:“我从不轻易谢人。”

      步惊云“哦”了一声:“我知道,我也从不轻易谢人的。”

      明月一旁叹了:“那不是废话么。”

      笑三笑抚掌:“哎,这就是了嘛,究竟你俩便是一人,分什么你啊我的,到时合了一处,还是从前的步惊云,还是聂风他云师兄,这可比你们当年在泉乡下边天天捉了我的树儿灯来刻小人好多了,啧啧啧,看你们样子就知道,你们都不记得了,那阵子我家光景惨淡得啊,树梢被撸得都秃了——”

      明月跺脚:“先生,你话太多了。”

      先生听了咳过两下:“不错不错,水鬼们都不爱说话,我养的花也没聂风这么解人意的,唔,你们决定了吧,好好好,那就手拉着手吧,要十指紧扣的那种。”

      一双师兄瞪他没动。

      笑三笑扶额:“不,不拉也行,你们站近一点,我念咒啦。”

      便就长长短短的说了一串儿。明月听不甚懂了,也没什么好大场面,只蓦地吹了一回南风,海棠落得素人眉睫,她眯了眼,依稀见着两人遥遥俱都一散,骨啊肉的,衣裳襟袖都作了一乱,成灰成烟的绕往树底下去了,半天现了手足,再添上霜发怒唇,抿得刀似,捻了肩上的叶儿,怀里塞了,负得绝世,抬眼。

      他便是一瞟,言语没有,平白都能惊得三山云怒关河百转的,叫崖渊下边的江川悚然一窒,哗啦半声拐了身儿,自南往北去了。初月更不消说,早坠在哪家头上来了。桥北想是有鬼识得这番阵仗,嘤嘤恨没休的,呜哩呜哩话了什么。

      明月如今听着了,踉跄跌了几步,瑟瑟往背后展了翅,扯着讨了暖,才晓得两魂同本尊终究有个区别,不哭死神名头响彻几千年,也不只听着热闹的。她裙子下边染了一圈儿白,数不尽的都是霜。小蓬莱本在世外,最与人无怨的,一山的柳如新眉桃如人面,时节好生温驯。现下叫谁一骇,莫论什么,但凡是绿的艳的,俱给抹了素。顶头上也不太操持得住,哗啦一下,天开月殁,万马秋风的,竟拳拳落了雪来。一团儿寸把大,专往枝梢深处砸,很足够百里的草木吃上一票。

      笑先生的烟内火熄得尽,他试了两下,再燃不起,索性弃了。

      步惊云笼了袖子:“笑三笑。”

      先生瞧着他边上那株海棠,给他护了个囫囵,半点不晓事的,把花啊叶的,绽得正好,简直惊了。他晓得步惊云有怒,得劝,一时捞不着词儿,耽搁一阵:“步惊云,你还得把这个收收,你不是要救聂风么?”

      步惊云瞟他,笑了。他眉目一敛,寒的,还不如不笑得好。他说一句,倒也真心实意:“你我好久没见。”

      笑三笑抹汗:“不久不久,刚见刚见。”

      步惊云不理他,抚了枝干:“风师弟。”

      聂风没动。

      步惊云仍唤他:“风师弟。”

      聂风落了一瓣儿花。步惊云捧了一叹,他转与先生,半天说了:“你曾将好些事情瞒我,你收我入瓶,却吞了我的记忆,你是怕我想了起来,你没法再束着我,是也不是?”

      笑三笑哑然,末了一乐:“你既已晓得,又何必再问我。你的本事太大,即便我把你往瓶里装了,你若有逃脱的心思,我根本关不住你。”

      步惊云哂然:“雄霸屋里的瓶子,便是你故意往风师弟跟前放的?你早在帝释天稍成气候之时,就已有心除掉他。可惜你弄不得凶兵,只好借剑杀人来了?风师弟在人间的去处,想来也是你说给帝释天听的。”

      笑三笑默了默:“我没有办法。”

      步惊云嗤笑:“我总算受过你的恩惠,到如今你还欠了我的,我日后再来讨还。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话至此处已尽。笑三笑同他拱手别过。

      明月躲往先生后边瞟他,眼瞧着步惊云崖畔立了,不知施得何术,也没劳笑三笑亲来张口,一瞬脚下已成了木,次第于上,一寸寸覆了手足的,把他的霜发寒衣,冷唇素目,都埋得尽了。不知什么缘故,她也不好解了,却见步惊云为松为柏的,同海棠缠根连枝,梢上绕的结的都是他几千载的情种情痴,末了生得冠盖含烟,及天入云的,竟成了峰,面北洒然一绽,何等蓊郁葱茏自不必提,只是叶素如雪,形如剑,垂垂依依将谁护了绕了。

      他便是化了树了,也此心不改的,仍全了搂抱的意思。

      明月讶然,她没遇过长得这样料峭的,梢干上连打个弯儿都没有,一笔就往九霄上戳了,便仰头来看,拐得脖子要折,都没数到顶头去。姑娘愣了:“先生,这,这是什么树啊?”

      先生扶额:“我也不晓得。不过既然两树合抱,不如唤做连枝。”

      姑娘默了默,向树下立了半天。有风,似喜非喜的,又摧得花落成雨来了,簇她一鬓的雪。她把这一对望了又望,以为受看得很,一枝一叶,可堪入画的,比什么春与秋,天与地,日与月都要合衬,是生来便已成了双的。如今好了,谁也不差谁了。

      明月心下一敞,先生已往阶下唤她:“丫头,走了,我送你回阴城。”

      明月随他行至江边,两人涉船渡水,向桥东去。姑娘遥遥又把小蓬莱看了两回,省起一事,问了:“先生,他俩并为一人,果然这个魂,魂便是一人一半了么?他们俩当真分得正好么?难道没有谁来将就谁,谁来融合的谁事么?”

      笑三笑嗑了烟,与她笑了:“丫头,你倒是精明。世上哪有什么分得正好的。”

      明月一怔:“那他们,究竟,究竟谁更占了上风些?”

      笑三笑添火没了话。

      ********

      易风窝里趴了,拿毯子裹了尾巴,底下抱了一只匣子,无话。麒麟哭哭啼啼啜泣几下,叭哒叭哒要向外蹿。剑廿十三急了:“麒麟,你要去哪里!?”

      神兽头也没转,甩他一句:“我要去找风!”

      剑廿十三哐当一下栽下地来:“你去哪里找?!快点回来,易风,你劝劝他!”

      易风乐了:“找聂风?聂风不就在我这么?”

      他抱了雕漆带画的那一个,同从前聂风抱他一般的,没放手。聂风去后数日,尸身将腐,他留不住,没奈何的,焚了下葬。敛仪上一票子人,他遇过的,没遇过的,往灵堂前边哭得震天响。他听了要笑,怕聂风叫他们扰了,悄往棺材板下捞了他爹,搂罢向家中藏着。谁也没晓得,他们扶了一途,缀了半山的黄纸白钱,一陌的萧然,终了竖在他师兄身畔的,生生是个衣冠冢。

      他去看过了,墓前有碑,碑上两字——聂风。他一念,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些闲事,道旁有谁唱古人诗。来回几句。他一听,也要掉泪。他仍等,不渝的等。他想好了,待他朽了,待他死了,待他等不动了,才罢休。有时也见了颜盈,坟头添花,亦有话。

      她说:“风儿,妈来看你了。妈又来看你了,你别嫌妈烦,妈怕到时候病了,老了,昏得不见人了,看不动你了,趁现在能走,妈多来几趟。”

      人间几十年过得很促,一翻,便就掠过去了。连一分迟疑都没有的,日子到了头。易风存了几箱鱼干儿没吃,末了全都潮了腐了。他没扔,舍不得扔,究竟是聂风给他买的,他拿刷子一一刷了干净,晒了晒,存着。他也没去别家,他哪都不去了,就窝里候了聂风。晨来拿尾巴扫木头人,上上下下瞧了,念他爹颦笑嗔怨的样子。偶尔去瞧一眼院子里的那个秃花枝儿,看来看去,同初时没两差的,连个苞儿都无。

      麒麟瞪他,“哇”得一声滚一双泪:“我要去找风!”

      “要去找风师叔?我可以代劳。”

      易风听了,一下子自窝里蹿将出来,囫囵化了人形,拎刀,拿眼剐他一记:“你是谁?”

      他向门里透了半个身子,生得倒俊,看着温厚,可眉眼里的寒,隐隐迢迢的,颇似步惊云。他礼了礼。易风一愣:“步天!?”

      步天也愣:“你识得我?”

      易风冷哂:“你既然识得你风师叔,我又怎么不识的你了。”

      步天笑了:“不错不错。不过前事还是皇影叔叔告知于我的。我方才听说你们要去寻师叔?我倒是可以引路。”

      易风没动。步天悟了:“你可是不信我,那也该信过皇影叔叔,我这便带你们去见他。”

      易风忧着麒麟妄动,捞它袋子里装了。两人一路往南山去。皇影仍向井畔提了灯,负刀无话。见了易风,一怔:“你们到得好快。”

      易风瞟他:“你晓得我爹的去向?”

      皇影默了默,递两簇朱纸与他:“今日时节不比寻常,鬼地放得稍宽,我正需回乡添些灯火,能把你们一并捎将下去。你本非鬼身,入了泉乡,委实太显眼些,拿这个揣在怀里,能将妖气挡挡。至于麒麟,它天生祥瑞,先掩一掩,你要寻风兄弟,底下越乱越好。麒麟一现,能唬翻半个阴城。”

      步天一旁见他们交待罢了,半天添一句:“不过,其实还有个问题。风师叔,如今,咳,同我爹成了树了,生得颇高,不知,不知如何带出来。”

      易风愣了:“生得颇高?”

      步天咳过两下:“是的。”

      易风咧嘴一笑:“无妨,到时候你看我手段就是。”

      便如皇影所言,几人向井中潜了,悄抵泉乡偏门。陌上三千树的火下缀了一串儿玩意,红的绿的,瞧着热闹得紧。三两鬼差墙边叠了一筐纸钱,见了皇影,遥遥拱了手来:“大人归了?”

      皇影提了灯,身后缀了易风步天,囫囵贯入城来。他面子想是颇大,一途没谁敢拦,纵有几只不太听劝的水鬼,底下抱了柱,远远瞟他,没吭声的,潜下川去。如此抵了奈何桥东,三人两分,皇影河西添过灯油,易风随了步天向小蓬莱行。

      剩了麒麟么,拿蹄子叼了朱纸,一路停也没停的,蹿往三生石下来。笑三笑便瞟得一团儿火,蹭啦一记坠在栏杆上头,把麋身龙尾一扭,拿铜铃碧睛儿瞪他:“嘿,先生,我们久没见了。”

      笑三笑咣铛一声栽下椅来,骨头里的新桃吧唧蔫了。桥洞底边一队子新鬼正为两个马面赶了行过去,叫神兽祥瑞之气一骇,慌得便要四散。马面也唬得喷几声,鞭子不要了,甩了一众受刑的,早向河那头撒了蹄。

      麒麟拿蹄子挠了背,瞥他一笑:“先生,你好像很怕我?”

      笑三笑扶额,眼见着泉乡顶上,叫麒麟冲得天光将破,莫论月了,摆明了是要把日头升将起来,这还了得,一众阴鬼最受不得这个,躲都没处来躲,抱地闷头瑟瑟哭了一气。

      先生急了:“你,你快走!”

      麒麟“哦”了一句:“好。”

      吧嗒踏了两步,默了半天,恍然就地一趴:“不成,我都忘了,我是来找人的,找不到不走。”

      笑三笑自是晓得他来找谁的,一瞬把心下都悔成了筛子,草草挑眉:“你找你找,我放聂风步惊云走,成了吧,找完你就可以走了吧,哎呦,小祖宗,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

      麒麟拿蹄子掩了一个哈欠,懒懒抬了眼:“这地方凉快得很,不想走了。”

      笑三笑听得惊了:“小祖宗,你不走不行,你留这留得久些,我这一乡的鬼,都要魂飞魄散了去。”

      麒麟悟了:“那你把风还我。”

      笑三笑跺脚:“还,还还还,你拿去,他现在变了树了,你能弄走,你随便拿。”

      这里麒麟早把泉乡搅得翻了天,彼处易风随了步天抵至小蓬莱。易风一瞟,不消说了,崖岸边上成雪成峰,合枝连抱的那一株,便就是了。两人掠至树下,他爹久不见月落日升,正欢喜呢,将一簇一簇九叠棠花,未近犹沾衣的,发得一冠盖的云烟。里头山迢水远的,还自戳出半截子叶来,素的,且把锋刃磨了磨,戳到易风喉边去。

      易风没曾想他爹果真把自己折腾得成了花了,忒没出息,一瞧这个,更怒:“步惊云,你现在还要找我茬?”

      步天一旁踉跄两步:“易,易兄弟,时间紧急,还是快些行事才好。”

      易风瞟他没话,把衣袂一敛,化了猫来。步天望了脚边那么一团毛球儿,愣了:“易兄弟,你,你怎么越变越小了?”

      易风把猫眼儿眯了,爪子往岩下一扣,不知念了什么,倏忽绽了几条尾来。步天眼见他本只巴掌大小,如今勉力炸了毛,涨倒是涨了一圈,却还不够。他瞅着俩白爪子,憋了没笑,不想足下一松,叫草啊木的,悚然一动,跌跌宕宕把他甩下涧去。

      步天川里拎了袖子探了头,他水性极好,倒不太妨事,只叫方才一场山崩地裂骇得晕了,抬眼一瞟,囫囵见了一条长尾,约莫十人合抱的粗,咣铛一记垂将下来,砸掉了半里河滩。

      他生生给慑得昏了,便没着问,如何他一下就生得这般大了,只见着易风两爪一划拉,连土带根刨了半个山头下来,把连枝往背上一横,四蹄九尾甩了甩,凌空渡水的,一纵稍提,已向城东去了。麒麟正趴栏杆上同笑三笑狠磨洋工,先生瞧着九宵日华正要高照,以为泉乡数万年基业将毁于此,正叹得心息死枯,却得了谁轻巧一落,其荫遮天的,嘎吱往桥边停了。

      易风一根胡子扫掉阑干上两排石骷髅头,咧齿森森一笑,牙竖得墙似,漆了白,把先生一肚子话死死堵了。麒麟也是机巧,衔了易风尾巴拽定。猫儿一蹬,便向侧门边去了。

      祥瑞既退,此劫消罢,新月一步一挪,近日受了不少摧残的,攀上山头来。先生望它,霜色未改的,素得怎地亲切了,遂扪袖抹了汗。几个马面好容易缓了神,草草收拾了一地的鬼,赶往笑三笑前边嘤嘤报了忧:“大,大,大人,小蓬莱上的,那棵顶好看顶好看的树,树叫猫偷走啦!大人,我们追不追?”

      先生瞟他,摘了骨头上的桃儿:“拿这个去。”

      鬼差没懂。先生一叹:“到阴城卖了,抵个好价钱,买几罐子水泥来,与我修修桥上栏杆。至于别的,此事过了,莫再深究了。”

      *******

      嫣翠向岛畔提了灯,正候了谁。两只白鸟扑拉一下落在她肩上,呀呀几句,道过什么。姑娘听得眉都灰了,草草敛衣提裙的,向坊前去。邪王四仆见了她来,一愣:“怎么了?”

      姑娘笼了袖子:“主人要你们往坊后面的净业湖畔,挖个洞,要快。你们先行,我去寻修蛇,随后便到。”

      得由姑娘一番操持,易风负了连枝到时,修蛇已在津渡口子上等他。它如今化得稍来小些,再没山大,见得邪王,垂了脖子:“主人,按您的嘱咐,诸事办置妥了。”

      猫儿双耳一动,撇它掠向山后去。嫣翠早着人折火与他照得通明。他一瞟,尾巴轻来卷了枝干,将它顺势栽在坑里,扶着正了正,上下一瞧:“嫣翠,可直了?”

      姑娘笑了:“这树也生得古怪,怎么笔直冲天起的,好料峭。”

      易风没了话,拿爪子与它松了土,填罢。甩了尾,又化得人形。麒麟自他兜里出来,一蹦一蹦向梢底下趴了,显见便是不愿挪窝了。易风叹了叹:“嫣翠,你明日与我搜几本书来。”

      姑娘一怔:“主人请讲。”

      易风默了半天,添一句:“海棠种植技术大全,诸如此类的。”

      他一说,江川晚来了风,萧萧疏疏的,把叶啊花啊,落得他,相思白了头。易风没拿手来拂,拧眉一瞪,不知怨谁,还自委屈:“你笑什么?”

      奈何无人与话。

      五百年其实何其易过的,不太叫人辛苦等了,谁念着快了,快了,便果然真的快了。

      “易天赌坊第一千四十三载,添两树,合根同抱,唤做连枝,人立于下,时有风萧萧然至,生花成雪,枝叶皆素,望之落落有光华,如坠太白启明,照夜为昼。其处可观近水瑶台,远岫江流。得邪王珍重,遂改号,为连枝元年。

      鱼十三把这一行往书上抄了,住了笔。他先生是个顶了龟壳的鲤鱼,正趴在珍珠前边瞧自己的尾鳍。见他停了,一愣:“十三,你怎么不写了。”

      鱼儿默了默:“老师,这个连枝,到底生得什么样啊?”

      老师拿树枝儿挠了挠龟壳上的青苔,咳了两句:“我也不晓得。说是在坊后净业湖畔,可岛上的妖们都没怎地遇过,莫论我们这些川底的散鱼游虾啦。这都连枝四百九八年间了,没更多传什么音信,搞不好只是杜撰而已。”

      鱼十三无话。半天把卷下的字句涂了:“老师,既然是史料,就该为真为信,没人遇过,怎么能随意来写呢?”

      鲤鱼惊了:“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能抹掉呢!没了这个,让别家瞧见,捅到邪王那里,你不要尾巴啦!小十三啊,我晓得你们鱼家十代都是妖族的史官,很讲究这个,这个,哎,可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写了几百年了,你就别固执了。”

      鱼十三没言语,捻了额上家传的那枚碧色珠子瞧了又瞧。课后辞了老师出来,一甩尾儿,向海西边去了。他心下多有郁结,不愿早早返家,便七逛八逛的,往岛侧行了。遇得几只颇眼熟的鲸啊龟的。他很识礼,一一拱了鳍。他挂了事,忧着旁的,却将无所觉,一途窜过了界,待得省转,已辨不得归路了。

      他再如何倔强,终究是个孩子,慌也一慌的,便就莽莽撞撞向深里去了,不意咕咚撞上什么,磕了个肚皮儿朝天,晕了晕,叫哪里来的南风顺水一送,递往何处来了。

      鱼十三醒时,鳍儿卡在滩涂上边,拔了半天,扯不出来。他渴得很,蹦达两下,眼儿一斜,竟是愣了。三丈外有树一双,缠根连枝的,抱与一处。叶么,朝天横剑的,自是料峭无匹,叫人看着,也寒得很。至于花,生得稍得婉转,一叠一叠招了九重烟水,简直照面湿衣的,一开如笑,把什么山阳旧雨,孤月云天的,都谢到它的枝梢上去了。

      鱼儿瞧得怔了,以为书卷诚不欺它,已忘了拔身。又见了树中簌簌一落,谁揽了长庚照夜,烈得能伤人。刹那摧折了什么,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怆怆然坠叶拂花成雨来了。十三见过几多余霞翠微,俱及不上这一霎,牵星邀月的,叫岛上十里火树一城灯,都尽不如的,卷得冬尽春归。

      又往枝上生了两人。鱼儿没错目的,瞪了他们。不晓得连枝怎么能结出这个来。他一望,挪不动眼了。觉得他俩长得好看,他瞧了多少公子姑娘,妖中众族的模样本不差的,可他没看过如此合衬的一双人。

      他俩也忒矜持了,彼此望得半天,霜发寒衣的那一个,行了两步来搂笑眉俊眼的。可乌发的一退,大抵便是推搪的意思:“云师兄,这都抱了将近五百年了!”

      他师兄坦荡揽他:“没够。”

      大抵便是师弟的那位,扪了肚子:“饿了。”

      他师兄默了默,往十三这边来,一瞧,便寻着了。拎了他,鱼儿一惊,挣了挣,没甩得脱。师弟见了一愣:“能吃?”

      他师兄往哪拽了剑:“能吃。”

      十三急了:“不能吃!”

      他师兄听而未闻的,把锋刃都凑往他肚子上来了。师弟一拦:“师兄,他说他不能吃。”

      鱼儿拍了鳍:“是的是的,我不能吃!”

      他师兄哂然:“风师弟,你不晓得,哪条鱼会说自己能吃的。”

      师弟扶额:“可是,师兄,这鱼识人言,搞不好是风儿辖下的。”

      十三嘤嘤嘤憋了泪,哇地一下哭了:“我不能吃!我是妖族的史官后代,你们把我吃了,就没人能写书了!”

      师兄“唔”了一下:“妖族还有史官?”

      师弟哑然,半天捧了他:“好罢,不吃便不吃,你与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鱼儿啜泣两把,没声。师兄悟了:“风师弟,他诓你的。他说不出来,要不还是吃了好。”

      十三啪哒啪哒甩了尾:“不好不好,今年是连枝四百九十八年了。”

      师弟挠头与他一笑:“什么是连枝啊?”

      鱼儿瞧他都瞧得晕了,昏昏一句:“你笑起来眼睛里掉星星啊。”

      师兄眉都拧得素了,拎他:“吃了。”

      十三省过神来,一慌:“不是!连枝就是这棵树啊,你们不正从里边冒出来的——”

      “风!”

      鱼儿往哪处一望,见着一只麋身龙尾的,大小颇可观,四蹄生云往这来了。一头撞往师弟怀里去,一蹭两蹭把他拱得翻了,饼大的眼里砸了泪来,吧嗒吧嗒浇了师弟一身。十三看得惊了,他晓得这个,山海经里遇过的,瑞兽麒麟。师兄一瞟,甩了鱼儿,伸手来拽神兽的蹄儿。

      奈何麒麟修了五百年,早很成气候了,叫他一扯,没扯动。师兄想来有怒,清清静静拔了剑。麒麟终究瑟瑟一抖,仍衔了师弟:“抱一下嘛,就抱一下,你俩都缠了五百年了,别这么小气。”

      师弟笑了,给他摸了角。麒麟呜呜还哭:“风,我其实一直一直趴在树下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易风也天天来,他笑,以为最近花开得盛了,你就要回来了。他果然没有骗我。”

      神兽咧嘴乐了,拿蹄子抹泪:“他从前诓我好多次,说你马上回来了,我便候着,可这个‘马上’好难等啊,我老等不到的,我等了五百年了,呜呜呜呜。”

      鱼儿现下晓得了,这个乌发素唇的,唤作风。旁边那个全天下都欠过他银两的,大抵便是他师兄了。可十三还没把邪王同他俩的关系捋得顺遂,易风已赶急儿到了。

      他遥遥提火阶上站了,念及什么,没得近前来。聂风望他一笑:“风儿。”

      易风抿了唇,眉眼叫他一句揩得凉了。他背了灯,要瞒人的,拿袖子一搭。可他爹不知何时已掠他身后边来了,把他一搂,往怀中紧了紧:“这许多载以来,三千年也好,五百年也罢,风儿,辛苦你了。”

      易风拽他默默掉了泪,把什么痕迹都添往他爹襟前去了。聂风替他抚了背,一问:“鱼干儿吃完了么?”

      易风哼哼唧唧没话。他同聂风别后重逢,究竟情怀不成腔调,噎了噎,抠了一字:“没,没吃完。”

      聂风一愣:“没吃完?这都该腐了吧?”

      易风与他宽心:“不要紧,我经常把它们拿去晒,没坏的。”

      说罢才晓得失言,咳了两句,在他爹怀里矜傲半天,添了一句:“我,我才没有舍不得吃,只是年长日久,闲来无事,咳。”

      聂风与他捋了鬓发:“我知道的。”

      三月之后,易天赌坊起了五百年来第一桩喜事。邪王着人把花树下边一株一株的,拿明珠照了,映得岛上黄昏如昼。姑娘们褪了素衣,鬓上襟下一抹的艳,倒也烟视媚行的,萧萧向道上举了红叶题诗秦晋为盟的贺词。凤凰玄武一旁立了,滴滴嗒嗒吹得古时音,几个鲛人横得几排,拿水笛子扪调来和。

      此番阵仗不小,来客也多,妖族各系旁枝都遣了人到,鱼十三亦在其列。嫣翠便于渡口那一方下马石前,折灯相迎,闲务自不敢劳烦易风的。他家主人正撇了旁人,独个儿往坊中同聂风置气。

      也是这茬添得喜庆,彼处他爹向房里披红挂绿的,婚衣繁复至极,手足不知向哪串了,正一衽一衽的与自己计较。易风一边拧眉拧得心下都是青的,翠得能跑马了。他拿眼来瞥聂风:“干嘛非得嫁啊娶的,况且你这到底是嫁呢,还是娶啊。”

      聂风默了默:“我妈离世之前,她曾说,希望能见着我把事办妥了。如今迟了五百年,她虽早不在了,也还是要操持的。”

      易风愤愤没了话。末了摊手:“她也没要你非得骑了高头大马去迎步惊云啊。步惊云那么一人,还得披个盖头,往轿中坐了,我都替他窘迫。”

      聂风转来望他:“如何窘迫了?我珍重他,我喜欢他,我愿意千里万里的去迎他,不对么?”

      易风叫他呛了一额的灰,哑然,一叹:“也没有千里万里啦,岛上就这么点大地方。”

      聂风垂了眉,扯下发上一枚玉簪子:“就是这么个意思嘛。”

      易风大袖一挥:“你去弄,我不管了,哼。”

      怒完向榻里砸了,没动。聂风怔了:“风儿,这,这是我的婚,咳,床。”

      易风哂然:“又如何,这还是我的岛呢,我倒睡不得了?”

      聂风无话,没法奈他何的,由他躺了,还给他掖了个被角儿,才冠了朱的,向外边去。众妖见了他,一愣。平日聂风衣尽白的,清着素,现今叫乌发红衫皎皎映下,颊畔浓的淡的,何等相宜,更凭添几分子艳,忒地好看,衬得新火皓月都不怎地顶用了。嫣翠急了,这盛事临头的,如何喜乐寂了,忙戳了一旁的凤凰。

      这才热闹起来,吧嗒吧嗒的鼓了掌,道贺的道贺,为礼的为礼,抽的空儿还拿眼多瞟聂风几下。十三絮絮往卷上记了:“其人姿容极妍,笑时流目送喜,如扶云照水,抱月入怀,昭昭然。”

      聂风便骑了白马,叫麒麟叼了绳儿,哒哒向岛那边去。一众妖族缀他身后走。过了十里画帘千百花树,才至净业湖畔,遥遥隐隐见了一枚轿子,串珠描彩的,向连枝下面停了。

      聂风落了鞍来,提了衣袂往去处行。麒麟就地一趴,道上咧齿与一干人等笑了:“剩下的便不劳了,还请回坊中吃酒罢。”

      众人不肯散,想打听八卦者有,想一睹轿中真容者有,都把脖子拧得断,望至聂风没了形迹,才堪堪转了。嫣翠混迹其内,闻得有俩个姑娘叨叨念了:“新郎都生得那般好看了,不知新娘得美得如何?”

      一只黑须鲶鱼前头乐了:“想必非天姿国色沉鱼落雁不能娶。”

      妖们喋喋称是。

      姑娘晓得个中真相,踉跄两步,扶额叹了,沉鱼是真,落雁不假,估摸都是被骇的。

      聂风拖了老长袍子,叭哒叭哒下了阶来。轿子前边站了半天,一颤,未掀帘子。步惊云没好耐性,他于此候了三四时辰,早待得心下起毛,如今正主到了,他一步跨将出来,翻了盖头,拽得聂风要亲。

      聂风瞪他:“云师兄!还没行礼!你得矜持一下”

      步惊云一愣:“不成,矜持不得了,我们先行事再行礼。”

      聂风不依,袖子里摸了饭勺儿递与他。步惊云收了:“你娘说过,饭勺就着胃的,托付了饭勺,就是托付一辈子了。”

      聂风怔了:“你还记得?”

      步惊云悄来捻了他衣上的带子:“记得,我当时说了,一辈子不够,你怎么回的?”

      聂风没了话。步惊云捧了他,抵额交睫的,已近得不能再近,蓦地一笑:“你说,好,要多少有多少,全给我。我没忘。我不敢忘。”

      他轻与他唇下付了一吻:“风师弟,我,依言来取了。事已至此,你要反悔也不成了。”

      ***********

      PS:倒数第二章,嘛,写得有点儿长了,要不是太想睡了,也太晚了,我估计我还能掰出一大堆来~总之~明天更新终章~终章点灯~其实我被风云结局弄得有点儿心乱,不好说,唉,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不是有点心乱,是很心乱Orzz~不过完结了就好,难得盖了章的甜He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连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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