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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海棠 ...

  •   他云师兄叫人捞了往岸上一戳,骨头森森的素,嘎啦嘎啦掉了两截下来。他拾了,没动。马面给他递了一盏茶。他咣铛吞了,还愣。半天叫筋血皮肉缠上了脚。桥洞下边一群水鬼,有事没事的搭眼瞧他,呜哩呜哩论了几句,很有些倾羡之意。

      师兄套了一截子霜衣,拈杯。马面一旁笑了:“成了,你现在生了阴骨,魂魄已全,即刻便随我去轮回台吧,耽误时辰可是大大不好。”

      他听了没动:“我师弟。”

      马面不懂:“什么?”

      师兄又添一句:“我要再往人间,去看看我师弟。”

      马面“啧”了一声。师兄瞟他,无话。鬼差没法奈他何了,自怀里掏了簿子:“这世道,一个个把兄弟情义都混得难分难舍的,不久前我还遇见一个新鬼,长发,生得好看,笑起来眉下扑哧扑哧掉星星。说要寻他师兄,唉,可惜。”

      他叹完一笑:“你师弟唤做什么呀?”

      师兄笼袖子拂了肩上的雪,半天说了:“聂风。”

      马面愣了:“聂风?不成不成,他已经死了,你见不着他了,你快随我投胎去才是正经。”

      师兄叫他砸得一晃,拽他拧了眉。他才从黄泉底下上来,还挂了不渝的冷,如今一怒起来,手里纵然不曾握了剑啊刀的,可性情搁那儿了,很叫人望了心凉。便就是马面久经阵仗,也不太消受得起这个,颤了颤:“怎,怎么了?”

      师兄没话,反手扯了簿子来瞧。上边用朱笔细细描了聂风的名姓生平,连带着断浪一干旧事俱切切批了,论一字曰亡,时日么,便就是今晨了。他揣了书卷,拽得马面的佩剑向桥边去。鬼差惊了,急急于后拦他:“你,你做什么!步惊云,你!”

      师兄听他近前,身也没回了,横剑和鞘翻掌一撩,招啊势的更不太显,只一记,落得风雪多些,已把些岸边的火树斩得折了腰,嘎啦压了鬼差的衣角。马面慌了,摔得五岳朝天,叫川里的一众水鬼将热闹好瞧。

      师兄提了剑,众鬼不知他意欲何往。见他逢云过月的,竟掠到泉乡之主跟前来了。笑老头瞥他一叹:“步惊云。”

      师兄拽了簿子:“我不信。”

      笑老头扶额:“由不得你不信。”

      师兄瞪他:“你救我师弟。”

      笑三笑捻了杏子:“你在桥下,也见过梅花发了几回吧。”

      师兄没言语。先生劝他:“他谢了,他开了,枯荣兴衰的,你拦不得,随他去吧。再怎么好看,人间总留不住的。天命难违,你为此受尽剐刑,还看不透么?”

      师兄哂然:“什么天命?天命便是我要我师弟活着!”

      先生叫他呛得牙疼,抿了茶缓缓:“我真的救不了他,你还是快些投胎去,莫辜负了你师弟为你而死的一番苦心。”

      师兄默了默,心下刚生的五脏肺腑,有不如无的,又顷刻飞成灰了。他切齿一颤:“我不要他救我,我要他活着!”

      先生摊手:“他也要你活着,这如何是好?你不肯投胎,我便是欠了聂风。也罢,你想见你师弟,我同你说个去处。”

      便就共他指点了小蓬莱。师兄船也不寻了,草草向岸边掠。桥根上逢了一个青年,生得颇俊,模样似在何处曾见的。他没闲来管,展衣踏水的,往哪里行了。江畔众鬼都拿他望了。黄泉重,鸿毛不渡的,却叫他轻巧踩过去了。笑三笑在栏杆上磕了烟袋,要叹不叹的,“唉”了一声。

      师兄抵至小蓬莱时候,泉乡那边雨雪已是停了,嘤嘤鬼哭乱做一处,川下半峰的霜,新月怆然一坠,不知砸往哪个头上去,显见有谁摆明车马,与笑三笑寻衅为难来了。他懒得着意,只循阶寻他师弟。实则不消猜,往崖畔边上立了未倒,比什么都婆娑宜称的,便就是他师弟了。

      师兄道旁站了,遥遥望他,一双鸟儿吧嗒落在梢上。他同他师弟久来没见,一遇竟至如此境况。他踉跄两下,唤了一声:“风师弟。”

      他一说,仍有风,把几屑海棠瓣儿,素的白的,同他霜发极相称的,递往他肩头来了。他没动,不忍拂了去了。两相隔了老远半天,一句誓言故语都话不出口。师兄没奈何了,往他师弟跟前去。他行的每一步,都朝向他师弟了。如今他师弟动不了,无妨,他来了,他来了便好了。

      他于树底下停了,三两青梢,垂垂依依的,已落往他怀里来。师兄抚他一下,抿了唇:“风师弟,你我久别重逢,你竟没有什么与我说么?你这一年来,过得可好?”

      聂风无话,只摘空了枝,拿花缀在他的鬓边。时间总卷不走他师弟的样子。他一摸,晓得他师弟撩他,此时多半是要他笑的,便随他一乐,完了终究欲敛还颦的,拧眉:“我知道是你,我一看,便晓得是你了。你不说,不要紧,我有,我说,你听。”

      师兄噎了噎:“我很想你,你呢?”

      他问了,无人来应。唯得风,摧了一树花,拂一身还满的,落如雨。

      师兄拿衣袂给他接了,没叫他师弟砸到岩上去。他兜了一袖子,垂了眉:“你自也是很想我的。”

      他一抖,漏了几瓣儿下了地。他心疼得很,躬身拾了半天,续了:“风师弟,你不该救我,我想你活着。”

      师兄愣愣望他师弟:“我走时,是不是忘了与你说,我不愿你来救我。”

      可聂风孤行一意,他便是早来知晓了,也万分劝不住的。究竟抵至末了,他亦会同他师弟一并提剑上的。但如今终于不似往日,他替他顺了枝梢,拂罢根下叶上的尘灰,共昔年与他捋鬓整衣没两差的。他已敲定了,要在这里等他,等他师弟。哪儿也不去的,为他旱时凉时,乞雨乞晴,与他山中一生老来了。他心下早寒得没了声,一腔的怨啊愤的,搁都没处搁,他得生生受着。

      师兄抬头,摘了发里的花,捧着,半天怔了:“师弟,我话不多,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每天都说给你听。”

      便絮絮话了道下的桃李,杏花微雨,泉乡的雨啊雪的翻了天的,侵不到这里。又论了半山的云,眼见一只身长两米的白鸟咣铛坠在他师弟头上。师兄忧着它要把他师弟踩坏的,扪袖一拂,指风森森往人家爪子底下去了。

      白鸟懵了,没遇过这么不近鬼情的,“嘎”得一声叫他戳得坠了地,滚了半圈儿,化了一人,衣袂翩翩倒也翩翩的,就是忒素了些,烟髻一斜,胭脂也淡,竟是个姑娘,挑眉望他:“你是谁?”

      师兄瞥她:“你又是谁?”

      姑娘点了海棠:“这树怎么不能栖了?”

      师兄抱剑瞪他:“这树就是不能栖了,这是我师弟。”

      姑娘默了默:“你师弟是株海棠?我没见过化得这样好看的海棠。咳,阴城里没什么树,我明早要去赴个宴,想来求朵花。”

      师兄没话。姑娘望他:“不成吗?”

      师兄甩她一句:“这是我师弟。”

      显见便是大大的不允了。两人僵了半天,姑娘争他不过,要走。却起了一山的风,底下横塘十里随它揩得镜似,姑娘眼瞧着一枝越了师兄,簪艳带绿的,探往她去处来。

      姑娘大喜,晓得这是叫正主许了。师兄一拦,急了:“风师弟,你今日给了她,明日再来一位,你又与她,这花还开不开了!”

      唬得青梢一垂,凑在师兄颊边,蹭两下,约莫是个依偎意思。师兄叫他劝软了,叹了:“只此一次。”

      便叫它囫囵掐了一朵花儿,滚往师兄怀中去。师兄拈了,剑鞘上一放,横了与她:“你拿了就走吧。”

      姑娘欢喜收罢,顷刻添在额上,乌鬓冶花并了一衬,黛浓钗翠的,往发间婉转半截子风流,好看得很。她同两人礼了礼:“我唤做明月,山水有相逢,今日谢你们,再见。”

      师兄瞟了明月没话。没待得她去,道上又新至了两人。明月看得真切,“咦”了一句:“怎么又来一个你?”

      师兄无语。笑三笑引了步惊云崖上来。步惊云见了聂风,撇了先生要掠将过去。半途叫师兄挡了。步惊云瞟他。一双对望半晌。明月瞧着憋不住笑。两人彼此一照,镜里镜外,莫论眉目,便连叫人一见心凉的阵仗,袖子里含的那点子霜雪怨怼,都委实差不着半分的。

      师兄瞥他,愣了:“我的绝世。”

      步惊云摘剑望他,搭眼把他鬓边那一盏花瞧了又瞧:“我的风。”

      师兄抿唇一退。步惊云行了两步,向聂风身畔立了,抚了抚他,一哽,没了话。半天才一句:“我寻到你了。”

      完了还有话:“没关系,我已寻到你了。”

      他说完。聂风没声儿,且避且迎的,把枝梢扪了扪,挣得一撇的叶落。步惊云捻了,明白他的沉默,垂眉:“我不怪你,我从来不怪你,你不要这样,风,你说话。”

      明月扯了先生撇嘴:“这人莫不是疯了,树怎么会说话。”

      先生嗑烟一笑。

      步惊云抖了抖,扶了枝:“你诓我,我不怨你。风,你说话啊!”

      聂风听了,稍来挂了花,往青梢底下,隔篱挑夜灯的,绽过几朵,又落他一袖西陵雪。师兄几丈之外拄了剑,望他:“我似曾见过你。”

      步惊云扭头看他,看这个他曾甘愿为谁演过的,再怎么像也不像的角色。他挑眉,哂然:“你知道我是谁么?”

      师兄一愣,扣不准他的话外音谱在哪里,大奇:“什么?”

      步惊云瞟他。两人又拿眼对上了,彼此一望,能看尽日升月落的,双双没了话。师兄怔了怔,抚了鬓角的花:“我是他师兄。”

      步惊云晓得,他自然晓得。聂风有意无意的,同他话了多少次了。他听也不想听,如今一见,心下零碎起了什么。师兄一瞬亦省得了何事,没了言语。半天错目望了先生:“做什么?”

      笑三笑一咳,一双步惊云往前边横了,再叫两对眼刀半剐不剐的,向他脖子上一搭,当真寒得很,便敛了衣:“你们不是要救聂风么?你俩,咳,原就是同一个人,待我念个咒儿,将你们合与一处,来与聂风平摊了这封固之刑。如此算来,只需捱过五百年便可投胎了,真是划算得紧。”

      明月愣了:“合与一处的人,那到底算是谁了?”

      笑三笑哑然,他扪袖扪了半天:“我也说不清。按理说了,这,既是步惊云,又是聂风他师兄。可步惊云本就是聂风他师兄,总之嘛,咳,就那样了。”

      明月拧眉:“哪样了?”

      笑三笑又低头啜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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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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