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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痴人说梦 ...

  •   彼时江湖逢了千秋大劫要紧关头,连城志与他俩下一封约书,要以输赢来赌一赌,把中州兴亡做了筹。他师父于道上寻他,论过无情之事。连城志气焰极盛,纵然风云几十年来刀剑合壁,披靡之处,几无败绩,但究竟不可小觑于他。他师弟诸般修为已臻化境,不知向何处精进武艺,唯是多年叫麒麟血所扰,便在此战前夕,往洞中闭关去了。

      他不该放他师弟独行,是他一错再错。

      聂风渡心,背人背灯的,要止水无澜,要斩魔问道求索明白,要平复这一世万里河山。可他自己不晓得,早在世路到此之前,已有一刀最是伤人,随雨入夜的,剐在他胸前,只为等这料峭一刻,叫风摇骨寒,与他画地为牢为狱来了。

      战前余得一日,师兄理罢道中诸事,临别几番托付,都同步天话毕。他儿子温和稳重,操持一大家子,倒极极合宜。完了来寻他师弟,抵时至暮,径上霜雪添了鬓,岁末交冬,愁得云水孤清,山阴旧雨的,色敛,月却是更明些。他扯了袍子,沿溪行了行,偷眼见着池畔眠禽,念及他师弟。

      步惊云从前诺过,待了中州晋平,便携他师弟寻个哪都妥贴的至处,同归同隐,把些潦倒风尘一一湍去。他已拣定日子,千秋大劫之后就走。还怕他师弟忧这忧那,忧了情有不容,不好向众人奔走相告的,只与步天说起。又想了一番乘酒添灯自掩门的光景,待他与他师弟一并老了,不老也行,意暇心迟的,拥了炉子坐着,手谈亦可,再论些过眼成非的旧事。完了相与对望,语应稀。

      连词儿步惊云都想全了,话过年少峥嵘,再往他叫步天身上转,老大不小,没个媳妇,啧。他师弟定然要劝,天儿素来柔顺,模样又俊,长得像师兄你,这个,不愁的。到此一叹,絮絮嗔了易风,烈,管不住,天南地北不着家,哪家闺女愿同他,唉,怎生是好。

      步惊云便可接茬了,容易,我拿剑架了他,你把姑娘请进屋来。高堂天地免了拜了,直接洞房。

      从前易风老叫他师弟满中州的寻,在此节上,让他找一找补也没得差的。究竟他俩哀了半世多艰江湖,行了半生剑阁蹇足,一辈子到这,是时候问及儿辈事来了。一个个小孩子。

      步惊云心思备得齐整,一拐两拐已到阶下,他四顾望了,晴雪无明,草木皆白,恻恻凉,只得栖栖昏雁一双,托在枝上挂了。比之前山,简直满不相干的,更往愁里黯里去。于此种种,步惊云禁不住仓惶,横剑掠将入洞,岩下烛冷火残的,他师弟盘膝坐了,竖得雪饮于前,垂眉无话。

      步惊云拧了眉:“风师弟?”

      “聂风”一笑,抬眼,眸底摹了一撇朱:“步!惊!云!你,受死!”

      没等步惊云捋得更分明些,他师弟已踏了七星欺近前来。步惊云瞧着眉上次第沉了,此招他见过,他自然见过。昔日无神东至,聂风舍身入池,习了无敌的刀法,其中一式,同这个怎生相仿。步惊云掌了绝世一挡,仍叫他逼得侧过三丈。他知道他师弟境况,怕是渡时心偏,叫麒麟魔抢了先去了。

      他师弟近年早把性情修得止水含冰,不晓得究竟为何事所乱。步惊云思忖着绕了百转,解在梦字之上。他约莫悟了,心下一痛,灯青眼素的,憋了一喉血。伤也伤了,仍要与聂风寻个生机,可终是不能再端得泰然,也迟了迟,叫他剐下半片衣袂来。步惊云惊了,急急退了两步,唤他:“风师弟!”

      “聂风”哂然:“步惊云,你莫叫他,他已听不着了。”

      步惊云紧了绝世,没言语。“聂风”呲牙撩他:“嘿,聂风念了半辈子冰心,早碎尽了。你们骗他,骗得深啊。他要渡魔,要渡我,痴人说梦!”

      步惊云额上一青,“聂风”见了嗤笑:“你怒了?你要杀我,我随你来杀。你晓得他把一生历历痛悔数了又数,唯独漏了一截,第二梦!我问他,你妻子呢?他瞪我,他不记得了。想了半天,他拧眉,样子凄惨得很,踉跄两步来拽我。拽我何用,他父母死绝,故旧散尽。剩了他妻子,黄纸孤坟的,他连祭一祭都不可得,还要惦念这中州?我劝他,不如叫我都砍完了,那个连城志,我必替他手刃。你猜他说什么?”

      他师弟实则无话。他扯了麒麟魔,可没人能再捞他一把。他埋的一道致命伤,往深深深深里嵌了嵌,噶嘣一声,把善唇笑眼都挣得一截一截的断。他怎么还念得起,多少年前与她写罢的字句,续断的衣袂,诗过的山水,却生生忘了要同她浅土以埋,合棺一葬。他拿雪饮稳了稳,可站不住,蹲了捂脸,他心底尘灰好大,余着的一无所见,那些歉啊恨啊,把他枯得风化成了一袖子渣。

      麒麟魔垂了眉:“步惊云,今日我非杀你不可,聂风已入魔,魔即是我,他即是我,谁也无力阻我。现下杀了你,便在无人能让聂风摆脱于我!”

      步惊云听了,褪袍提剑,瞥他,一眼雪霜敛尽,临风雾散的,已瞧不出前时的寒来。

      他说:“风师弟,我在。”

      “聂风”陡然一颤,右眼渐若沉了沉,添了几笔墨,色一暖,愈转黑。麒麟魔心下凉了半截。聂风诸般心思剔透,却从来待步惊云很钝,可又极真,句句做不得假。两人多少年情义,早成了情意,曲外传歌的,掩都掩不住。聂风所念所想,如今都在麒麟魔照面之中。聂风这般一记挣扎,气力不济,去势不小,叫他晓得步惊云到此,实在已是输了一半。

      两人又斗往一处。

      “聂风”来得凶,步惊云本不该托大,可他落落于前撤了绝世,翻掌率性过了过,为一记魔刀情断横肩扫了,撩一瓢血,依依溅落彼此眉间。“聂风”被他烫得一愣,竟是猝然停了。他分明得了势,却不得了撞在瓮里,被人焚身扑火,轻重难分的,招招尽拣伤处来,便草草一退再退,把一寸心掰做两处痛的,敛襟捂了胸。

      是聂风。

      麒麟魔切齿握了刀,扪一袖的红,剐了步惊云:“你计较得好。”

      步惊云沒甚知觉,不晓得疼,冷了瞟他:“我风师弟怎会输你!”

      麒麟魔听了笑:“妙极,步惊云,你尽管别躲,看我究竟杀不杀得了你!”

      他话得凌厉也凌厉,至得快极。步惊云心念一迟,旋身错步掌了剑,“聂风”左右衔他不放,两相拼斗之中还卖破绽,偏将命门送在绝世剑下。步惊云最是避忌这个,急急撤掌旋身,收得势老。“聂风”瞧得正好,挺身一纵,雪饮应招起了,走得是离经叛道的路子,弹指一去,已把血刃戕往步惊云喉上来。

      “聂风”瞥他一笑:“步惊云,这记魔极屠情,送你去死!”

      步惊云没处再避,扯了衣袍重重摄他。麒麟魔不吃这个,刀意披靡裂帛的,闪念一至。步惊云年少时候曾与他师弟以命相搏,两人崖上一战,同生共死,同归于尽的,桩桩件件还未忘的干净,自也晓得魔刀怎地咄咄逼人,厉害得很,旋即推了掌指横向“聂风”腹前,想拦他。奈何左肩伤了,去势究竟一滞。麒麟魔哂然,撩了雪饮一到,便要铮铮斩落。

      步惊云几十载历尽百劫,也遇过许多死生绝境,辗转到了如今,一瞬存亡交关,他仍记挂了他师弟。可还没完,因有谁拼了性命不要,同多少年前没甚二致的,以血肉之躯护他周全来了。

      步惊云一颤,眼瞧了刀锋过处,歃一襟的红。他没伤着,却疼得紧。他师弟左手掰了雪饮没放,指节撞上他的喉头,剐半滩子艳。两相砥砺,神兵嵌得入了骨,嘎吱嘎吱几下响。聂风瞧他,眸底的烈,慢若转了黑去,痛也没有,怨也没有,徒剩了他平素里读惯了的温柔。

      他师弟眉下素的,哑声憋了一句:“云师兄,杀了,杀了我!”

      麒麟魔哈哈一笑。聂风心息将殁,压他压不长久,目色早憋得死灰,挣了挣,急了,竟和血带泪的,扪得一袖子凉:“云师兄!我,我本要渡尽这些年为情所痛的死结。可我没办法,云师兄,我过不去,我欠的太,太多了。”

      他拧了眉:“云师兄,杀了我!我已没法回头。别在叫我,像从前那样,一!错!再!错!”

      步惊云瞪他,不肯依:“风师弟,我不会死,也断不会叫你死!”

      这是他同他师弟诺过的,允过的,他要拿余生去兑现的,自不会让什么来与他叹一场事与愿违。

      麒麟魔欲撤雪饮,聂风把了刀刃不松,惹他一恼,右掌捺上聂风左肩,勾了五指为爪,一拽,已将臂膀囫囵卸将下来,伶仃身旁挂了。步惊云见着,心下给拧成了灰,一整个儿疼成了好多块,挥剑怒吼:“你给我住手!”

      麒麟魔见他来得凶,哈哈退了数丈,避得绝世,笑了:“步惊云,不哭死神,你只有对着他,才会心慈手软。你怕什么,不过脱了臼。莫说这个,连骨子里的伤,千年百年,时间一长总会好的。你死了,我会陪着他。”

      完了欲拔雪饮再战。铮然一声血刃出了鞘,锋上累累的,秋水点了朱。他风中立罢,瞧了瞧,壁前一折火没燃尽,与他离离自照,莫名叫人觉得颇凄凉。麒麟魔默了半天,嗤然:“怕什么。不过少了一只手,步惊云,我欲杀你,如今谁也救不了你!聂风也不成!”

      他战心正盛,横了刀,行过两步,可蓦地拽拳,一下子切齿痛彻,扪胸嚎得几声,竟是停了,再抚了抚鬓,抬了眼,眉下朱色不复,黑着,还茫无涯际的冷。他一笑,岩上灯花绽落,火一瞬亮了,得巧映在鬓角,照得一个归人,正千山梦回,水浅云低的醒过来了。

      步惊云一喜:“风师弟?”

      聂风望他,把他师兄的眼啊眉啊,肩上新伤,看了又看,一颤垂泪,还将什么掩着压着,没话。麒麟魔晓得他的计较,终是慌了,嘶了一声:“聂风,你别!”

      聂风没理他,憋得唇角一喉血。他一身都痛,无处不伤,仍反手稳稳握了雪饮,掌一式桃之夭夭,刀上疏雨影乱的,烈烈生了花。

      他是引颈就刃来了。

      他说:“云师兄,对不起,这是我的过错。”

      步惊云心下轰然散了。他师弟一辈子仁善得很,未到不得已时,总不愿随意取人性命,唯独这一次,一往无前的,下手最是决断,竟容不得他多寻半分转圜。

      聂风的头颅和身坠地。步惊云踉跄掠了几步于前捞他,摸这,摸那,摸一手温的凉的。他垂了眼,切切瞧他师弟,盈睫犹颤,容色若生,鬓边添两笔朱,衬了霜发善唇,依旧甚受看。步惊云默了老半天,痛得成了灰,旁事已不太会想了,只抱了聂风坐着,又以为他师弟阖目暂别,偷了个盹,约莫一阵子,便能复往他怀里笑将起来。

      步惊云就一句一句唤他师弟的名字,说得慢。好歹一腔的,一地的血漫过去,烫得他惊了惊。才晓得把他师弟向脖颈上凑了凑,取一根发,为针,妥帖缝了。

      末了又来望聂风。他师弟现下终究冷了,甚憔悴,眉上一寸惨青,犹未展。步惊云不晓得他遇着了什么,愁得这样慌张。毕竟离合生死,他已不能再来替聂风解忧了。他念到这个,想起他师弟临终一句,抱他暖了又暖,颤声劝了再劝:“不是你的错。一直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

      他不忍说,说风云需在一起才成气候,他不能忘;说从前念过的腊酒柴门,饮马江湖,要一世成双,他益不能忘。后世三生也没许,泉乡遇了不识,怎地是好,他竟把什么都辜负尽了。他到底从何处就已行差踏错,叫那一柄切梦刀,一语成谶的,伤他至深来了。

      步惊云抱他师弟抵返阁中,道下石径他经了千百遍,足音蹇蹇,没得哪回有这样长的,更没得哪回有这样凉的。幸甚没遇着堂里众人,否则见过他这幅尊容,都要刷刷往阶前跪了。他替聂风濯发添衣,榻里裹了又裹,起几个炉子。楼外竹雨霜风毕竟缠绵,扑向帘上来,他怕扰他师弟长眠,阖了窗。

      步惊云横剑膝上,握了聂风,歇了歇,捋了袖,终归他一头素发早白,不会伤得乍成了霜,叫连城志看出一二。天明起行,独往大佛顶上。连城志愕然,问他聂风何在。他听完平了平袖子,拔绝世。借了英雄剑之力,刷刷刷砍得天皇飞成了灰。

      他该快些回去陪他师弟。

      再有消息,便是聂风于乐山一役重伤,以身殉战。步惊云着人将此事散将出去。没谁不信,也没谁敢不信。朝廷与他师弟铸了像,中州神话,英武得很,就在佛脚下竖着。步惊云偷眼去瞧过一次,不似,极不似。步惊云阁里几大箱子,躺卧睡坐,笑颦喜乐,较之这个,都相仿得多。

      还老有些痴男怨女给他师弟继香火,论的不是天下晋平安康,反倒一个个欲求鸳侣成双。步惊云不置一言。

      他师弟葬时,步惊云同易风添了书信。他果然没来。没来最好,他屏退了左右,不假于人,与聂风阖棺入葬,竖碑两块,洒浅土,烧了一陌黄纸,挂青衣,且招魂。埋得不远,云阁上抬眼就能见着。逢着雪啊雨啊,晚来得急。他持伞秉烛下去,又与他师弟说起前朝,仍谈步天,谈他师弟的逆子,谈他们终于未就的,红泥煮酒,携手同归共老的故事。

      他不甘心。三千年后,恨啊痛的,累世难消,他仍不甘心。麒麟魔见他默了无话,又往椅子里靠了靠:“你没劝他,你没能救他,你叫他饮恨了!步惊云,你说我该不该杀你?我晓得你也怨我,也想杀我。可我俩谁也不能动谁,干脆都省点力气。”

      麒麟魔一笑没笑的,笼了袖:“聂风失血过多,耽搁不了多久,你还是快些带他去看看。至于地下这个。你说你代劳,好,我信你。若你放他,我看着呢,我自会了结他。”

      末了叹了叹,剐他:“泉乡的事,三千年,你瓶子里装得久,忘了。可我替聂风记得,我提醒你一句,笑老头不是好人。”

      说罢垂了眉。步惊云晓得他已去了,仓惶抱了聂风。小片儿警在他怀里一抖。步惊云随他也颤,恨不能以身来替,捞了伤口呵了呵,拧眉问了:“疼?”

      聂风奄奄素了唇,没话。步惊云将他紧了又紧:“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便就化了云啊雾的,一瞬搂腰搭肩的,纵了没影。就近寻了个急诊,按得人形。小护士大抵曾受过聂风捉猫捞狗的恩惠,一见惊了,挑眉:“聂警官?”

      步惊云瞥她。姑娘一寒,也没怎得攀亲带故,忙招了医护把他抬在推床上,着紧送去救了。聂风朦胧叫一个罩子往脸上黏着,顶上的灯,一亮成了四块饼。

      梦里嚣嚣扰扰的,一素的白,有人执伞,怕他冷,还怕他夜里无明,提了古时的烛,霜发素袍,同他云师兄,似也不似的,哀哀说了甚事,来来去去,如泣似诉,他听得痴了。醒时晕了晕,桌上椅下几个果篮,一大把花,步惊云床边坐了,握着他。易风边上剥两个橘子。

      聂风眨了眨眼,步惊云倾身替他摇了床,递半杯温水,转来扣他十指没放。易风含糊问他:“聂风,你吃橘子不?”

      步惊云给他凉了粥,要喂,聂风不肯,拿了勺子慢慢搅。步惊云不待他问,说了剑晨下落:“他要害你,要害人命,自然被抓了,没关个十几载放不出来。”

      聂风默了半天:“那秦大哥?”

      易风咧嘴一笑:“他叫剑晨顺了手机,已觉不好,你走后稍久,他来家里找你。我们才晓得你被人诓了。急忙赶过去,才刚好救下你。不过剑晨一个道士先生,平时养尊处优的,狱里也不知道待不待得惯,十几年难捱,万一不小心,近日自己唐突死了,不是不可能。”

      聂风拧眉:“剑晨是有些古怪的,他说我身上有什么,续命之鬼?”

      步惊云哂然:“他自是魔怔了,神智不清,好赖不分,不然怎么就因为这个加害于你。”

      聂风听了一愣:“南山的案子,秦大哥费心费力,请了个道士先生来看,竟然这样下场。唉。”

      易风瞥他:“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你伤得重,要修养一阵。至于你什么秦大哥,这事之后,他总算知道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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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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