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殇.蝶梦》流&苏

1、第一章（玖聿）

　　子时的打更声在宫殿门外响起，我放下手上的奏折柔了下眼。

　　还不够，还不能睡……我拿出怀中的匕首，一道划在手臂上，激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拿起袖

　　中沾染了鲜血的白绢草草包扎了一下，我拿起折子就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继续看起来。

　　我向所有人隐瞒了我的身体状况，自八年前开始我就有了吐血的毛病，那时开始，每每我在时便会遣走所有侍奉的宫人。近两年来病情似乎越发严重了，到了现在甚至有瞒不下去的趋势。身体好像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这样还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有点辛苦呢。不过没什么大关系了，看来这身子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自从八年前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终于可以得到解脱。

　　八年前，我生命存在的意义消失了。

　　八年来，我做为琮国的皇帝奉献出了我的一切，只为了这个国家而活着，我必须把自己置身于忙碌之中，否则就会想起以前的一切，如果不让自己累极，那么晚上就会做那些让我甜蜜却又痛彻心肺的梦。

　　思绪无法再集中于奏折之上，“羲和……蝶……”随之喉头一甜。

　　感情这种东西即使不愿再想，却仍是无法克制啊……看着龙袍上渲染开的红花，我有些无奈，这是这个月的第几件了？

　　既然无法集中，那么就不再看了。我起身把染血的龙袍脱下，放在火盆上，松手的那一刻，龙袍被一只手接住了。

　　“父皇……”没有请安，在这样的深夜能这样闯进我的寝宫的只有一个人——我唯一的儿子，琮国的太子，无觞。

　　我看着这个儿子，拿过他手中的龙袍，丢入了火盆，火焰瞬间蹿高，映红了我面前的青年的脸。我的儿子，我唯一没能够隐瞒过去的人——从八年前开始，也是我八年来唯一的欣慰和歉疚。

　　这个孩子永远知道如何进退，冷静自制、处事果断，还拥有所有一个优秀的君王应该具备的品质。当初那个死缠着蝶不放的可爱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一点也不见当初的影子了，我也可以放心将天下交托给他了吧。八年来，我用尽一切让琮国更加强盛，相信这个孩子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啊，那个时候的蝶也格外可爱呢，而我和羲和呢？则是宠爱地看着他们，我还记得那时羲和温柔宠溺的目光……又想到他们了呢……

　　直到雪白的衣袖拭去了我嘴边的鲜红，我才知道我又吐血了，想到他们就会吐血好像已经变成一种习惯……抬头望去，无觞一贯冷静的眼中载满了担忧，他的声音轻柔而低缓。

　　“父皇……夜深了，早点睡吧……我明日会让宫人准备新龙袍。”

　　他扶我躺下，为我盖上被子，在我榻边坐下。我知道，在我睡着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

　　无觞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从八年前开始吐血，知道我的两条手臂上从来没有完好的皮肤，知道我在等他长大然后好去死，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的、用他独有的温柔支持着我。

　　只有在空无一人的夜晚，他的温柔才会这样的显现出来。

　　可是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呢，只想着让他快点长大好让我解脱；在他面前吐血甚至自残；知道他的温柔后变本加厉地任性；从来也没有顾虑过他的感受。

　　这样的我绝对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却不想去改变，在最后的这点时间里，我想更加任性点，对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牵挂的人。看向他俊朗的脸，带点忧心的眼和为此抿着的唇，我微微笑开了：“无觞，你是我儿子真是太好了呢。”

　　看着他突然呆愣的样子，心情一下子变好了。所以愉快地进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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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了梦，和以往都不同的梦，没有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也没有他们死去时的样子。我梦到宫殿燃起了一片大火，蝶静静伫立在宫门前，他的脸映在火光中格外的好看，他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见……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半亮，脸上一片湿痕。我抬手向脸上抹去，扯动了昨晚的伤，很痛，但却抵不过心中的痛。这是八年来第一次，他入了我的梦，他恨我吗？他原谅我了吗？

　　“可是我还是听不到你的声音啊，你想说什么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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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的身子也一天差过一天，太医们终于知道了我的病，但看他们满面愁色、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心中有数了。

　　国事一点点地被交到无觞的手上，我每天要做的就只有安心等死。我不再害怕做梦，因为那个梦境一天天地清晰起来，我可以看到蝶脸上忧伤的表情，听到他唤我“聿”时低低地声音。他对我说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

　　我把皇位给了无觞，自己作为太上皇开始在寝宫养病或者说等死。每天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所有人都已经失去了希望……

　　仍是那片燃火的皇宫，仍是蝶轻薄的身隐，他还如我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风姿秀雅。他向我慢慢走过来，手拂上了我的脸，声音仿若叹息。

　　“对不起……聿，我和羲都……”

　　怎么了呢？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呢？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们把你也连累进来了……其实，我和羲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过得幸福……毕竟，我们中，羲去世了，而我……已经不算活着……”

　　做过了那样的事，我又怎能安心地活下去；没有了你们，我又怎能过得幸福？而且……

　　“你说不算活着那是什么意……”

　　蝶的脸上浮现出了悲伤的神色，他打断了我的话：“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这个问题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了。是我的错，太过沉浸在过去之中，等发现你的事的时候已经晚了。但现在都没关系了，要等我，我很快就会和你们一起了……”

　　蝶，为什么我都听不懂你的话呢？仍是没有问出口，因为蝶的动作让我惊呆了。

　　那是轻柔如蝶翼的一个吻。然后他微凉的手执住了我的手，他说：“我最后能求你一件事吗？”

　　我仍在怔愣中。

　　他回身指向身后的宫殿，“那里，承载我们最美好的回忆。帮我们毁掉它吧，我不想有其他人玷污了它……”

　　我的心黯然了一下，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最先玷污了对蝶和羲和来说承载着最美好记忆的地方人，就是我。

　　感觉到蝶握着我的手紧了一紧，他的脸上浮现出与先前的悲伤截然不同的好笑的表情，随即又转为严肃：“虽然现在说晚了一点，不过你一定要听好。”

　　他拉下我的头捧着我脸，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字一字地说道：“对我们来说你从来都不会是玷污这里的人，因为你也是那回忆里的一部分。”

　　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我眼中震惊的神色。

　　“对我和羲来说，失去了彼此，就像失去了自身的一部分。可是对我们来说，失去了你，也如同失去了自身的一部分。”

　　“这、这……怎么……？”我现在这样一定是我一生中最蠢的样子了。

　　“对当初的我和羲来说，爱是对对方的一心一意，所以当时虽然不是没有察觉到你的心意，但我们却都打算当作没看见。我们都把感情想得太简单，没想到我们慢慢被你吸引，看到你难过悲伤我们也会心痛。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带着情伤回了琮国。

　　“后来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但我们从来没有怨恨过你，我们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们知道若是告诉了你一切，以你的性子一定会不顾一切的与我们离开。可我们不能那么自私，你还有父亲、孩子和诺大的国家，况且你的父王并不是善良之辈。所以我们想，若是你能将那份爱意转为对我们的恨，用我们的命换来你的解脱和接下去平静的生活，那么我们就不会后悔这个决定。何况王族毕竟应该和国家共同存亡……

　　“可是我们低估了你的感情，我们没有想到你会过得那么痛苦，而且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结果还是我们自以为是了，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如果我们当初都坦白些就好了……所以聿从来都没有错，一切都是我们……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说到此处，蝶已然是泪流满面。

　　我知道蝶一向有着和外表不符的坚强，可是这样的他却在我面前流了泪，为了我而流了泪……

　　我无法再坚持从刚刚开始就伪装者的平静，将不断忏悔的人拥进了怀里。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虽然我一直想着，想的心一直的痛。”我说，“蝶能这样对我说我很欢喜，欢喜到疯狂了。”

　　“可是……”

　　这次是我打断了他的话，“不晚的，现在我们不是还在这里？你不是也让我知道你们的心了吗？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不问。何况你也说了，要我们等你，你一定会赶上来的吧，那个时候我们便又在一起了啊。”

　　这一晚的梦里，蝶一直哭泣着，而我默默地抱着他伫立在那片不灭的火光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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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竟然醒来了，而且精神很好，大概是放下了一直以来心中的包袱的原因吧。我轻笑了一下，预测太医们一定会说是回光返照了吧。不过我还不会死，在完成蝶的愿望之前……

　　我叫来了侍奉的公公，写下了我的遗诏，欣赏了会儿他惊诧但又不敢表现出来的样子。

　　晌午的时候，一直忙碌于政事的无觞终于能抽空来看我，看到我一脸轻松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父皇，恭喜了……”他说。

　　我把他招到我的榻边坐下。

　　“无觞，父王最后只有一个心愿了。”蝶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把正殿和我的寝宫的宫人都谴走吧，在明早前不管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

　　深夜，火光染红了天际，我听到外面声音嘈杂，但没有人闯入，看来无觞下了死令。我坐在榻上，看着火舌向我卷来……

　　没有感觉到灼烧疼痛，我似乎飘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站在了一片如火般的花丛之中，而我的面前是一条湍急的大河。

　　一个久违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聿，你来了……”

　　“羲和……”我叫出了那个声音的主人的名字，但随即又想到了：“你不是……？还有我……？”

　　羲和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望向了一个方向，里面载满了我熟悉的温柔宠溺。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河的另一边，蝶正在静静地望着我们这边。我想叫他，但被羲和阻止了，“没用的，蝶儿听不到的，就如我们也听不到他……”

　　“你们到底怎么了？”我问。

　　他叹了口气，神色中带了点悔恨，“这是我这生做的最后悔的事啊……不过没关系，我会等他，一直一直等下去……”

　　他收回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这次，我们一起……”

　　我们的双手交握着，目送蝶渐渐模糊的身影。他的背影挺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这个世界没有风，但曼珠沙华的花瓣却飘散向了天际，如同在为蝶送行。隔着漫天火红，蝶的身影终于消失。

　　这之后也许仍是漫长的等待，但我不用难过也不用忍耐了，因为我会和我所爱的人一起等待着我们的宝贝归来，我等待着我们三人再次的团聚，而那一天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