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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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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张良拜入儒家,住进小圣贤庄的时候,正是深秋时节。
他的师父是个和蔼慈善的中年人,牵着他的手亲自领他观赏小圣贤庄的风景,送他到三省屋舍安顿。他能清楚地记得,师父推开三省屋舍的木门,把他送到一个面貌清秀的弱冠少年面前。
那少年却瞪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呆愣地看着他。
“子路,他叫张良,是你的师弟。”
少年怔怔的,似是还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还不能接受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后生晚辈。
张良看他的样子,禁不住笑了,挑着唇角:“师哥,从今往后要多对小弟照拂一二哟。”
少年这才回神,为自己的失态有些窘迫,垂眼轻声道:“我会的。”
那时张良年纪尚幼,也能称上饱读诗书,虽一知半解,却心高气傲得很,自以为高高在上,同辈子弟,他从没有真正把哪一个放在眼里,甚至于对自己的师父也是表面恭敬,内心自有计较的。
对这个木讷又腼腆的师哥,他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于很久之后,他才从课上的点名中知道,这个不喜交游不善言辞的师哥,原来叫颜路。
贰
许是将那句“照拂一二”当成了什么誓言,这个无话的颜路颜二师哥,却对张良的所作所为,事无大小、俱有话说。
大大小小的争执也因此从未停歇过。
最厉害的一次,是张良怒极之时拍案而起,夺下了颜路手中的书卷摔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他,冷笑道:“不过比我早入门几日,也不见得比我高明在哪里,却来装什么圣贤君子?!整天惺惺作态,真是叫人看了就恶心!”
当时颜路只是怔了怔,抬起双目,默默地看了张良一眼,垂首拾起书卷,掸掸灰尘,就自顾走开了。
就那一眼。不过片刻。
却仿佛有魔力一般,把张良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现在想来,颜路那时候真是少年天真,长了一张稚嫩的面容,常常低着头,瘦弱的身形在诸多儒家弟子里显得十分平庸,加上他性格内敛,处事低调,与张良相比,一南一北,一正一反,一静一动,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颜路那好似个瓷人、稍有不慎就摔得粉碎的脆弱模样,使得师父跟他说话都轻声细语,像是害怕一个不小心吓坏了他。时间一长,师兄弟们也渐渐地不愿意与他多做接触了。
张良是什么样子的?
人缘自然是比颜路好上很多,可张良的傲慢放肆与不服管教,直到数十年之后还令伏念头疼不已。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才从为一点小事掐的不可开交走到今天这般默契的?
看来万物真是相生相克,相克又相生。
易经里的道理。
叁
颜二师哥到底有没有生气呢?那是他们二人在学堂争执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儒门弟子都在苦苦思索的问题。要说他恼了,可他仍然是那副不温不火、清清淡淡的模样,谦和有礼、进退有度,完全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但要说他没恼……他却再也不再管张良师弟的事情了。
与其说是不管,倒不如说是无视。
就连张良心狠手辣地当着他的面折了师叔最珍惜的一株山茶的花,颜路也能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信步走开。
只是晚上,张良就被荀师叔请了去。深夜回舍的时候,他黑着一张脸到了颜路的床榻前,将正睡得安稳的颜路从被子中扯了出来,咬牙切齿:“不要以为你这副样子,我就会怕了你。背地里告状,算什么正人君子?!”
颜路却看也不看他,只是伸手合上拉扯中散乱的衣襟,垂着双目轻声道:“子路行事,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是否是正人君子,不需师弟教导。”
一说张良自己犯错,罪有应得;二说张良不尊兄长,言行失礼。如此简单一句话,没有一点恶意的用辞,却如尖刀利刃,字字诛心。
那是张良头一次觉得,原来一个人饱读诗书,也可以是惹人生厌的原因。
如果目光也有杀伤力,张良简直要用眼睛在颜路的身上生剜出两个洞来。
肆
小圣贤庄的时光并不会因为师哥与师弟的一场争斗而止步不前,很快又近了年关,到了师父们查验弟子学识的日子。
冬雪初晴,冬日温暖。小圣贤庄在这场冬雪的装点下更显出了不同于往日的清净冷艳,站在镜湖中四面望去,只觉触目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融成一处,衬着到处覆着的皎白雪色,美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时候,整座庄园,只有荀师叔的竹舍才能看见满目浓郁鲜翠欲滴,才有经冬不枯、簇拥长青的竹林。于是每年晴朗的冬日,在竹舍门外的空地上考校弟子,成了儒门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是张良在小圣贤庄度过的第三个冬天,也是他与颜路冷战的第十日。
那日满庄弟子都踩着银白的积雪,沐浴着寡淡的阳光,齐聚竹舍,耐心地等待着一年一度的检验。张良按长幼之序,端坐于与他已经十日无话的师哥身边,浑身都不自在。忍不住暗中侧头往颜路看去,只见对方垂目敛眉,眼观鼻、鼻观心,除了看上去严肃一点,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张良皱眉,心底暗自不快。
伍
众弟子方才坐定,荀师叔与师父就一齐走出了竹舍,按照礼数,与弟子们互相见礼之后,分别落座。
考校的方式很简单,师父根据个人平日的学业情况,按照学识高下将众人分成两两一组,循序进行辩合。与平时辩合不同的,是辩合双方并非一定要分出胜负,而要由荀师叔和师父来判断是否能合格。
师叔说出这个规则之时,张良感觉到身边颜路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荀师叔立刻就喊出了两个名字。
“张良,颜路,你们二人上前来。”
二人对坐,颜路低垂双目,不言不语。
荀师叔捻着细须,眯着眼道:“你二人平日里都是不错的学生,老夫出的题目自然也不能太便宜你们。”
“师叔请讲。”
“嗯……”荀师叔看了一眼淡然的颜路,又看看目不转睛地瞪着颜路的张良,长声道,“便以‘君子’为题吧。”
君子?
闻言,二人心中都不禁凛然一动,视线不期然撞在一处,俱是一阵怔忪。
片刻后,张良才轻笑着抬起手来,见礼道:“良,恭请师哥赐教,何谓君子?”
陆
“何谓君子?”张良的笑容里,似是有些促狭。
颜路淡然道:“君子无所争。”
“无所争?假如是这样,今日师哥与我辩合,是否违背了先师这句‘君子无所争’呢?”
“不。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富贵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处,此为‘无所争’。至于我与师弟的比赛是可以分出胜负的,只要不愠不火,遵循礼仪,也不算失了君子之道。”
“哦,我明白了。那师兄你说,天下人,都是君子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君子,那必定有人食而求饱,居而求安。有人求富贵不以其道,有人求成败,并不遵守道义礼节。若如师兄所言,那岂不是君子饿死家中,小人荣华富贵,君子墨守成规,小人无往不利吗?”
周围团坐旁听的弟子们忽然一阵骚动,连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师父也一脸严肃地向他看过来。要知道,颜路所说的道理,俱是出自《论语》,张良这一番言论,竟然将先师孔夫子的话都驳倒了。
然而张良却毫无察觉,只是把目光死死定在颜路身上,终是见他双睫微微一颤,缓缓抬起眼来。
“那师弟说,什么才是君子?”
张良不禁有些得意:“君子无所争,原本讲的只是一种气度,而不是行事准则。智者与时争学,医者与天争命,王者与兵争天下,侠者与人争道义。要知道人生在世,争斗在所难免,唯有以一颗无争之心,争天下之事,才是先夫子所说‘无所争’的本意。君子者,修身,齐家,治国,而平天下。”
颜路将这几句话收在心里,微微笑道:“师弟所言极是。”
一旁的荀师叔清清嗓子,瞥一眼颜路,又对张良道:“你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见识,不简单。”
张良一怔,方知自己已经获胜。再往颜二师哥看去时,竟看到颜路嘴角噙着笑意,正温柔地看着自己。这么短短的一眼,淡淡的、柔顺的目光,就如这冬日的阳光一样,照在人间,寡淡而温暖。
张良忽然觉得身边喧嚣尽数褪去了颜色,只余下一双顾盼生辉的双眼。
柒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师哥长得这么好看呢?
曾经那个稚嫩瘦弱的弱冠少年突然长成了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
漆黑的眸子,俊秀的眉眼,直挺的鼻梁,含笑的嘴角……还有那一举手一投足的气度,以前只觉得他惺惺作态,怎么如今却好似浑然天成,丝毫没有作伪?
张良恍惚着想。
《诗》云: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捌
张良以为,颜师哥那样温柔动人的冲自己微笑,意思就是求和,二人之间也终于可以雨过天晴,却不想下了课后,他兴冲冲地去藏书阁找颜路,对方仍是一副寡淡的样子,垂着双目静静读书,对他熟视无睹。
一头冷水铺面浇下来,直让他的一腔热情化成了熊熊怒火。
……混蛋!
得了夫子夸奖再次飘起来的张良同学,第二次抢走了颜二师哥的书卷,狠狠掷在地上。
不过这次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喘着粗气,赤红了双眼瞪着师哥。
颜路也没有静静地拾起书卷走开,而是怔怔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上一截的、平日里总喜欢故作深沉的少年,许久,才侧过头去,移开目光。
玖
出乎意料的,这场冷战比以往任何一场打得都要旷日持久。
久到伏念都不禁觉得,这二人的同门情谊,怕是破镜难圆了。
一天傍晚,伏念像往常一样还在书馆看书,儒门弟子大多已经离开准备晚膳去了,只有颜路端坐于他身侧,安静地等待着。
“子路,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师哥。”颜路恭恭敬敬地行礼,垂眼道,“弟有一事不明,望师哥指点。”
“哦?”伏念很好奇,居然有事情能难倒这个极为聪慧机敏的师弟。
“弟前日读《诗》,正读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伏念心下一动,挑起眉来——居然来问情诗,莫非师弟动了春心?
颜路有些局促,暮色映照中,面泛霞光:“弟只是想问,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样子?与兄弟、父子、师徒,又到底有什么分别?”
伏念看着他,试探着道了一句:“这其中分别,你其实已经知道了?”
颜路猛地咬紧下唇,侧头不语。
——危险!
伏念脑中警铃大作,师弟这哪里是动了春心,这分明是妄动□□、心思男女之事了啊!他故作严厉地抿起双唇,缓缓道:“‘关雎’这首诗,写的是一名男子对一名女子的爱慕之情。这种爱慕之心并无什么可耻之处。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本是人性。但男子的爱慕,贵在止步于‘求之不得’。”
“这……这是什么意思?”
“男女之情本是自然之情,君子却知道以礼束之。若成日只想宣淫好色,人情与禽兽何异?求之不得的感情本质是美好的,可若因此而做出放浪不雅之事,难道不有辱斯文吗?先夫子曾说‘克己复礼’,你忘了吗?”
颜路迟疑一下,道:“师哥的意思,是说爱情本是人性,没有对错是非之分,但君子需以礼束之?”
“正是。”
他得到了回答,却好似并不开心,表情清淡,看着天上美艳的落日,喃喃自语:“求而不得,寤寐思服。钟鼓乐之,琴瑟友之……”
伏念幽幽看他一眼,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暗自叹息。没想到这一表人才的师弟,居然也有求而不得之人。也罢,再提点他一句。
想着就问道:“子路,《论语·子罕》第十八,讲的是什么?”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嗯。”
颜路眨着眼睛,出了会儿神,终是点点头道:“多谢师哥教诲。”
拾
于是,冷战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颜路不再对张良视若无睹,又开始管张良的闲事了。
而张良也找到了一种有效的抗争方式——抢过书卷,投掷在地,怒瞪对方。
后来变成了抢过书卷,怒瞪对方。再后来,连书卷都省下了,因为他发现其实只需要怒瞪对方,就能反转局势。
每每二人对峙,总是颜路最先败下阵来,自己拾起书来,拭去灰尘,而后叹一口气,道一句:“你啊——”
张良勾起嘴角,挑起眉毛,无声以眼神询问:我什么?
这时颜路就笑了,弯弯的唇角,弯弯的眼睛,像是被墨笔勾画出的眼线,柳叶似的眉毛也带了点弧度。
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拾壹
流年偷换,三省屋舍的弟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仿佛都只在眨眼间。
他二人的师父过世后,荀师叔似是厌倦了俗世纷争,自己缩在竹舍内,闭关不出,伏念大师哥也已经接替了师父的衣钵,当上了儒家掌门人。昔日稚童已成翩翩少年,张良也终于得以加冠,取字“子房”。
加冠礼在张家的要求下,于小圣贤庄内举行,并由他和伏念共同主持。
那是张良来到小圣贤庄之后,颜路第一次见到他的家人。
——原来他还有家人啊,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颜路有些自责的端坐于堂中侧首,他刚以兄长的身份,引了张良进入礼堂。
张家家主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锦衣华服,长相与张良有七八分相似,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张良脸型瘦长,下巴尖俏,而张父脸型方正,面容肃穆。他年过中旬,已经鬓发微白,虽然身姿挺拔,看起来似乎很是健康,但那纤细的眉宇间总有一丝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之意。
“好好在小圣贤庄读书,日后别忘了光耀我张家门楣。”
“儿子知道。”张良恭敬地俯身作礼,深深一拜,“请父亲放心。”
“拿着。”张父将一方宽巾交于张良掌中。
张良接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将长发拢于脑后,笨拙地打了个死结。
随从递上了一条玉带,张父接在手上,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才把那腰带递过去:“这条腰带也一起系上吧。”
张良微怔,抬眼看了看父亲,忽然红了眼眶:“父亲……”
“嗯。”张父闭着眼,似是不愿再看他。
张良双手微颤地接过,颤巍巍地系在腰间,居然落下了几滴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像什么话。”张父背过身去,对颜路与伏念恭敬一揖,“我儿,就拜托二位了。”
伏念连忙回礼应承。
颜路一边作揖,一边有些莫名其妙,不禁想,子房小时候不管受了多少委屈,也没曾哭过,怎么长大了反而爱哭?难道是因为思念父亲,今日得见,喜极而泣?
拾贰
张父离开之后,张良便自己闷在屋里,从里面锁了房门,谁都不理,不吃不喝,直闷了一整天。
晚上颜路听说此事,既急又怒,去厨房端了饭菜,前来找他。
立在门外敲了半天的门,屋中也没有动静。颜路忧心如焚,正欲破门而入的时候,门却不期然地打开了,张良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师哥有事?”
颜路原本的怒火突然就消散了,在心里盘亘了良久的大道理也变得艰涩干瘪,难以出口,愣着半晌才道:“给你送饭。”
张良背过身去,放人进屋。
他双目红肿,显然是在屋中哭了很久,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木着脸不悲不喜,不言不语,坐到桌边一口一口嚼起了颜路送来的食物,明明都是平日里爱吃的,现在看他的样子,却是味同嚼蜡。
他还带着那个打了死结的头巾,腰上的腰带也缠的十分凌乱,不修边幅,很是颓靡。
“子房,你的心事,可否说与师哥听听?”
张良手上一顿,而后又开始自顾吃饭,没有反应。
颜路自知他不欲交待,也就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了句:“你啊。”说着便起身,将他头上的死结解开,仔细系正。然后蹲下身子,解开那腰带,复又缠好。
那双骨节分明、指身修长白净的手掌最后覆在头上抚摸着长发的时候,张良僵了僵,终是没舍得拒绝。
后来再想起来,这是记忆里颜师哥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安抚他,也是唯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