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色长歌》华晨斯

22、第二十二章 一往而深

　　眼看一个月期限就要到了，芸香和桑儿欣喜之色跃然于表，扳着手指头晃来晃去跟我算日子，我面上笑嘻嘻地应付她们，可心里一天比一天茫然无措。
　　回府……回府就要见到他和，长孙无忧。其实转念一想，不一定能见得到，唐国公府那么大，我的差事又不是在他跟前晃来晃去的，只要稍稍留心，根本就见不到……可即使这样想，心里依然……
　　“阿瑾？”芸香睁大眼睛，“我喊你四声了。又在发呆！”
　　我抱歉地笑笑，她呼一口气，蹙眉道：“我看你这模样，吃饭都会没胃口的。快起来，总赖床上，真是……”
　　“反正也没事做。”我反抗地扯过被子，她无可奈何道：“谁想扰你白日梦啊！还不是大公子又来了。快起来！”
　　“又来了？不是还有三天就回府了吗？”我哀叹一声。
　　她黑着脸，淡淡地说：“我现在很想打你。有人关心你还这个神情……”
　　我笑嘻嘻地撞一下她的胳膊，她忍着笑帮我把鞋子拿过来。我利落地穿好就要出门，她在后面喊：“好歹把头发束起来啊！”
　　“不用了！”
　　出门遇上桑儿，她随口问：“去哪儿？大公子还等着……”
　　“就是去见他。”
　　这次他只带了一个侍卫，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我的装束，眼里的笑意是越来越盛，看着我一步步走近，仍然笑而不语。
　　本来没想这么多，被他这么一笑，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遂看向别处，恰巧和他身后的侍卫四目相对，侍卫脸颊一红，当即背过身去。
　　呃……这是？
　　大公子看得笑出声来，回头对身后的侍卫道：“临风，把斗篷拿来。”
　　临风回过神，忙把手中的斗篷交给大公子，又慌慌忙忙退开几步，背过身，期间不敢看我一眼，我疑惑地看向大公子，大公子笑着帮我披上斗篷，“去别处走走？”
　　我看看临风，点头。
　　走了一段，他一直沉默不语，都没注意到我已经停了步，只顾自己一个劲儿朝前走，我憋不住叫他：“喂。”
　　他回过神，发现我已经落后他好一段路，询问地看我。
　　“咱们这是要登到山顶吗？”我没好气地说。
　　他回到我身边，笑道：“我还没问你呢，一个姑娘家，今天这是什么样子？”
　　我懵懵懂懂看他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对啊，刚才那个，临风？他为何……”
　　“在我们中原，姑娘家散发披肩的样子，只能给自己的夫君看。所以，临风吓得不敢看你……”
　　我“啊”一声，懊恼不已，但一看他正盯着我，遂嘴硬道：“我，我又不是汉人！”
　　他伸手弹一下我的额头，“入乡随俗，往后不许这样‘不拘小节’了。”
　　我捂着额头不满地哼一声，他敛了敛神色，道：“阿瑾，我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我摆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站得笔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没有被我逗笑，依旧很认真的语气：“阿瑾，我要娶你。”
　　……这下我真的笑不出来了。
　　他一直注视着我，我本来就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深深垂首，他也不再吭一声，仿佛非得听到我的答复，对峙良久，我终于打破僵局：“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若论美貌，中原最不乏的就是倾国倾城的佳人，若谈温婉贤良，我……最差的一面都被他看过了。
　　“步月如有意，情来不自禁。”他声音温柔无比，潜移默化地瓦解我的执念，“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偏偏就是想要你。”
　　我抬头看他，脑中已经一片混乱。
　　我想要的已经遥不可及，而眼前的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安慰，几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最重要的是，他至少比那个人要关心我……
　　他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笑道：“物归原主。”
　　我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我的树叶簪。
　　他看了看我的头发，说：“还是把它绾起来。”说罢便上前一步，以手作梳，认真地把我的散发理好，用手中的树叶簪为我绾上前面的头发，郑重地别好。
　　……居然……是他。
　　为我绾上头发的是他！
　　……
　　“用它亲手为你绾上头发的人，就是你一生的归宿。”阿娘温柔道。
　　……
　　难道一切早已注定？按中原的规矩，我一个姑娘家散发的样子被他看了，而照回纥的习俗，他用树叶簪为我绾上了头发……
　　“阿瑾……”不觉间他已经离我如此之近，低声在我耳边呢喃着，轻轻吻上我的发丝，“你还没回答我。”
　　我埋下头，无声地投进他怀里。
　　“你答应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紧紧拥住我，语气里有着不自信和迫不及待，“我就当你答应了。不许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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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我和桑儿回了府。
　　正值傍晚，被一个眼生的丫头领着从后门进去，安安静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又在丫头的嘱咐下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裳，以前穿过的衣物都被收走处理了，而后又有一个丫头领我们到一个房间，告诉我们今天暂且歇下，明天会有人来给我们分配差事。
　　安静下来，脑中又开始浮现那一日的种种。瞪着眼睛，只觉似梦似真，那个决定是错是对，是一时冲动亦或谨慎而出……全部都分不清了。如果，如果一切都从未发生过，那就好了……
　　“阿瑾，府中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发现了吗？”桑儿翻了个身，对着我。
　　“何以见得？”
　　“譬如，刚才那两个丫头我们就不认识。”
　　“这是有新人入府呗，有什么稀奇？像这样的大户人家，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话是这么说，可总感觉……唉，才一个月而已，这里就有些陌生了。”桑儿闭上眼睛，幽幽地说道，“明日，我们该何去何从啊。”
　　是啊。何去，何从。
　　次日清晨，我们被带到五公子的书房。五公子一见我们，立即嚷道：“实在请不到人了吗？搞了半天，就桑儿来给我当伴读啊！”
　　“万姨娘说，已经去请了，公子今天先将就着，明儿一定请来令公子满意的人。”丫头笑着连连行礼退下了。
　　桑儿连忙过去给他研磨，笑嘻嘻地说：“先将就着，先将就着。”
　　我左瞄右盼，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只有默默挪步退到一边，五公子看到我这般模样，招了招手：“阿瑾，过来，我找本书给你看，伴读伴读，就是要一起读嘛！”
　　我忙陪着笑过去，翻开书，只觉上面一板密密麻麻的汉字晃得我眼花……
　　“五公子，那我呢？”桑儿讨好地凑过来，五公子毫不留情地说：“你？你认得几个字？好好在这儿伺候就成，磨好了墨，时不时递个茶，送个点心什么的。”
　　“五公子我识字的！你的名字我也会写！阿瑾才是不识几个字呢。”
　　“胡说，阿瑾在那儿看书不是看得好好的。”
　　我闻言，讪笑着把书放下，“我，我是在数，这上面有几个字是我认识的……”
　　五公子微张着嘴，一脸的无法相信，桑儿胜利地拍手：“哈！看吧。”
　　五公子没理她，放下书打量我一番，蹙眉道：“据我所知，大漠的贵族几乎是人人都会去学汉语的……”
　　“阿瑾又不是贵族！”桑儿不以为然。
　　我骤然心头一跳，低眉顺眼地微笑道：“是啊，我们以歌舞取悦于人的舞姬，只要会说就行了，又不需要写字。”
　　五公子盯着我的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声，顿了一顿，忽然兴致勃勃：“这样，阿瑾，你从今天开始学，不明白的可以问我。”说罢便起身去搬了一张案几过来，又拿了一套文房四宝，有模有样地摆好，叫我坐过去，俨然一副小老师的样子。
　　桑儿顿觉好笑，“你自己还要人教呢！急着想当老师啊，先把自己的功课解决好咯！”
　　“看看看，桑儿你又是和他们一个调调！”五公子不悦地瞥一眼桑儿，随即按我坐下，将笔塞到我手里，“我还就喜欢为人师的感觉！”
　　重拾汉语的学习，让我想起了陈述文老师，感慨万千，只怪自己当初太任性，有一位那么好的老师，却没有抓住机会，只一味地贪玩叛逆。如今是真的心甘情愿在学汉语了，不知道陈老师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肯定会狠狠骂我一顿，但其实心里十分欣慰……
　　其实只要有心，不管老师是陈述文还是五公子，都没有关系，我如今可是学得有滋有味，五公子也颇有成就感地当着我的老师，也不要万姨娘去请伴读了，吩咐桑儿平日里跑跑腿打打下手，而我，就算是他新的伴读了。
　　当然，这过去的几天中，也……见了那个人几次。有匆匆远远瞥一眼的，也有面对面遇上的，有许多人在场的，也有单独相对的，只不过……我统统都是行礼后走人，亦或是侍立一旁不言不语不抬头，他眼睛里装着什么，我都无力苦思冥想了，反正……只当眼里没有这个人。尽管，要做到很难。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五公子一边写一边念着，我正在一旁抄汉字听见他口中的诗句，头也不抬地说：“今日老师要你背的不是这首诗吧？”
　　五公子停了笔，伸一个大大的懒腰，笑眯眯地说：“老师叫我背什么我就背什么？太听话了可不是一个好学生！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好不容易来园子里念书，好不容易……”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不禁想：这小屁孩倒有点儿我当年的风范……
　　可不是，就爱和他的老师对着干，整天只想着玩儿，现在温习功课都吵着要来花园里……可不是当初三小姐说的“背个诗也要花前月下走一遭”嘛。
　　这么一想，居然……又想起了他。想起，当时我们四个人抱成一团，摔在一起的情景。
　　历历在目。
　　“阿瑾。”五公子撞了撞我的胳膊，兴致勃勃地拿起他刚刚写下来的诗，“来来来，我念给你听。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我很给面子地凑过去看，结果看到了这一句：“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我愣了愣，口中也跟着念道：“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何时，复西归。
　　“重点在最后一句，你看，‘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写得多好！怪不得二哥最喜欢这首诗了。”
　　“二公子？是他写的？”
　　“这倒不是，这首诗乃汉代乐府诗，名为《长歌行》。二哥四岁时第一次看到，十分钟爱，后来我五岁生辰，他题了这首诗送给我。
　　“二哥说，同时代的大多数诗皆为慨叹年命短促、鼓吹及时行乐的，而《长歌行》不一样，它表明正因光阴一去不返，所以人更应该珍惜时光，发奋努力，使自己有所作为，莫辜负了自己的大好年华……”
　　四岁……他那么早就在忧虑这些了？那该有，多累……他一直在追赶，一直在证明，一直……渴望得到自己父亲的另眼相看。
　　一定很辛苦。
　　好心疼他……
　　我别过头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一抬眼，他竟出现在了视线中。
　　四目相对。
　　这一次我没有低头，没有闪躲，只是如心里想做的那般做了。很想，很想对他笑一笑，可是我的鼻子居然发酸……
　　“二哥。”五公子转溜着眼珠子，笑道，“来找阿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