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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

  •   张开眼睛,脑袋依旧有些懵懵然,正要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抱在怀里,吓得猛然推开那人,那人被推得撞在一旁的木柱上,发出一声轻哼,我这才看清他是谁……大公子!身上……居然还披着我的衣服!怎么回事……
      大公子立即醒了,顾不上自己,靠过来扶我:“没事吧?”
      我避开他的手,单手扶额,脑中迅速回想昨晚种种,可依旧只能想起一些片段。
      他不容分说地拿开我的手,自己的手覆上我的额头,“……不发热了。头还疼吗?”
      我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结结巴巴问:“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
      他微微一笑,“说了挺多的……还一个劲儿地叫我大哥。”
      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居然把大哥都说出来了?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谨慎,阿爸教的谨慎你丢哪儿去了?
      我强装镇定看他,不料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背过身把衣服换好。
      “我不喜欢你那样叫我。”
      我一听这话,不屑地嘀咕道:“谁稀罕那样叫你……”
      他不在意地笑笑,将栓在柱子旁的马牵过来,向我伸出手:“走,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钉在原地不动,垂着头一声不吭。
      他走过来,一只手抬起我的头:“你是真的不想,还是怕?”我没有回答,他又安慰般的一笑:“别怕,有我。”
      时辰尚早,两人同乘一骑一路飞驰,过不了多久便到了。门口的两个小厮扯着脖子张望着,一见到我们的身影,欣喜地朝里喊着:“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说着就凑过来牵马接人。
      大公子率先下马,又伸手来抱我,我恼他当着着别人的面毫不避讳,垂着眼睛避开他的手自己翻身下马,岂料脚下一软向下跌去,他眼疾手快拉住了我。
      “逞什么能,你的伤还没好,昨天又一天没吃东西。”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饿了一天,正想反驳他一句,他突然蹲下身将我背起来,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两旁的小厮已经很自觉地退到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非礼勿视了。
      “大公子!”芸香和紫鸢相继跑了出来,一见我们的样子,紫鸢立即让到一边低下头,芸香愣了一下,也愣愣地让道。
      我涨红了脸低声道:“我……我能走……”
      他表现出少有的固执,背着我一直走到了大厅前才停下。我悄悄抬头,看见老爷夫人端坐在主席位上,面无表情。
      大公子抬步上了台阶,直到进了厅门才将我放下,端正地下跪:“爹,娘。”
      我埋着头跪到他后面。
      “没想到,我的大儿子也这么有出息!”老爷冷声道。
      夫人又舍不得对大公子说重话,只好叹息一声:“建成,你为何也……”
      大公子抬起头,坦然道:“阿瑾的伤是我舞剑不慎所致,我已经懊悔万分,昨夜阿瑾栖身于一破庙中,伤势复发,高烧不退,差点命丧黄泉!娘,您所害怕的事情,难道要亲手为之才安心吗?”
      夫人闻之色变,老爷赶紧扶住她,神色也极其不自然。
      “想想三弟!爹娘固执己见不信天命,可这几年三弟过得什么日子,可怜他年纪轻轻……娘,积德行善,不是您一向尊崇的吗?”
      老爷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夫人连声道:“是我糊涂了,忘了这层……”说着便过来扶我,老爷和声道:“建成,起来吧。”
      我听得懵懵懂懂,却也不好多问,夫人喊了芸香进来带我退下,旋即回过身去和老爷、大公子说话,我按捺住好奇心和芸香低头退下。
      芸香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恨不得将我全身的重量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不禁道:“芸香姐,我自己能走的。”
      “能走,那还要大公子背着进来。”她打趣道。
      我红了脸,“几天不见,你倒是学会取笑我了。好好的不呆在公子府上,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昨日早晨大公子特意领我来,想与夫人说说要我今后留在这儿照顾你的事,这才知道夫人已经将你打发走了,大公子二话没说骑马追了出去,惊得夫人愣了半晌,公子还从未这样忤逆过她……昨夜,老爷夫人等到很晚才睡。”
      我默然无言。
      次日夫人将我喊去,温言安抚我一番,吩咐我今后安心留下,还和从前一样,我诺诺应了声。
      我很清楚,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
      特别是……芸香这个“跟屁虫”黏上我之后。
      她真的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什么事都不让我干。
      “阿瑾!让我来,你的伤还没好呐。”
      “阿瑾你不能碰冷水!”
      夜里醒来,稍有动静,她立即惊醒,询问道:“你要喝水吗?别动,我去给你拿。”
      “阿瑾你肚子痛吗?要如厕吗?”
      “你睡不着吗?我和你说说话……”
      ……我只好由她去,反正自己乐得清闲。
      这日服侍主子们用早饭,主子们刚入席,一个人突然跑了进来,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口里直喊“老爷夫人”,差点撞上了刚进大厅的五公子,三小姐皱起眉头,四公子不耐烦地看着来人,老爷夫人也面色不悦,万姨娘忙起身问:“七祥,什么事情慌慌张张?”
      “回……回万姨娘的话,是,是公子府……”七祥扑通一声拜倒在地,“老爷,夫人,承宗小公子,没了!”
      此话犹如一记惊雷,震得众人当场愣住。
      芸香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我和她对视一眼,看到了双方眼里的惊诧。
      “胡说!”老爷喝道,“宗儿昨天还好好的!”
      “小公子寅时三刻突然发起高烧,奶娘急忙给小公子多加了一条被子,又跑去找少夫人,少夫人正与大公子闹脾气搬去了西厢,听了奶娘的禀报忙遣人去请大夫,少夫人匆匆赶到时,小公子,已经断气了!”
      老爷瞪大了眼睛:“大夫呢?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是窒息而死!”
      “好端端的怎么会窒息?”
      “老爷!”夫人突然抓住老爷的胳膊,面上是掩不住的惊恐,“是真的,是真的,血光之灾!我以为阿瑾不算,我以为阿瑾不算,没想到,是一个接一个……”说着就要往下倒,老爷慌忙扶住她,公子小姐们乱了套,我们更是手足无措,一时呼声一片,万姨娘抬头对七祥道:“还不快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夫人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可是双目毫无神采,只是无意识地盯着某一处。
      “夫人这是惊悸过度,多休息一段时日,再服些调养的药即可。”大夫慢慢说道,“只是夫人内息紊乱,气血阻塞,像是日日劳心劳神,思虑过甚,本该安神静养,可是……夫人是否一直在服用提神醒脑的药?”
      老爷皱起眉,紫鸢慌忙答道:“近来才服用的。”
      “是药三分毒,何况夫人服的药与她身体需求相冲,更是万万不妥。”大夫写了方子,又嘱咐道,“夫人近日宜安心静养,戒浮戒躁,忌忧忌虑,作息要规律,万勿劳累身心。”
      老爷连声称是,吩咐七祥送走大夫,又对三小姐他们道:“都别杵在这儿,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去看看你大哥大嫂,他们……唉。”
      三小姐拉着四公子五公子出去了,万姨娘一个眼色,我们立即低着头退下。
      我依然想着方才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
      夫人所说的血光之灾是什么?她为什么会说“我以为阿瑾不算”,她究竟在忧虑何事?还有,承宗那么……爱闹腾的小孩子,怎么会……
      “阿瑾,”芸香拉起我的手,眼睛红红的,声音已然有了哭腔,“我想回去看看……”
      我心中一酸,道:“姐姐去吧,也好安个心。”
      她对我点点头,泪水顺势而流,抬手胡乱擦几下,转身便跑,不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阿瑾,你也去吧。”
      我怔了一怔,道:“我可以吗?”
      “自然可以!”她着急地回身拉我。
      一路跑到公子府,没等小厮进去通报就跑了进去,到了小公子的卧房外,我们已是气喘吁吁,来不及歇息直奔门边。青菱,夕烛以及其他三个我不认识的侍女守在门两旁,个个面露悲愁,时不时朝里望一眼,急得团团转。
      芸香扑过去拉着青菱:“怎么样了青菱?”
      青菱苦着脸道:“你也来了。少夫人在里面呆了两个时辰了,就是不肯放开小公子,三小姐,四公子,五公子都进去了,可是谁劝都没用。少夫人说,小公子只是睡着了……”
      我朝里一看,见少夫人静静地抱着小公子坐在地上,脸颊贴着儿子的脸,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一处,三小姐他们陪在她身边,一个搂着她的肩,一个拉着她的手,还有一个小声地劝她,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还有一个小声地劝她,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怀里的承宗。
      我霎时有点明白了她的痛苦。
      小时候有一次和兄弟们在湖边的芦苇丛里玩捉迷藏,二哥萨比提每次都被我第一个找到,一气之下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摔进了湖里,当晚发起高烧。阿娘气急败坏地罚萨比提跪在我的帐篷外,任蔓姨怎样求情都没用……深秋时节,萨比提在我的帐篷外冻了两天两夜,直到我醒来。蔓姨和阿娘的关系迅速恶化,而我和萨比提在大哥吐尔迪的调制下才勉强和好。
      正如阿娘受不了我吃一点苦头一样,蔓姨也不能承受二哥遭一点儿罪,女人之间最大的矛盾除了丈夫,就是孩子。如果失去自己的孩子……一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大公子去哪儿了?”芸香着急地问。
      “不知道,大公子劝不了少夫人,后来就自己出来了。”
      旁边的三个侍女古怪的看我一眼,随后偏过头,不理会我了,青菱、夕烛更是当我不存在,只顾和芸香说话。我倒是懒得去管她们的所思所想,只是我想见的人不在这儿,待在这里也没用,遂轻声对芸香道:“芸香姐,我先走了。”
      仿佛有预感般,我慢慢踏进了后园,四下搜寻。那一大片的三醉芙蓉已经开始凋零,呈现出一派衰败之象,在这深秋时节显得格外凄凉。
      一步步深入,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石桌旁。他坐得很直,眼睛盯着前方的芙蓉花,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再也醒不来。
      我看了许久,迟疑着,终于轻轻走过去。
      他闻声抬头,看见是我,居然对我温和一笑。
      我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无比的,讨厌他的笑容。
      他可以发脾气,可以对人冷面相向,可以叫打扰到他的人滚,但是……他不可以笑!
      他为什么要笑?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好过一点,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放松下来不那么累吗?
      我没有对他行礼,走过去轻轻坐下。
      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静默半晌,终于,他抽出腰间的洞箫,闭上眼开始吹奏。
      苍凉的曲调瞬间弥漫了整个后园,伴随着落花、凉风、枯叶,一圈一圈绕在人的心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一切又都在悲号着,仿佛这是一片苦海,茫茫无边。
      我想起那一次相遇,他温和地问我:“阿瑾,在这里做什么?”
      在做什么?
      很多时候,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良久,他终于停止吹奏,轻声开口:“阿瑾,你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我转头看他,而他只是望着前面衰败的三醉芙蓉。
      “想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之间,没了气息,没了脉搏,就那么硬梆梆地躺在那儿了。从前他会哭、会笑、会闹,忽然之间,睁不开眼,说不了话,笑不出声了……人为什么会死呢?”
      我静默一会儿,开口道:“若是人可以永生,谁还会爱惜生命呢?上天很公平,他只给人一次活的机会。”
      他转头看我,而后又轻轻别开头,“花谢了还会再开,人死却是不能复生,上天何曾公平过?”
      “可是再开的花也不是曾经那一朵了。”
      他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你相信轮回吗?”
      “什么轮回?”
      “在我们中原,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人死之后,走了黄泉路,踏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就可以再次投胎转世,完成一个生死轮回,同时进入下一个轮回……”
      我简直听呆了。
      “可是,喝下了孟婆汤,前世的记忆就会消失,再记不得自己是谁……”
      “这算什么轮回,失去了前世的记忆,纵使音容笑貌不曾改变,他也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与从前再无瓜葛了,何谈生死轮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明明是想安慰他,可句句都在反驳他。
      “是啊,一个全新的人,”他微笑道,“如此便可忘却从前的痛苦,专心地过他的下一世了。
      “宗儿他才五岁,我对他的严格要求,毫不亚于我爹对我。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硬是强加在他身上,使他年纪尚小却没有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只愿他来世不要再投胎于公侯将相之家,做着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过着许多如履薄冰的日子……” 我沉默地听着,心下凄然,倍感酸楚。可是人啊,从一出生就没有选择了。
      微风拂过,眼前的一朵红色芙蓉整个的往下掉,摔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我和他默然无言,只是静坐。
      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侧头望去,花树的层层遮掩间隐约显出一串身影,还有那一袭曳地裙裾缓缓移动。
      “嫂嫂出来散散步,看看花,让宗儿多‘睡’会儿,海棠和信羽在那儿守着宗儿呢,嫂嫂暂且放宽心……”三小姐的声音响起,接着四公子五公子的声音也附和着,少夫人慢慢从花树间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青菱、夕烛、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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