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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拟挽歌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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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谢殊提前了一天到辅导员那里请了假,买了飞机票孤身一人去了美国。
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谢殊却是满心悲戚。
三天前接到越洋电话,得知赵青榆学长遭遇车祸命丧他乡,年仅21岁。当年谢殊被选入国家队参加世界青少年机器人大赛,赵青榆就是谢殊的队长。作为国家队里唯一的女生,也是年纪最小的成员,谢殊承蒙了赵青榆照顾,赵青榆于谢殊亦师亦友。
赵青榆高三获得了加州理工的Offer,毕业后就赴美求学了,今年刚刚拿到苏黎世理工的硕士offer,没想到他还没踏入苏黎世理工半步就撒手人寰了。
噩耗很快在赵青榆的亲友圈中传开,赵青榆的父母已经悲痛的无以复加,他的朋友自发的组织了这次追悼会。作为和赵青榆关系不错的学妹,谢殊也收到了邀请,她想都没想,趁着中秋买了机票就来了。
父母什么都没说,只是嘱托她一切小心。
谢殊是学生,买不起头等舱,只能坐经济舱。机舱里吵吵闹闹的,到处是喧哗的声音,有的是讨论着旅行的事,有的是大声打着电话。谢殊本就难过,听着那些人闹闹腾腾的实在烦得要命,索性带上耳机,没想到最后竟然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飞机已经快要降落了,谢殊赶忙整理了一下东西。她带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诸如充电器之流,钱和证件都塞在钱包里,零零总总,也不过一个背包。
追悼会的地点是洛杉矶,谢殊到达洛杉矶国际机场的时候,天气好的不像话,艳阳高照。
谢殊轻装简行走出LAX,按照手机短信推开IN-N-OUT汉堡店的大门,一抬头就看到了靠门口的那张桌子坐着大男孩。
“学长。”谢殊打着招呼,侧身坐下。
被叫做学长的男孩也冲谢殊笑了笑,只是掩饰不了他面上的憔悴。
谢殊不忍的看着学长眼底紫黑色的眼袋:“学长······”
还欲说什么,却被男孩伸手打住:“我没事,只是难过罢了。”他扯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在谢殊看来要多勉强有多勉强。
“饿不饿?”他询问着,意有所指的示意了一下柜台。
“有点。”
谢殊拿了钱包起身往柜台走去。来美国之前,她已经将货币兑换好了,酒店也提前预定了。语言对之前经常出国参加比赛的谢殊构不成问题,她熟练而大方的点了三人的分量。
服务员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分钟,谢殊已端着托盘回来了。
“你点那么多!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能吃了?”男孩惊讶的看着谢殊端回来的托盘,难以置信。
“给你。”谢殊用行动向学长解释了她的用意。
男孩低头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汉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我饿?”他边吃边问。
“学长你不知道吗?你每次饿的不行却没法吃饭的时候都爱不停的喝水。”谢殊微微一笑,回答道,伸手将大半的食物推到男孩那边,自己则拿起一个小一号的汉堡一口口啃着,偶尔低头啜一口可乐。
男孩啃着汉堡,苦笑着:“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要学妹你来照顾。”
闻言,谢殊吸可乐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应该的,以前总是麻烦你们。”
男孩是许奕,赵青榆同级的好友,也是谢殊的学长,他也是国家队的一员,高中毕业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今年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的硕士offer。
作为赵青榆的好友,他也是这次追悼会的组织人之一。为了这次追悼会,他真的堪称尽心尽力。
吃完饭,许奕带着谢殊直奔酒店放完行李,然后就载着她往追悼会场地去了。
追悼会设在洛杉矶市区的一座教堂里,时间是下午2点,谢殊到洛杉矶的时候不早了,所以许奕的车速也提高了不少。
车上的时间总是无聊的,谢殊转过头看着模糊的街景。一丛丛的鹤望兰繁茂的开在路边,鹤望兰,天堂鸟,谢殊想到这名字,不禁眼角一热,赶忙狼狈的扭回头去,掏出纸巾擦拭湿润的眼角。
九月份,洛杉矶依旧炎热,烈日高悬,路人穿着薄T恤穿行在马路上,墨西哥人开的快餐店里滋滋的烤肉声不断传来,奢侈品商店巨大的logo在阳光下闪着光,不远处的山腰,好莱坞的大牌子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游客。
这一切的喧嚣都与谢殊和许奕无关,车子转了个弯,停在一处公园旁。谢殊开门下车,向街头的一家花店走去。等许奕停完车回来,谢殊正抱着一束白玫瑰立在公园门前,黑色衬衫白色外套,怀中娇艳白玫瑰里点缀着几多天堂鸟。
许奕走到谢殊身边,低声道:“走吧,追悼会快开始了。”
教堂在公园深处,掩映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间。
一进门,就看见赵青榆的遗像,相片中的男孩意气风发,看着谢殊却是心中一酸,泪水不自觉的往上涌。谢殊上前献了花,默哀三分钟后便退了下来。许奕已经在赵青榆父母的身边低语安慰着,赵父虽然强忍着悲痛安慰着妻子,却还是红了眼睛,而赵母则是一直以泪洗面。不知赵父说了什么,赵母突然失声恸哭起来,任人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竟直接昏了过去。
身边的人发现了赵母的异样,赶忙上前去扶,谢殊也走上前去帮忙。
幸运的是赵母不过是过于激动,才导致了昏厥,经过一番救治也醒了过来。
追悼会很快便开始了,牧师念起了悼词,谢殊坐在下面凝望着前方赵青榆的遗像,血管中流淌的全是悲伤。
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她爬上高三学生所在的楼宇。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赵青榆一个人,看到她来了,赵青榆微笑的指着桌上成堆的资料和她开玩笑:“我可是托孤给你了。”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她突然在深夜里接到他的电话。
“谢殊,周末出来吧,学长请你吃饭。”
雅宴里,他从锅里捞出一大勺牛肉放进她碗里,笑道:“多吃点儿,高考可是个力气活。”
那顿饭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当年鲜衣怒马指点江山,现在却是各奔东西,甚至是天人相隔。
人生难道就是这么残酷吗?
难怪马尔克斯说:“生命中曾经有过的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难怪在存在主义的哲学家眼中,人生原本就是一个悲剧。
她站起身,走出了哀乐奏鸣的教堂。教堂外,人们牵着狗,背着包,或是面无表情,或是脸带微笑。风带来了远处人们的话语,孩子的笑靥,老人手中拐杖敲击地面的响声······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那倒不如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来的洒脱。”
谢殊循声望去,不知何时,许奕已站在她身边,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竟然情不自禁的说出了那句诗。
“不要悲伤,不要哭泣。海德格尔不是说过吗,因死的衬托,生才更显高贵。以死为背景的生,才更显顽强。”仗着身高优势,许奕伸出手揉了揉谢殊柔软的发顶:“老大以前总是和我说你太悲观,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别这样啊,林黛玉就是自己把自己给愁死的,小学妹你可别学人家。”
看着谢殊一脸呆愣着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许奕突然觉得心里松了一些,他扯出一抹笑,拍拍谢殊的脑袋:“走吧,追悼会结束了,我送你回宾馆。”
一路沉默,临下车前,许奕突然出声:“谢殊,好好休息,明天是葬礼。”
声音低沉喑哑,如千钧巨石压顶,顿时让谢殊的心沉了许多。
那一夜,也不知是不是时差倒不过来,谢殊抱着被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中反反复复的犹如蒙太奇一样放映着破碎的片段,画面黑白而压抑。
还是在雅宴,还是那张桌子,还是蒸汽腾腾的火锅。桌对面,剃着平头的男孩眉清目秀,有条不紊的涮着牛肉,他拿着勺子,舀起慢慢一勺的肉递向桌对面的她。
“谢殊啊,好好对待自己,过日子是个力气活,别总是犹犹豫豫妄自菲薄。”烫熟的肉滚落在深棕色的酱汁里,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对面男孩的眉目模糊在奶白的雾气之间,唯一清晰的是他眉眼里清晰的笑意:“我们的小学妹最棒了。”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消弭,雾气糊住了谢殊的视线,她惊惶的想要挥散那缠绕在自己身上的雾,却发现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她向前扑去,陡然想起自己面前是火锅,想挽救却怎么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掉进那汪花花绿绿的火锅底料里。
“啊!”她失声尖叫,猛地一睁眼,哪有什么火锅,眼前不过是雪白的天花板。
原来是梦。谢殊松了口气。
醒来时刚刚早上七点,拉开窗帘往下看去,洛杉矶的街道还很空旷。谢殊洗漱一番,拿了手机和一本新一期的物理学杂志下楼吃早饭。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淌而过,餐厅里的人慢慢多起来。谢殊拿着刀叉切着蜂蜜松饼,一块块的送入口中,她并不特别喜欢甜食,过于浓郁的蜂蜜让她直皱眉头。
“这位小姐,请问我可以和你拼桌吗?”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谢殊抬头,只见一位穿着西装和牛仔裤的美国老人手拿一份报纸立在桌前笑眯眯的看着她。
“当然可以。”谢殊忙不迭的点头将餐盘往自己这里移动了一点。
老人说了一声Thank you就坐下了,边吃边看起了报纸。
“你是物理专业的学生?”突然,老人指着谢殊面前摊着的杂志问道。
谢殊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是的。”
“那你觉得这篇论文写的如何?”老人布满皱纹却修长灵活的手指指向了谢殊正阅读的那一面。
谢殊低头,这是加州理工学院的查理斯费尔曼教授的一篇关于量子物理的论文。查理斯费尔曼可谓是凝聚态物理学的集大成者,45岁被授予诺贝尔物理学奖。让她来评论大家之作谢殊不禁有些冒冷汗了,她看了看面前笑得和蔼的老人,心想反正明天我就坐飞机回国了,你也不认识我,我就实话实说好了。
她咽了口唾沫,一条条的论述自己的观点。老人听得也很专注,时不时问上几个问题或者补充几点。可以说,这位老人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聊完了那篇论文,谢殊不由自主的在老人的引导下聊了很多凝聚态物理的话题,若不是因为老人有事在身,谢殊估计自己可能会和他聊上一整天也说不定。
老人离开不久,许奕的电话就到了,谢殊解决完早饭,上楼拿了包就坐上许奕的车直奔火葬场。赵青榆的父母最终决定在美国将赵青榆的遗体火化,然后将骨灰带回国内安葬。
谢殊和许奕到的时候,其他人基本都到齐了,谢殊和许奕和周围认识的人打了招呼便站进人群中。
火化到底还是尊重了逝者,遗体是被人抬进去的,赵青榆的母亲看着自己儿子的尸首消失在黑色的大门内时,瞬间痛苦出声,用中文不停的哭喊着:“孩子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怎么就把爸爸妈妈丢下了呢······”
一片寂静中只有赵母的哭声和赵父小声的安慰,谢殊手脚冰冷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可怜的母亲,无力感如草原上点燃的火苗一样迅速蔓延开来,灼烧了全身。
火化很快,不多时赵母就捧着骨灰盒在赵父的搀扶下走出了殡仪馆。
赵青榆的父母还要收拾遗物,谢殊和许奕身为外人,自然不好插手,于是当年的校友们再次聚在一起,大家挑了一家普通的餐厅,一群人坐满了一张长桌。
时隔多年,再次聚首,大家都是唏嘘不已,互相了解了情况便放开了天南地北的胡扯起来。
谢殊是这群人力年纪最小的,自然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在被第N个学姐问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谢殊终于崩溃了。
看着谢殊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众人终于良心发现,不再欺负小学妹了。
男生点了啤酒,干的痛快,女生则是气泡酒,小口小口的抿着。
好像是借酒浇愁一般,最后男生女生竟都喝的抱头痛哭不省人事,唯有一直喝果汁的谢殊尴尬的站在一群醉鬼之中不知所措。
好在饭店老板比较通情达理,这对热情豪爽的墨西哥夫妇很热心的帮谢殊把人一个个喊醒了。
因为许奕喝了酒,而谢殊又不会开车,两人只好喊了出租。许奕让司机把谢殊先送回酒店,临走时约定了明天来接谢殊去机场的时间,这才放心的离去。
从很多方面来看,许奕真的是个不错的男生。谢殊站在检票口排队,偶尔回头望向不远处那个站在原地送自己的男生。
可是,她却没有动过心。无论是高一去澳大利亚参加比赛时赵青榆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在星巴克里谈天说地的意气风发的许奕。
这样好的男生,还是······做朋友吧。
飞机呼啸着腾空而起,只留下一道白烟,映在碧蓝的天空。
再见,洛杉矶。
再见,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