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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女初长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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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祸已闯下,季春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说服杜若,跟他去见那些好事少年。放在以前,他相信杜若对这种事一定巴不得。可是现在杜若长大了,害羞了,再不肯跟他出府去玩,只爱在府中写诗画画。但他却别无他法。他不能背个吹牛的名声,更不能让人小瞧了杜若妹妹的美丽。
第二天一大早,季春就跑到杜若院子里,殷勤地向正在院中调弄鹦鹉的杜若招呼道:“妹妹起得真早啊,昨晚睡得好不好?”杜若奇怪地看着满脸堆笑的季春,问道:“哥哥,你今天怎么了,笑得那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肩膀还是脖子?来,我帮你看看。”说毕,把鹦鹉架递给站在一旁的张妈,就要为他捶捶肩膀。张妈看在眼里,忙咳嗽一声,似在提醒小姐注意男女大防。杜若不满地瞪了张妈一眼,很不情愿地退后了一步。那边季春却也赶忙躲开了杜若那双细腻柔软的小手,道:“没,没有,我好得很。”杜若疑惑地看看表情怪不自然的表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了一会,季春支开了张妈,让她去他屋里拿自己新谱的琴曲。然后他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杜若昨天发生的事情,并央告她跟着他去见那群伙伴。杜若一听,恼怒地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那些给你们唱歌玩儿的歌女?随便就让我见些不三不四的人?你……你太欺负人了,我要告诉舅母去!”说毕作势要走。季春慌忙拦住她,低声下气地求她一定不要告诉母亲,要救他一次。杜若嘟着嘴说:“我不告诉舅母了,可我也不会跟你去。你们这些人,存心拿我找乐子!我才不自轻自贱呢。”季春被杜若骂了一顿,灰头土脸地转身欲走。杜若却又叫住了他,轻声问:“哥哥,翠湖边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好玩?”季春听了一喜,慌忙道:“当然啦。若若,你答应和我一起去了?”杜若迟疑片刻,咬咬唇道:“人家一直都想出去玩啊,可是张妈不让。她说女孩子大了就该有女孩子的样,疯疯癫癫的会被人说。”季春大喜,道:“别听张妈胡说。没人敢说你的。咱们还像以前那样到处游荡,多好。我不喜欢你装成大人的样子,闷死了。”杜若粲然一笑,道:“我老呆在院子里,快要闷死了。好哥哥,以后你要经常带着我出去玩,好不好?”季春忙不迭的答应:“好好。”
两人趁着张妈未归,忙偷偷溜出了王府。
两个人离开了王府,就像龙入深渊,虎归高山,心里说不出的畅快,互相对望着笑个不停。更开心的是杜若。她装了这么久的淑女,早就闷得不耐烦。忽然间离开了王妃和张妈的视线,可以自由自在地溜来逛去,她就再也不肯闲着。一会儿瞧瞧捏泥人的,一会儿动动摊子上的面具,一会又要买串茉莉花串拢在胳膊上。真是瞧着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奇。季春跟着东拐西弯在街上挑三拣四的杜若,笑她才多久没来街市,就好像一世没见过这些玩意儿似的。杜若也不理他,只是一个人蹦蹦跳跳,自得其乐。
他们笑笑闹闹,渐渐出了街市,走上了去翠湖的小径。两人到翠湖听荷轩时,已近中午。那些好事年轻人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杨克似乎更确定了季春没有那么美丽的表妹,暗暗冷笑季春的凡事强出头。这时一眼明少年看清季春携着杜若遥遥走来,忙招呼百无聊赖的伙伴们。众人和杨克年都站起张望,果见季春和一位白衣少女慢慢走来。远望去只能看见那少女风扶杨柳般娉婷的身影,面貌却看不清,但不知为何,每个人心中都认定了:这少女必定不凡。慢慢走近了,少女的面貌渐渐清晰,此时每个年轻男子不禁都暗暗惊叹:“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只见她年纪尚幼,却天生一副出尘风姿,让人见之忘俗。她发如丝绸,肤若凝脂,眼似流星,像极了翠湖里那一朵最美的风中白莲,又像传说中的滇池仙女。偏偏眉稍眼角又微微带着俏皮笑意,让人觉得这少女脱俗却又望之可亲。每个人都似乎被挠到了心尖上那最敏感的一点,情不自禁地想走到她身边,与她说上几句话才好。每个人都希望此时走在她身边的是自己,但又模糊地觉得,只有季春这样的人材,才能配得上这神仙般的少女。
杜若见这群痴痴迷迷的年轻人,每个人都盯着自己不说话,感到很好玩,不觉掩口格格而笑。她悄悄问季春:“你的这些朋友怎么了?”季春知道这些人是被杜若的美丽迷住了,不禁十分得意。他悄悄对杜若说:“若若,我只知道你美,却没想到你这么美!”杜若脸红了,道:“哥哥,别取笑我?我才不美,最美的是舅妈!”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虽然我没见过妈妈,但我妈妈也是最美的。”季春的心里也有一句话:“在我心中,没有人能比你美,甚至是我母亲。”只是他们都没有说出来。
季春赢了一局,但见众少年盯着杜若,如痴如狂的模样,心里却又不舒服。他既骄傲又带些薄怒地向众人道:“各位看清了没有?这就是舍妹,怎么样?有魏小姐漂亮吗?”众人方如梦方醒,急急收回各自失态的目光,忙不迭地点头:“令妹确实很美,只怕府城,不,只怕全天下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了!”杜若听大家这样夸她,有些害羞,却也很兴奋,她高兴地问:“那么我比魏小姐好看了?我哥哥赢了?”季春不看别人,只用眼光询问着杨克。杨克感觉到季春挑衅的目光,低着头嗫嚅道:“魏小姐也很好看,只是……和令妹比还差些。”季春听了,松了口气,对杜若说:“若若,连杨克兄都说你比魏小姐美,你一定比魏小姐美了。咱们赢了!”
大家见少女对自己的美貌好像浑不在意,在意的只是季春的输赢,不由得对季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各人都暗想,你贵为王府小王爷,又是才貌双全,如此佳人当然只有你才配拥有。只是枉我费了我对你表妹的一片痴心,从此后她养在深闺,再也见她不着了!却听那天仙般的少女说道:“哥哥,你以后常带我来好不好?你的这些朋友们很有趣,我想跟他们一起玩!”众人听了这天籁之音,精神一震,都盯着季春,等着他开金口,答应这美丽可爱的少女。季春看着众人和杜若企盼的眼神,有些为难:要是答应他们吧,从此后若若的美就要和这些人共享了,而且父母知道了也一定责怪他太轻浮;如果不答应,若若又要呆在那个小院子里闷着,自己想见她也不容易。权衡再三,毕竟有些少年心性的他狠狠心,道:“好,我答应你。可是你也得答应我,每个月只出来五次。”杜若一迭声地答应了,众人都欢呼起来。
看看天已晌午,杨克主动提出去万合楼定酒菜庆贺杜若的加入。大家轰然叫好,杜若更是举双手赞成。因为杜若身穿女装太显眼,大家商议让万合楼把饭菜送到听荷轩。一时杨克去了,很快就带着店伙带着酒菜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酒菜摆在听荷轩石桌上,打发店伙先去了。一群人或站或坐,吃了个七零八落。杜若对那些菜并不感兴趣,只是嚷着要喝酒。季春百般阻拦,却耐不住她软言细语的纠缠,终究让她喝了一杯去。一杯酒下肚,杜若霎时就脸泛桃花,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一桌人都看呆了。
季春百般劝阻,杜若才肯不再喝酒,只捡那些可口的小菜胡乱塞到嘴里,尝个新鲜。大家都让着她,听她说要吃哪个菜,就赶紧端到她跟前。她却每样只挑两口,就不沾了。旁边就有人急忙把这些菜抢过去,好像得了宝贝似的,慢慢品尝,吃得满面春色。杜若看得有趣,以为那菜有什么特别的滋味,就又要去,自个学着旁人细细品尝,却尝不出什么,只好疑惑地再推还别人。这样吃吃尝尝,争争抢抢,打打闹闹,一顿饭吃完时,竟已黄昏。每个人都觉得酣畅淋漓,开心至极:众人见杜若美丽非常,却又一派小女儿的天真活泼,没有丝毫寻常美女和大家小姐的脾气,有此佳人陪伴,当然是乐在其中;季春知朋友们虽然对杜若很是爱慕,待她却是异常恭敬,谈笑行动间并不及淫,也放了大半个心。
黄昏既到,酒菜也已吃完,聚会只好散了。几个人说定下次见面的日期,就依依不舍地分手回家了。两人溜进王府,门卫们自然不敢探寻阻拦。
季春把杜若送回念雪苑,张妈已经在院门口焦急地转来转去了。看到杜若回来,她一把拉过来,打量着叫道:“哎呀我的小姐,你跑哪里疯玩去了?晒黑了没有?”季春怕张妈拉住自己责问,就对被张妈缠住,一脸无奈的杜若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杜若随张妈进了院子,张妈关了门,对杜若又是好一顿絮叨。杜若有些不耐烦,却又不敢不听,只好木头一样坐在石凳上边吃张妈做好的粥,边随着她的唠叨点头。张妈见杜若满不在乎的劲儿,有些生气,夺过杜若手中的粥碗,嘭的一声顿在石桌上,大声道:“你还有心思吃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是大姑娘了,不比从前,不可以跟大少爷到处疯着玩!小姐就应该有个小姐样,不然谁敢娶你!”杜若看张妈真动气了,就嬉皮笑脸地抱住她,甜甜地道:“要是没人娶我,我就一辈子陪着师傅,好不好?师傅!”张妈佯装板着脸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我看你是从没把师傅放在眼里!”
这张妈原来就是在王府外教杜若练功夫的女人,原名叫作张绛。她因为躲避仇家的追杀,在杜若五岁时装扮成一个普通的乡下妇女,应聘做了杜若的贴身女仆。也是前世的缘分,她一见这女娃娃就爱得不得了,不但对她的生活起居照顾得异常周到,还巴巴地收她做了小弟子,教她武功。杜若冰雪聪明,骨骼清奇,只是从小调皮,不肯静下心来跟她学功夫。她威逼利诱,费了好大劲,才让杜若跟她去王府外小树林练功。还好这孩子虽然贪玩,却也肯用功,几年下来,一身武功也像模像样了,只是外人不知罢了。
张绛素来心疼这个徒弟,知道王爷王妃已把杜若暗许给了小王爷,心中大慰。但她又怕这小徒弟言行太过张扬,惹得夫家不喜,且怜她从小没有母亲管教,因此竟又扮起了杜若母亲的角色。她对杜若的一言一行严加约束,希望能把她教成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只可惜杜若对她这位保姆兼师傅,爱多于敬,对她的话只听了一年半载,就又跑出去做她的野丫头去了。张绛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杜若见师傅口气虽仍然强硬,却不似刚才坚决,就试探地问:“师傅,以后我每个月偷偷出去玩五天,其余时间都听您的话,好好呆在房里,好好练功,行不行?”张绛见自己说了半天,杜若仍想跑出去玩,显见的所有的口舌都是白费,不由怒道:“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是不是想气死师傅?好!你的事我管不了,也不管了。以后你再出去一趟,我只去告诉王妃,说你跟着季春在外面胡作非为!”杜若是被人娇惯了的,别人包括师傅平时都对她言听计从,几时被人这样训斥过?况且杜若知道王妃对她的言行越来越注意,如果知道她出府玩,一定会极力阻止。她一时气急,也大声道:“如果您敢向舅妈告状,我就告诉舅父您会武功,让他把你赶出去!”
张绛听了,脸一下子沉了下去,一声不吭转身回屋。杜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口,怯怯地跟在师傅身后进了屋。她见张绛不言不语地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副准备要走的样子,害怕地赶紧向师傅赔不是:“师傅,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师傅,你原谅我好不好?你笑一笑啊!”见师傅仍然在不停手地收拾包袱,杜若一下子哭了出来:“师傅,师傅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是走了,谁来给我做好吃的粥,谁教给我武功?师傅,你不要走……”张绛看杜若哭得伤心,再也硬不下心肠要走。她叹口气,扔了包袱,抱住杜若,抚摸着她小小的头颅,安慰她:“若若,乖孩子别哭,师傅不走了,不走了。”杜若这才停了哭泣,但仍抽泣着说:“师傅,你……你是不是原谅我了?”张绛再叹一口气,道:“师傅当然原谅若若了。我怎么忍心生若若的气呢?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杜若说:“那师傅……师傅答应我,永远不能走,永远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张绛眼望远方,苦笑一声:“师傅只是吓唬你,又能走到哪里呢?天下之大,除了王府,哪里还有我容身之处?”偎在张绛怀里的杜若似懂非懂地仰视着师傅。
张绛见奈何不了这个心爱的小弟子,索性随她去了。又想她年纪毕竟还小,又是跟着小王爷出府,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最多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胡闹罢了。随即就放宽了心,除了照顾杜若的生活起居,教她武功,其他的倒落了个万事不烦心。
于是杜若不再仅在念雪苑里读书抚琴,每月有那么五天女扮男装随季春跑出去玩耍。忽忽三个月已过,府城进入了花团锦簇的盛夏,杜若和季春的那一群朋友已经混得很熟了。这些人一来喜欢她的美貌可爱,二来知道她是王府最得宠的小姐,所以都很顺着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送了她。杜若也是少年心性,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越发得意起来,与每一个人都称兄道弟,好得不得了。
这一天,又到了杜若和大家聚会的日子。李旬为了讨好她,从家里偷偷地带了只鹦鹉来,送给她赏玩。杜若一看这鹦鹉和普通鹦鹉不同,不是五彩斑斓,而是通体雪白,只额头一点殷红,神态婉和,像极一位妩媚的簪花白衣少女。这鹦鹉不只外形美丽,且又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见了杜若就亲热地叫道:“小姐你好,小姐你好。”喜得杜若禁不住围着它团团转,喜滋滋地对季春说:“哥哥,这只鹦鹉真乖巧,和我养的那只真像一对呢!”季春听了,知道她想要这鹦鹉,就代她向李旬讨要。李旬却没有以前的那种爽快劲,一脸为难。他告诉季春,这鹦鹉原是西域一个部落的首领着人从人迹罕至的昆仑山中捕来,专门训练了准备进贡给大明皇帝的。不料未等送出鹦鹉,他便意外去世。他儿子就把它高价卖给了一个西域商人。李旬的父亲去西域经商,爱鸟的他看中了这只鹦鹉,几经讨价还价才从这商人手中重金买来。因为这鹦鹉来之不易,又很通灵性,所以他父亲把它当宝贝一样供着,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准靠近。今日要不是他喝醉了酒昏睡过去,李旬还拿不出来呢。
杜若见李旬说得这么郑重其事,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把鹦鹉送她了,就嘟起小嘴跑到一边生气,对那鹦鹉竟再也不看一眼。季春赶紧去劝解她,哄她道,改天买一只更好的鹦鹉送她。不料她却赌气说:“我才不希罕什么鹦鹉!回家我把我那一只也杀了,再不玩这种鸟儿!”季春知她一向爱说狠话,发过了脾气,一会就好,就笑笑走开了,留她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
杜若生了一会闷气,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渐渐兴高采烈起来。她跑到指手画脚,品评花草的人群里,拉住李旬道:“李旬哥哥,你赶紧把鹦鹉送回去吧,一会伯父醒来,找不到他的鸟儿会着急的。”李旬正为得罪了杜若沮丧,见她忽然主动来打招呼,即惊又喜,忙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季春却只道她和往日一样,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对她的举动并不以为意。于是一群人在李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回李府还鹦鹉。幸喜李父尚未醒来,李母又对儿子宠爱得不得了,一心维护着他。李旬拿走鹦鹉,还回鹦鹉,醉酒中的李父一概不知。
杜若一边和大家说笑,一边暗暗记住了去李府的路,以及李府的格局,鹦鹉的挂处。她心中自有打算,却并不说与人知,连季春也瞒过了,仍和众人一块玩耍。回到念雪苑后吃过晚饭后,她装出一副很困的样子,不肯出去练功,早早就睡下了。张绛没办法,收拾好了也回屋睡下。等了好久,约摸三更时分,杜若估计所有人已经睡熟,就偷偷起来,穿了师傅的夜行衣,飞跃墙头而去。阴沉的夜色一下遮没了她娇小的身影。
原来杜若见李旬不肯送她鹦鹉,就暗自打算好从李府把鹦鹉偷出。这样李旬不会挨骂,她也可以得到心爱的鹦鹉了。而且,她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武功。她一直跟着师傅学功夫,却要在人前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对好强的她来说实在难受。今天得了这个可以运用轻功的机会,虽然是锦衣夜行,却也喜不自胜。
杜若轻车熟路地到了李府,跳进院里。她的轻功已颇有造诣,并没有让李府的护院家丁发觉。她悄悄摸到李父挂鹦鹉的房外,用内功轻轻扭断了门锁,进了房子,看清了挂在那里白白的鹦鹉影子和一对亮晶晶的眼珠,不禁一喜。对着那团美丽的影子,她默默祈祷:“鹦鹉啊鹦鹉,要是你喜欢我,愿意去我那里,那么我摘下你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叫哦。”这鹦鹉似乎听到了她的祈祷,在她摘下鹦鹉架的时候,果然没有出声,只拿亮亮的眼珠儿盯着她。杜若欢天喜地地举着鹦鹉架,轻快地离开了李府。只是她没留意到,身后已悄没声地跟了一个人影。
离开了李府,杜若并没有马上回王府,而是带着鹦鹉,向翠湖边去了。这时月亮已渐渐从云层里出来,天地一片清明,翠湖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杜若到了湖岸停了下来,把鹦鹉挂在一棵歪脖柳树上说,“鸟儿,我带你来看看翠湖,以后你就只能呆在念雪苑,再也不能出来了。要是我再带你出来玩,让李旬看到了,他会把你要回去的。我可舍不得你!”那鹦鹉在杜若带它出来时并不吵闹,现在却活跃起来,在树下蹦来跳去,嘴里叽叽喳喳叫着:“翠湖,念雪苑,翠湖,念雪苑。”杜若见这鹦鹉实在聪明,高兴极了,一时兴起,就脱了鞋袜跑进湖里戏水。
正玩得高兴,杜若忽然发现不远处湖岸上似乎躺了个人,不禁惊得啊了一声。但见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杜若不禁好奇心又起,鼓足了勇气,慢慢走近那人细看。一看之下,更是吃惊。原来那人浑身鲜血,紧闭着眼,似乎已经死了。杜若吓得翻身就跑,跑了几步却又返回来。她心中感到隐隐不安,觉得这个人好可怜,死了竟就这样晾在月亮底下,也没人替他收葬。她打算着,把那人拖到一个隐蔽处葬了,就像从前埋葬那些枉死的小狗小猫一样。可人毕竟不是小狗小猫,娇弱的杜若虽然身怀武功,那股劲也拖不动一个昏迷的大男人。不料在拖拖拉拉中,那人竟然呻吟了一声,活转了过来。在这月光如水,寂静无人的翠湖边,呻吟声听起来异常凄厉可怕,杜若吓得转身要逃。却听那人喃喃叫着:“水,水……”杜若才醒悟到那人原来只是受伤过重晕了过去,并没有死,心中不禁一宽,也就不觉得害怕了。她忙跑到湖边,用小手捧了些水,快步跑回去给那人喝。杜若手小,水又从指缝间漏了不少,等那人不再喊喝水时,杜若已经为他跑了十几趟,累得瘫坐在他旁边。
坐在那人旁边,杜若仔细地观察,发现他原来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男子。虽然身上受了伤流了血,脸却还干净,五官清晰。只见他面色微黑,剑眉英挺,鼻似鹰勾,细长的眼睛紧闭着,薄薄的嘴唇也紧抿着。杜若想他未受伤时必定也很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却被人伤成这样,狼狈地躺在这里?
思考间,不想那人竟忽然睁开了双眼,眼中精光四射,气喘吁吁地叫道:“卑鄙小人,用这种下流手段伤我,看我不……”叫到这里,却又昏了过去。杜若吓了一跳,随即想到:这人定是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被人家暗算了,作为武林中人,我要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想到做到,杜若决定背着这位男子回念雪苑养伤。可是那男子高高大大,又没有知觉,杜若怎能背得动!正犯愁,忽然听到背后一声低喝:“丫头,又惹麻烦!”杜若回头,见月光下站着一位俏丽的黑衣妇人,却不是师傅是谁?杜若又惊又喜,叫道:“师傅……”张绛冷着脸道:“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瞒着师傅做这些好事!”杜若争辩道:“师傅,我什么也没做呀,你怎么又生气了?”张绛冷笑道:“什么也没做?那树上的鹦鹉哪里来的?这个男人怎么回事?”杜若知师傅早就看清了她的行踪,惭愧地低下头,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张绛看杜若已知错,对她说:“我们先回去吧,回府我再好好地教训你!”说着拿起柳树上的鹦鹉,转身欲走。
杜若犹豫着叫道:“师傅……”张绛回头,问:“怎么啦?”杜若小声说:“这个人,这个人受伤很重……”张绛不耐烦地道:“是吗?难道是你伤了他?”杜若赶紧摇头,张绛道:“既不是你伤了他,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小心惹祸上身!”拉了她就要走。杜若却不肯,叫道:“师傅,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张绛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把他救到念雪苑,给他治伤?”杜若热切地点点头。张绛不悦地道:“傻丫头,我们两个女人背个大男人回去,被旁人知道了会怎么说?”
杜若撒娇道:“不嘛不嘛,我就要救这位大哥哥回去,他一看就是好人!咱们不能让好人死了呀!”张绛摇头道:“你才多大,能分得清好人坏人?江湖险恶,不要救个丧门星回去!”杜若见师傅不肯救人,赌气道:“好,您不救我救,丧门星丧的也是我,与您无关!”说着又去用力拖那男子。张绛知道这徒弟脾气上来了实在难以说服。又见那男子似不是坏人,虽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只好走过去把那男子背到身上。杜若见师傅肯帮忙,高兴地接过师傅手中的鹦鹉,一句一句地教它说:“师傅好,好师傅,师傅是个大好人……”张绛听着杜若和鹦鹉你一句我一句尽是夸她,真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背着男子,拿着鹦鹉架回到念雪苑时,天已将明,还好没被人发现行踪。到了苑里,杜若就把她平时救助小狗小猫的那些药物拿来,要为青年男子疗伤。张绛赶忙制止了她,从屋里拿出金创药来给他敷上,又打来一盆温水,和杜若一起稍稍清洗了一下他身上的血迹,然后把他抬到了张绛的屋里,打了个地铺让他睡下。依杜若的做法,是要帮这青年男子换上季春的干净衣服,再把他安置在她的床上,她去跟张绛睡的。张绛喝斥她,一位大家闺秀,怎么这么大了还不懂男女大防?杜若吐吐舌头,不敢再坚持了。从此后那男子就在张绛屋里住下养伤,张绛自到杜若房里打地铺睡了。
第二天,那青年男子悠悠醒来,一睁眼竟看到一张美丽的芙蓉脸正关切地盯着他温柔地笑,不禁大吃一惊,本能地挣扎着要起来。杜若轻声阻止了他:“大哥哥你受伤了,不要起来,伤口会很疼的!”那男子迷惑地看着杜若,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杜若忙摆摆手,压低声音道:“轻声点,张妈说咱们都得悄悄的,不要让人知道你藏在这里。”那男子便低声问道:“姑娘,是你救了我?”杜若吃吃地笑道:“是啊。昨天我去拿鹦鹉,看到你躺在翠湖旁边,就把你救回来啦!”男子醒悟,昨晚那个为他捧水的模糊身影,原来就是这位美丽的女子,心里不禁一阵感激。仔细瞧她,原来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形容未足,却婀娜多姿,娇美异常。面对这年幼少女,他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抱了抱拳,表示感谢。
杜若看这男子似乎已恢复了些精神和体力,高兴地蹦蹦跳跳跑去找张绛。张绛随杜若进来检查青年男子的伤势。那男子看了,见她是位三十岁左右的俏丽妇人,淡扫蛾眉,发挽堕髻,穿着一身素雅的布裙,虽然打扮简单,却目□□光,气态高雅,不象一般平常仆妇,心中不禁纳罕。但究竟不便多问,只是躺在那里,让那妇人看视伤口。
张绛验过伤口,却并不跟他说话,扭头对身旁的杜若道:“小姐,这位公子的伤势已无大碍,咱们晚上就把他送走吧。”青年男子知道这位妇人对他的“造访”似乎并不热情,就知趣地说:“有劳大姐。大姐放心,等天黑了我自会离去。”杜若见男子脸色仍然苍白,身体也很孱弱,对师傅要赶他走的做法很不满,嘟着嘴道:“人是我救来的,到时候我会把他带走,您说了不算。”张绛见徒儿又不听话,忍不住想训斥两句,但碍于青年男子在跟前,只能作罢,摇摇头走出去了。
杜若离开了师傅的视线,一下子变得热络起来,拉着男子的手让他讲他是如何受伤的。男子被她握住了手,很不自在,但见她是个天真烂漫,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又不好太落痕迹,只好边慢慢挣脱她的手,边给她讲自己的故事。
这男子叫风武城,原本是江南武林世家弟子。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家族惨遭不幸,全家老老小小几百口人,被一群黑衣人尽数杀光。那晚风武城恰巧和一班好友在西湖上饮酒作乐,逃过了此劫。虽然免遭横死,却一夜间家破人亡,风武城难以承受这种打击,从此远离家乡亲朋,浪荡江湖。开始他也曾找寻过灭门的仇人,但天地茫茫,那群黑衣人又没留下任何线索,何处去寻仇?并且凭他一人,纵然武功高强,又怎对付得了如此强大的敌人?他只觉得一切灰飞烟灭,连报仇的心思都灭了,自那后只是借酒浇愁。幸好有一天他邂逅了一位世外高人,这位高人同情他的遭遇,遗憾他的颓废,就把他带到深山里,教给他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最后竟还帮他打探到一些仇人的形迹。他精神大振,刻苦练功,在功夫大成的那一天,告别了高人师傅,下山来寻仇。
根据师傅提供的线索,他跟踪一个行动诡秘的江湖组织来到了翠湖边,却不料被人发现了踪迹。那些人群起而攻之,都被他一一打败,却不料在他即将揭开这群人的神秘面纱时,却有人暗中撒了一种极厉害的迷香。他一个不防备被迷倒,迷迷糊糊间又被人砍了几刀。要不是这些人似乎有重任在身,急着撤离,恐怕他已死于非命。
风武城说了这些话,不觉挣得伤口疼,气喘吁吁地伏在了枕上。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小姑娘完全不设防,竟说出了他五年来从没向外人道起的隐秘辛酸的身世。
杜若见风武城伏在枕上,以为他在为往事伤心流泪,情不自禁地用小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道:“大哥哥,别哭了,等你好了,我和你一起去报仇!”风武城见小姑娘如此天真,对他又这样关心,即好笑又感动,转过脸来笑着对她说:“我哪有流泪?大哥哥可是个男人,流血不流泪的。”杜若见到风武城笑嘻嘻的样子,也开心了起来。这时风武城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杜若道:“小妹妹你会武功?你的师傅是谁?”杜若忙把手指按在红润的嘴唇上作悄声状,低声回答他道:“大哥哥小声点,别人都不知道我会武功呢。”顿了一顿又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我会武功的,而且挺厉害!我也有一个很厉害的师傅,可她不让我说她的名字。”风武城有些明白她的师傅是谁,却不好点破,就装做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再问下去。
两人正说着话儿,忽听门外张绛大声道:“大公子,今天又来找若若了?”杜若听了,忙闪出门外,顺手带上了门。季春盯着杜若慌张的样子,纳闷地问:“若若,怎么了?”杜若忙摆手说:“没,没什么,啊,是天气,天气好热啊。”这时季春顾不得杜若的怪异,眼光被一只雪白的鹦鹉吸引过去。他惊讶地打量着鹦鹉,迟疑地问:“这,这鹦鹉不是李旬家的那只吗?”杜若得意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季春更吃惊了,道:“他家的鹦鹉怎么跑到你这儿来了阿?”杜若漫不经心地回答:“它有翅膀啊。肯定是昨天它见了我,喜欢我,就自己偷偷地飞到咱家来了。”季春满肚子的疑问,却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看看杜若,又看看张妈。两人都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季春心中一动,暗想:“难道是李旬那小子后来又把鹦鹉送给了若若?”想到这儿,不禁有些恼怒,大声问杜若:“是不是李旬把鹦鹉送给你的?你和他又偷偷见面了?”杜若摇摇头说:“不是啊。李旬并不知道,鹦鹉真是自己飞过来的!你千万不要告诉李旬啊,他会跟我要回去的!”那只鹦鹉仿佛知道主人有难,竟学舌道:“鹦鹉真是自己飞过来的,飞过来的。”季春此时虽然不敢确信这鹦鹉真能自己选择主人,但转念一想,这只鹦鹉如此有灵性,它自己飞过来也未尝不可能。关于这个问题只能作罢。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看起来文弱的表妹竟然做了一次偷鹦鹉的贼。
季春找杜若聊了一会天就走了。杜若隐瞒了两个大秘密,既紧张又惭愧。但她知道,她会武功和在自己闺房里藏了个受伤的男人,这些都是很重大的事情,没有师傅的允许,她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也包括季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