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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迂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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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诺回到Y市已经过了晌午,除了大二那年带着黄老板给他的钱回来替大哥还债,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地方。
六年了,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竟发展的这么迅猛,连小时候最熟悉的老火车站都变了样貌,要不是Y市两个古老带着斑驳油漆的大字还挂着大楼顶端,他几乎要不认识这座在此出生的城市了。
没有做过多的逗留,他轻车熟路的拦了一辆在路边徘徊的小黑车,这个点市中心道路是较为拥挤的时候,不知情的外来人往往因不熟悉路线常常会被火车站外面热情吆喝的黑车司机逮个正着,表面热情价格低廉到了地点突然将路费翻倍,不交钱不让下车,这种欺负外地人的霸王载客虽然为人不齿,但由于都是一些社会混流城管也拿他们没辙。
像严诺主动上黑车的乘客并不多见,开车的死机一眼就看出是个本地人价格也不谈直接问目的地。
严诺摘下墨镜,在阴影下露出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比来时更加阴郁:“马关路,奉水村。”
奉水村是Y市唯一一处保存完好的城中村,当年城市开发的时候政府带了一批人上去和村民商谈拆迁,那个时候温饱尚可,唯一能抓住的无非是一座安身立命之所,即使政府给了相当丰厚的安置费,可村民们都是世世代代在这里扎根了好几辈的人,怎么可能同意拆了他们的老家。就算少数年轻人无法抗拒金钱的诱惑同意拆迁最后都还是被长辈们锁在家中不让插手。那个年代政府响应上头号召改革开放,甚至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批无赖开吊车过来强拆,有的村名情急之下上演了一幕幕强拆悲剧,拖着断腿躺着担架跑到市政府大门前寻死觅活要求给说法,后来也不知怎么惊动上级,这才避免更加悲惨的闹剧发生。最后,市政府□□换水,无奈只能以奉水村为中心对外扩张开发,严诺的爷爷在以前可谓是富甲一方,加上他父亲两代人经商在奉水村小有名气,也多亏严诺父亲年轻时花下血本,在奉水村内建了好几栋居民楼,使得十几年后奉水村在Y市里成了一带供人养老的世外桃园。
可惜富不过三代,到了严诺这一代,他父亲所有的资产都被他那个不争气的大哥统统败光。
下了车,严诺将墨镜收进包里。看着熟悉的家乡,熟悉的景象,心里仅有的一丝怀念瞬间被周围村名异样的目光冲散。
“看啊,这不是老严家的小儿子吗?”
“哎,肯定是给他家的大混子擦屁股来了。”
“这老的不争气,小的也没出息,作孽哦。”
这些话一字不落的通通进了严诺的耳朵,他习惯了,从爸爸和大哥染上赌博开始,这些流言没有一刻不是围绕在他们家门前的。
整理好情绪,严诺自然的同她们打了招呼:“陈二姨,新年吉祥。”
“翠大妈,今年身体还好吗?”
“筒子伯,好久不见身子还是这么硬朗。”
严诺跟每一个看到的老乡打招呼,但是被他打招呼的人要么奇怪的站在原地打量,要么就是避而不见躲进屋里,要么就是不耐烦白他一眼都不稀罕说一个字儿。
面对邻里的态度,严诺毫不在乎的往家的方向走。
到了家门口,毫不意外的看到几年前翻新的墙上赫然被红色的油漆刷了好几遍“欠债还钱”、“不还死全家”的字样,字里行间还醒目的用白色油漆画了好几个骷髅。
下意识皱了皱眉,紧闭的屋门内隐隐约约传来妇女的哀嚎声。
严诺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紧闭的大门早已被破坏,门把都脱落掉地,试着轻轻往里推了推,里面响起刺耳的摩擦声,看样子是用餐桌或者什么重物抵着门了。
“开门,是我。”严诺敲了敲门,里面的抽泣声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严诺,你回来了!”桌子被挪开后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严诺的大嫂,憔悴的面容上满是泪痕,扎起的马尾辫都松松垮垮的散落下来,苍白的脸毫无血色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青春苍老了好多。
“妈呢?”严诺径直走进屋内,惊讶的发现整个屋子早已狼藉一片,看似是被洗劫一空,但严诺发现桌子上的好几道刻痕就知道家里发生过一场硬仗。
“妈在房间,都快哭晕了过去。”大嫂领着严诺走进里屋,严诺看见他那孱弱的老母亲绝望的躺在床上,瘦弱的如寒冬飘零的枯枝。
他冷漠的看了她一眼,很快将视线挪开:“发生了什么?”
丁云强忍泪水断断续续向严诺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你大哥是年二十八回来的,本来他好赌成性欠多少外债我们都是不问的,可这次你大哥回来说只欠了十五万让我和妈帮忙一起筹点钱三个月内还了就好。本来我就在想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过看你哥那样我也就信了。没想到……没想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那帮人就来砸门了。”丁云说到这里抽泣的上气不接下气,严诺帮她顺了会气,好一会丁云才接着说,“那帮人说根本不是三个月还钱,而是三个星期内,你大哥说他们坑人出尔反尔,那些人就直接开始朝家里泼油漆动刀子,你大哥为了护着我和妈背上还被砍了两刀,我吓坏了,想报警,那帮人就开始打我,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到说杀人了,好多人在叫,我回过神,你大哥手里一把砍刀地上躺着个人站在前面,身上全是血……”
严诺的右手在不知不觉慢慢握紧,爆满了青筋。
果然如他所料,大哥这次是被人栽了。
“然后呢?”严诺问。
丁云抹了把泪,继续说:“我和妈当时就傻眼了,街坊四邻也都被惊动了,我以为你大哥会逃,谁知道他在原地呆了几分钟就先把妈扶到房间,然后他拉着我走到客厅掏出手机,自己报警了。”
“昨晚来了多少人?”
“四五个,有两个被你大哥打死了,另外两个跑了。警察到的时候派救护车将地上的两人拉走,没多久你哥也被带走了。”
严诺点点头,说了些话将大嫂的情绪安抚下来让她回房间好好休息,自己又走到母亲的房间搬了张凳子坐到跟前,淡淡的喊了声“妈”。
床上的老妇人听到声音缓慢的挣开浮肿的双眼,对着天花板看了一会才后知后觉的转头看着严诺的方向。
“小诺啊……”老妇人微启双唇,还未出声又哽咽的不能自己,“作孽哟,作孽哟,你大哥这都是糟了什么罪啊……我的儿啊……”
严诺拉起老母亲细瘦粗糙的手,安慰道:“大哥的事我会想办法。”
“老天爷啊,我们老严家到底做了什么孽啊非要做的这么绝哟!”老妇人悲悯痛斥,胸膛因愤慨剧烈起伏。
严诺赶紧帮她拍背顺气,不时的柔声说:“我会想办法,还有我呢。”
自说自话的老妇人此刻好似才注意到严诺的存在,突然抓住严诺的手,死死的握着:“小诺啊,你要赶紧想想办法,就算他再怎么荒唐,他可都是你的亲大哥啊!”
“我的儿啊,你咋就这么鬼迷心窍啊,非要赌博害死全家哟……”老人因昨晚的视觉冲击和精神遭受的刺激,显然有些失心疯。
严诺沉沉的叹了口气,去给老人倒了杯热水并放了一颗安眠药给老人喂下,严母疯疯癫癫又说了一会便慢慢睡去。
走出家门看着此刻颓败的情景,严诺心里的无名火越演越烈。
这是他守护的唯一一块的净土,虽然他与母亲大哥感情并不浓烈,但都是至亲的人,他没想到那些亡命之徒竟将算盘打到他的家人头上。
他给顾泉打了电话。
“老大,有事?”
“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严诺的声音比往常更冰冷可怖。
“你说雷翔啊,之前小方律师的事闹开后他就没消息了,原先和他联手陷害小方律师的那个人也被公司给炒了,不过最近倒是有小道消息说雷翔不知从哪儿捞了一大笔钱去跑到外地放高利贷,已经很久没有回本地了。”
严诺“啧”了一声:“他倒是很会利用我身边的人。”
“啊?老大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严诺心里有数了,先是小律师,再是自己的家人,雷翔这家伙正不择手段的试图伤害他身边亲近的人。
“没事,我挂了,还有,你最近也留点心。”严诺对顾泉嘱咐。
“大哥你放心吧,我早就回老家了,比起在小城我老家的眼线也不少,你放心办自己的事儿去吧。”
严诺笑了:这臭东西,脑子灵活的不得了,每次都知道自己在想啥。
“行,你自己当心。”
回到家丁云已经坐在客厅里了,看到严诺回来她冲严诺招招手:“严诺我有话要和你说。”
严诺坐了下来,问:“什么事,大嫂。”
比起先前的惊慌,此刻丁云已经冷静很多,她深吸几口气一字一顿的说:“我觉得这件事你大哥是被陷害的。”
“哦?”严诺挑眉,他没发现他的大嫂居然比自己想象中更有胆识。
“虽然他在外面到底闯了什么祸我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这次的事情绝不是偶然。”丁云拿出了一个小盒子给严诺,“以前你大哥跟人借钱永远都是一个雇主,那个人你大哥称为喜哥,
你大哥一直都跟他借钱而且每次都能按照规定的时间把钱还清。可就在一个月前你大哥突然跟一个自称赤字头的一群人借了钱,人家似乎没有追着你大哥要钱还管你大哥帮他们多看着厂子当做打工,你大哥和我说的时候我就让他提防着点,他非要说对方是你的人不会有事,我听到是你也就放心了,谁知道这还没过多久就出了事。”
一听到赤字头严诺眉头都能夹死一只苍蝇,赤字头确实有很多人后来跟了雷翔,没想到这些混蛋与雷翔狼狈为奸干着倒打一耙的勾当,栽赃嫁祸借刀杀人,这些损招雷翔还真是用的不亦乐乎。
“赤字头早就解散了,那些都不是我的人。”严诺说。
丁云点点头,表示理解:“我知道,你不会害你大哥的。”
严诺这下不说什么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看天色已晚严诺准备去做点晚饭不让丁云动手了。
丁云摇摇头让严诺回去休息,一路舟车劳顿,严诺的黑眼圈太严重了。
“大嫂,谢谢你。”严诺发自肺腑的道了声谢。
丁云疲惫的笑了笑,转身去了厨房。
刚回到房间手机又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小律师,严诺紧张困顿的心有了一丝宽慰。
“小律师。”严诺将自己抛到床上,拿着手机放在耳边一动也不想动。
“严诺,你还好吗?”那边的方舟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不太好,不,应该说很糟糕。”严诺没有隐瞒。
“严诺……”
“小律师,我好累。”严诺把头埋进被子里,尽管隔着手机方舟还是听出了对方拼命压抑的哀痛。
方舟躲在房间里偷偷给严诺打电话,他也一天没有好好休息,没有好好吃饭了,满脑子想着严诺的事,方妈妈来劝他也不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苦等着严诺的消息。不停地胡思乱想,一颗心跟着烦乱的思绪起伏不定,始终无法安宁。
他很想问严诺你大哥怎么样了,你家里还好吗,需要我帮你吗。
他知道严诺有自己的傲骨,所以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踌躇着,手机里突然传来一句“你过来吧”。
方舟以为自己幻听了。
“小律师,你过来吧。”那端,严诺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方舟又惊又喜。
严诺叹气,似乎对他没辙:“我突然发现有些事还是需要你帮忙,如果你愿意……”
“买到了。”方舟突然打断,顿了顿,继续说:“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
严诺愣了,脑海里浮现出小律师举着电话镇定无比却开着电脑一边皱眉一边焦急在网上抢票的模样,忍俊不禁:“小律师,你啊……”
“对了,爸妈那边……”
“我说好了,我想去,他们拦不住我。”方舟无比傲娇的说。
这下严诺彻底被他逗坏了:“小律师,你真行。”
方舟合上电脑,嘴角若有似无的扬起一抹微笑,虽然知道严诺看不到但还是毫不吝啬的向严诺传递着自己的好心情。
“快来吧,小律师。”严诺透过窗户望着天上的月牙,“我想你了。”
第二天下午严诺把小律师接到了家里,丁云见到方舟的时候严诺并没有说明两人的关系,只是简短的介绍了一下方舟的职业。
因悲伤过度而昏睡一夜的严母也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智,眼神清明了一些,看到严诺请了律师回来,老人家再一次激动地上前握住方舟的手涕泪纵横求方舟救救自己的儿子。
方舟说了一些宽慰的话让老人家心情平复下来,虽然他走的急但必要的东西都带了过来。为了让老人家放心,方舟顺势拿出笔记本和丁云面对面交流,记录案发的前因后果,严诺则陪着老母亲不断的安慰她稳住她的情绪。
谈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方舟合上笔记本说自己已经基本了解情况了。
“方律师啊,我儿子他有没有救啊?”严母忍不住开口问。
方舟眸光闪烁,斟酌了一下语言,只说了一句“我会尽我所能”。
严母眼中希冀的光芒从忽明忽暗转向为奄奄一息,方舟不忍心撇过头看了眼严诺。
严诺接到信号,就说:“我们要出去一趟。”
丁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在角落里黯然神伤,严母却再次扑上去抓住严诺的手开始嚎啕大哭:“小诺啊,救救你大哥,救救你大哥啊!”
严诺看着悲痛欲绝的老母亲,心里无悲无恨,在她心里挂念着大儿子安危的时候可曾想过,她哭嚎着求着能施以援手的眼前人也是她的儿子,她的骨肉啊。
“小律师,我们走吧。”丁云将严母拉开,严诺拉着方舟离开了。
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大年初二已经有稀稀两两的几辆车开始出来跑单。
车内的暖气将玻璃模糊一片,看着脑袋靠在玻璃上闭目养神的严诺,方舟问他:“做到不恨,你用了多久?”
严诺没有睁眼,但是清楚的回答:“不久但也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