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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泪笺 ...


  •   血泪笺

      青顶碧底的一乘小轿,一看便只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出游。既无排场气势,也不悠哉闲适,却在这京城的胡同里东拐西钻,快步前进。四个轿夫额头鼻尖都已微微出汗,虽然才是初春。更苦了随轿的小丫鬟,白皙的小脸上铺了一层红晕,直吐芬芳之气。官宦小姐的贴身侍女,虽是被人任意买卖的无巢小鸟,也不曾受过这种累呀!
      “小姐,小姐。”碧忧开始抱怨,“我……我实在……跑……跑不动了。”
      “真是每用,这点路都跑不了,平常太惯你了。好了,慢一点吧。”好似碧珠落盘,清脆的声音一点点滴出轿外,叫人听了好不惬意。
      “听到没有,小姐要你们慢点。”碧忧急急地对轿夫嚷着。
      其实哪用她嚷,初春寒凉,轿夫穿得不少,一番奔行后俱是燥热难耐,脚步早自放了下来。
      “咦,奇怪,大概就是这里了吧。”未走两步,轿中人自言自语,“碧忧,去看看附近有没有香料铺子。”言罢令轿夫停轿。
      “香料铺子?”碧忧一边四处搜寻,一边犯嘀咕,这附近都是民宅呀。正准备劝小姐回去,突然就眇到一片朦胧的淡粉色上锈了花样的三个字——绮萱闺。定睛再看,门用的乃是京城最有名的御黹堂“渺芜纱”制成,上面绣了各式各样的奇花,有许多见所未见,全然簇拥在一起,竟然不觉烦琐庸俗,只是淡淡的清新吸引着碧忧的注目。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
      “碧忧!晃到哪儿去了?”不疾不徐中隐含几许担忧,几许埋怨。
      碧忧像是猛的被惊醒般,悠悠回过神来:“小姐,来了。”轻盈地跑回轿前,“小姐,那边只有一家好似绣阁,叫绮萱闺。”
      “绮萱闺。”三个字在那朱唇开合间反复把玩,“好了,应该就是这里了。”
      碧忧乖巧地去掀帘子,伸手扶出轿中那娇俏的人儿。三寸细足外裹一只容掌盈握的兰木鞋,飘飖的裙裾青青泛白,同样是御黹堂的“月柳纱”恰衬身材,左襟缀着两颗翠绿的扣子,竟是碧玉磨成,泛着幽幽的泠光。唇是淡淡的红,不显流彩,不溢妩媚;鼻是小小的翘,不彰挺拔,不现英气。从眉到眼,都是细腻婉致的柔情万种。好一个纤纤袅袅的江南女子,骨子里的文秀恬美与这庄伟堂皇的京城气派格格不入,可叹或是可悲?

      亭亭而行,举手投足间的大家仪态令这清冷的胡同陡然升起一种碧美的温度。她想到刚才就是被一阵兰花香吸引,失去了平时的矜持,命轿夫飞快赶来,到了门前,便觉香味益浓。盯着绮萱闺的大门,不禁开口慨道:
      “好精致的百花图。”上古的流传,没有名画,没有绣样,只在灵巧妇人的追求里。
      门是半掩半遮的,碧忧上前轻敲:
      “有人在吗?”
      无人应声,碧忧回首看见主子微微点了点头,便轻轻推开门,一边嘴里仍然问道:
      “有人在吗?”
      那位全身碧翠的小姐得空好好打量大厅。左右各有一联,上首书:闺阁之事本多情,下首云:馥郁兮气何欲思,横批正应闺名:绮花恋萱。平仄虽不甚工整,却隐然透露主人心思,是个懂得排忧的闲人。厅中地上也是铺一张百花图作地毯,正前方供奉花神,左边一排旃檀木桌椅,右方乃一柜台,果然还是作生意的。奇异的是那兰花香已淡了,钻入鼻中的是股异香,似花香又非花香,从未闻过,令人翩然忘忧。
      “来了,来了。别忙呀!”语音婉转却又不似仙乐飘渺,反似花开的响动。虽然从未有人听过花开的声音,但听那女孩的话语仿佛已值。只见来人不过十五六岁,刚过笄年,所穿衣饰又是一件百花衣,团团簇簇的鲜花一齐拥进眼帘,既不繁杂,也不妖艳。碧忧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不同各种的花,更没想过这么多花堆放在一起却仍然是脱俗般的清丽。可是待那女子眼睛忽闪一眨,满堂鲜花也失色,女子的容貌似乎也无甚出众之处,却就是令人想到羞花二字。那双灵动的眼睛就在那碧衣女子身上上下穿梭。
      “看什么看,我们鄂府的小姐岂是你可以随便看的!”
      那女孩扑哧一笑:“我又不是男的,有什么不可以看的。”说罢转头含笑:“董小姐果然是兰若之质呀!”
      被称作董小姐的碧衣女子唇角微微一抿,不计较对面女子如何就称自己为“董小姐”了:“敢问如何称呼?”
      “花,叫花,……你叫我花小姐吧!”
      本欲摇头,一想她与自己年纪相仿,她既尊称自己为小姐,自己呼她一声“花小姐”又有何不可,梨涡又闪了出来:“花小姐,这上古的洛如、青囊也绣得惟妙惟肖,真不知是何人手笔?”
      “董小姐也是有缘之人,不知来这绮萱闺想选些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两转,轻松地将话头换开。
      “哦。”碧衣女子又淡淡一笑 :“我本是被一阵兰花香吸引过来,却不知这绮萱闺做的是什么生意,正想请教,也要劳烦花小姐请掌柜出来。”
      “你怎知我就不是掌柜呢?”那花小姐的俏脸一沉,似不满她的话。
      “你……”碧忧正待发作,心想你怎能和我家小姐这样说话,却不曾想自己这个小丫鬟也是和她们两位小姐同样的年岁。
      “这……”董小姐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又是扑哧一笑,“董小姐,小女子生性调皮,刚才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请勿见怪。绮萱闺做的乃是花的生意,不过此花非彼花,实是更欢迎女子来的。”说的董小姐脸上一红,全身碧绿中被衬得更加清秀动人。“我这就叫我们掌柜出来。茉姨,有客人了。”
      话音未落,一阵浓郁的茉莉香味钻入厅中三人鼻中,偏门跨出的一位妇人气态娴静,沉稳的一如茉莉绽放,看起来已年近三十,却仍是美艳动人,不输于这几个青春年华的少女。
      “有些闲事,没有早些出来迎接贵客,还望董小姐见谅。”那妇人一个万福,董小姐也即还礼。“妾身姓茉,称我为茉老板即可。董小姐既是为兰花香所吸引,妾身也大致想到您要的东西了。请随,随这位花小姐走吧!”
      “多谢茉老板,劳烦花小姐了。” 董小姐又是一福。
      “董小姐,请跟我来。”那花小姐抬步之前,不忘给茉老板一个赞许的眼神。
      谁都没有注意,茉老板无奈摇了摇头,笑了。

      顺着曲曲折折的廊道,不同的香味浸染期间,熏的董小姐晕晕乎乎。
      “咦!你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呀?”小丫鬟总是这样伶牙俐齿的。
      “董小姐既为兰花香所来,必然是被它所吸引。董小姐,请跟我进房。这位小姑娘,你权且在外守门吧。”说此话的花小姐在一房间前停下,淡定地娓娓道来。
      “你……”碧忧似乎担心自家小姐安全,其实自己也不过什么都做不了。
      “有劳了。碧忧,在外面等着吧。” 董小姐看着那双大眼睛中的狡黠,总觉得特别亲切。那是不同于自己被教养规劝的自然吧。
      “请进。”门一打开,兰花香漫溢而出,董小姐毫不迟疑地跨了进去,门也无声关上。

      没有什么特别的摆饰,左首供奉的是兰花神,右方一个小柜,中央是兰木桌椅,只是满室的兰花香使这斗室陡然变得淡雅清韵起来。
      “董小姐,请坐。” 花小姐斟了杯茶递上,旋即转身从柜子中取出一方小匣,淡淡的兰木香没有冰麝的诱人,却是别样的高贵。
      花小姐那双灵巧的手翻开匣盖,让在旁观视的董小姐不自觉地沉迷。只见匣中静静躺着一只发簪,簪是用兰木削成,外裹一层不知何物的白色;簪上缀了几片草,仔细一看,竟是杜若;又生一花,就似乎是天然生长的,淡碧的花瓣自然舒展,骨重香严,态浓意远,不愧是好让不争的君子之花,永远只会幽幽盛放,学不会的是勾心斗角的玩弄权术。有微风吹过,花瓣竟丝丝颤动。
      “董小姐可拿起一观。”
      纵然发现那双大眼睛中已不是在前厅的欢悦玩意,换上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深沉,望不见底,碧衣女子还是轻轻拿起发簪,放在鼻前一嗅,没错,这就是吸引自己的味道,纯净淡雅得似非人间之物。
      突然触碰到什么,“这是真花?”
      “董小姐认为是真就是真,认为是假,” 花小姐翻起匣盖,内部原来暗藏一铜镜,“它自然就是假的。不想戴上看看吗?”
      “花小姐可原做这笔生意?”
      “兰木为簪,兰花为饰,杜若为衬。簪尖尖锐,能刺伤人皮肤,”似是自言自语地,花小姐盯着那与白润手掌中溶为一体的发簪,暗暗叹口气,“血色影影,泪痕依依,阿梵兰若,翩跹四散。此簪名叫血泪笺,兰花虽然高雅,却乃福薄之花,董小姐真的愿要这血泪笺吗?”生动的眸子中不经意抹上了层忧伤的色彩。
      “血泪笺?好清逸的名字。”多望了血泪笺两眼,鼻尖萦绕着幽香,碧衣女子轻轻叹道:“宛如本也乃福薄之人,正配这福薄之花吧。”
      “杜若若在,只为泪笺;杜若若散,已成血笺。董小姐既然想要,我就送给你吧!”
      “这怎么可以,你家掌柜……还望花小姐开价。”
      “我,我拿得了主意,她不会责怪我的。血泪笺也要寻有缘之人,不然这浊世之中有几人识得它的独到气息,董小姐便拿去吧。别忘帮我这小店推销一番便是了。”
      “这,”看着眼睛中的不容置疑,挥不去那溢游的兰香,“那,多谢花小姐。”
      “还不愿戴上一试吗?”眼中又变成欣赏。
      腼腆地一笑,慎重将血泪笺插入发中,淡碧色的兰花被全身碧绿衬得越发楚楚怜意。“多谢花小姐,宛如告辞了。”
      望着那个全身通透碧翠的女子绝尘远行,一如玉石般的坚强,一如兰花般的高雅。花小姐眼中尽是血泪笺上的血与泪。

      顺治十一年,孝庄皇太后将鄂硕家独女董鄂氏指婚给襄亲王博果尔。
      顺治十三年五月,顺治帝纳董鄂氏为贤妃,从此专宠。
      顺治十三年十二月,顺治帝册封董鄂氏为皇贵妃。

      玉石坚硬,却易碎;兰花高洁,却易谢。连城易脆,绝艳易凋。莫非这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兄夺弟妻的笑谈。花小姐坐在百花从中,耳中飘着你来我往的俗落,想着那个恬静的碧衣女子,深宫里的权术争斗会如何缠弄那个清澈的女子?太清澈了,清澈得容不下,也沾不了人世间的一点卑微与邪欲。男人的爱情,可以保得这个纯洁女子的美好吗?帝王的权势,可以留得住血泪笺的艳绝吗?
      福薄之人,福薄之花,福薄之血泪笺。

      “这簪好漂亮。”
      “它叫血泪笺,我是从不离发的。很别致吧?”
      “恩,像你一样,高洁淡雅。不过这名字,太悲了,不适合你。”
      “臣妾本是福薄之人,没有什么不适合的。”温婉的体贴。
      “哈哈!”年轻的帝王刚刚亲政,骨血中尽是所向无敌的热情和一主天下的豪情,“在朕身边,又怎会福薄!宛如,说错话了,该罚。”
      “是,臣妾赔罪。”
      新婚夫妇的甜蜜温情,让这冰冷峭然的宫帏之间多了一番淡雅的兰花香,江南的女子向这阴森的人心间吹拂柔情,血泪笺伴着这碧衣女子游走宫廷,惹得旁枝横杈恨得牙痒痒。

      顺治十四年,董鄂妃生子了,皇上要另立太子了。
      这样的消息很快又被传开,百无聊赖的花小姐听着邻人的家长里短,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杜若初生时最娇嫩不过了,兰花能护得它周全,待他日杜若反过来护主吗?两者,本都是高洁的心灵,如何挡得了腥风血雨?
      兰若之质,真的只是福薄吗?

      孝庄太后生病,董鄂妃亲去服侍,丢下刚满月的孩子,丢下柔弱的身体。清澈的善良,给了小人机会。
      宫中的一切,向来都是昏暗颓黑的阴影。俊秀的御花园中,筹谋着惊天动地的诡计;华丽娇媚的容颜里,裹着心狠手辣的嫉妒;道貌岸然的说辞下,藏着醉心权术的祸心。好黑,好狠。风中孱动的杜若,尚无自保能力,然而山雨欲来,铺天盖地的毒已毫不手软的蓄实欲发。

      顺治十五年,顺治第四子,夭于襁褓之中。被追封为和硕荣亲王。

      摸着小小的冰凉的孩子,那样与世无争的女子,也只大叫一声,还是默默地流泪,血泪成谶。
      “天啊!老天不公!”自己“第一个”儿子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国之君痛恨自己的无能。

      顺治十五年,顺治废去皇后博尔济锦氏,贬为静妃。
      大清最后一个被废的皇后,蒙古草原的公主,科尔沁的明珠,遭到了自己侵犯兰若的惩罚。

      血泪笺上点缀的杜若已经自行散去了,簪上空剩一朵孤零零的兰花,好美,也好残。
      想着,念着,看着那小小的衣裳,小小的鞋,小小的床,董鄂妃已经注意不到眼角留下的血泪。好痛,心好痛,她不要这荣华富贵,她不要这皇贵妃封号,她不要在这森然的皇城里苦苦挣扎。她宁愿只作那幽谷的兰花,为心爱的人绽放,护着自己的娇儿。
      好痛,心在抽搐。失子之痛噬咬着坚硬却易碎的心,所有的坚持与执着一点点消散。想起了什么,董鄂妃拔下发上的血泪笺,狠狠往腕上一戳,鲜红的血珠冒出,好艳,也好冷。
      皇上,您是兰木,衬得臣妾这朵福薄之花幸福美丽。只可惜兰木的宠爱也可以让兰花受伤,太狂热的情让宛如伤得好痛。
      原来爱情真得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要掺入太多人的关注;皇家之爱,更与政权是孪生兄妹,逃脱不了。玲珑剔透的江南女子,本就不适合这泱泱扬扬的满人宫廷。清逸的兰花香,永远无法与艳俗的脂粉香混为一谈,更容不得争权夺利的血腥味。
      痛了就扎,心已死,纵是爱情也唤不回繁盛的花期,滴滴红血,血笺成谶。

      顺治十七年八月,董鄂妃病逝。被追封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
      空留面皮在世上了,才有种种的追敕封号。杜若,原来不过如此。

      血泪笺上唯一的兰花也已凋谢,空留光秃秃的兰木。簪尖还有滴鲜血未涸,刺痛了顺治的眼,更刺痛他的心。

      顺治十八年,年仅二十四岁的清世祖因病于养心殿驾崩。孝庄皇太后立其第三子爱心觉罗•玄烨为帝,年号康熙。

      换了个年号,人们还是照旧地生活。
      驾崩?花小姐冷笑,那青灯古佛旁,又是谁在月夜吟诵?情种,真是情种,不愧是兰花的眼光。如兰花般的碧衣女子,淡然宛立。护着杜若,独处一方避世,那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平和清澈,再不会有这样的董鄂妃了。
      只有那血泪笺,梗在顺治的心中,不离不弃。

      衣袖挥过,桌上的兰若四散,香溢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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