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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1、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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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二十年,杨坚登基,已整整二十载。
而这一年,杨坚虚岁六十,耳顺之年,于世整整六十载。神光满室,具兴王之表,韫大圣之能。
华夏自后汉末年,礼乐崩坏,群雄四起,逐鹿中原,统共三百六十余年。胡族入侵,南北分治,三十余个大小王朝交替更迭。豪门大族于乱世中起,制霸中原。
五胡乱华,玄学兴起,学术繁荣却政法不断,民不聊生。
他于乱世中起,以一人一国之力,统一中原,平定天下,外御鞑虏。他一手毁灭前朝遗毒,创立新制,天下归心。
如今大隋盛名裕隆,国库充盈。所有国库,绢帛玉器皆不下千万匹。天下粮仓,皆丰盈而无处堆放多余粮食,可供全国六十年之用。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所谓盛世,无甚于此。
我不知道开元盛世到底是何等场景,可于大兴城头俯视众生,每每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戏为戏场。
那番热闹场景,百姓脸上,笑意满盈。
纵使我高处不胜寒,可就算偶尔有机会远远的看一眼这人间之热烈,便就觉得,纵使玄月冷宫又如何,即便众叛亲离又有何惧。
百姓的笑容,便就是为政者最大的幸福。
开元盛世,定也不过如此。
如此重要日子,杨坚终是拗不过众臣情愿,在这年正月,于仁寿宫大宝殿举办大典。
为开国,为他的六十大寿,为我与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开皇盛世。
我的身子,已经越发的不堪重负了。
我脚踝上的肿块越来越大,如今已经越发的难行走了。
而我的头痛之症更是困扰我平日里的生活,因为头痛总是发脾气。
而我的眼睛……
这让我想到长姊,四姊和二兄过世的时候,好似便是如此,不见光明……
这或许是我们家族的遗传也未可知。
我的眼睛不好了,也便就意味着,我命不久矣了……
“夫人……夫人?”
梅子轻轻的推着我,我恍然回神,发现自己竟是睡着了。
梅子见我好似醒了,轻柔道,
“好了娘娘。”
“什么好了?”
我问。
“下人已经为您梳妆,只要穿上袆衣,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大宝殿了。”
梅子暖心一笑,眼底却是淡淡的哀愁。
“哦……”
我回过神来,原来今日是大宴之日,我要与杨坚出席的。
“本宫看起来还好么?”
我问。
梅子打量了我一番,为我将衣服裹紧,温柔道,
“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我闻声一笑,
“怎的越老嘴越甜了?小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会夸人。”
梅子笑言道,
“夫人我们快走吧,否则吉时过了就不好了。”
我听罢点点头,在梅子的服侍下登上御辇,前往大宝殿。
今日的仁寿宫与往日不同,因为这番正月甚是特别,又是突厥臣服之后最重要的一次大宴。
除了本朝臣下,各国使臣不远万里来访,单在大宝殿外偏殿等候之人便不下万余。
仁寿宫比大兴宫还要大了不少,而大宝殿是仁寿宫最大的宫殿,可是所有的偏殿都腾出来,也放不下万人朝拜。
宫人无奈,只得在广场上布置,让一些地位低阶的臣工和使臣于殿外歇息。
我到来之时,杨坚的御辇已到。
众人见皇后驾到便想叩拜,我并未理会。
并不是因为不想与他们交流,只是身体不许,不可久站,只得在梅子的服侍下先行去了内殿。
殿内也早已布置,金色悬纱,琴瑟钟磬,龙涎香缭绕,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殿外冬日寒凉,可殿内却温暖如春。长窗下有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在冬日瑞雪之下,迎寒绽放。
庄重又迷醉,让我有些恍惚……
突然觉得,这样的皇宫,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生活,离我好似有些远……
杨坚从来不喜奢华,我跟着他四十多年,即使身份尊贵,生活却从未华贵。
可是杨素说的也有理,辛苦一辈子,就算是享受片刻,也不为过。
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如今面前的奢靡,还是令我有一丝惶恐。
内殿以珍珠为帘幕,我眼睛不好,耳朵却不差,方才走近,便听到内殿有女子之声
“皇上龙袍加身,气度卓然。”
那声音轻柔娇弱,却也有些清冷,若即若离,似是亲密,又似是疏离。
欲拒还迎,最是勾魂。
只听到杨坚低沉的轻笑,
“你今日……也很美。”
嘶……
我猛地身心一震,好似一根银针猛地刺进心脏,浑身忍不住的剧颤。
“夫人……”
梅子见我死命的按住胸口,担心不已。
我摇摇头,闭上眼睛,让自己努力的平复。
我知道他和陈零露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也清楚我想除掉陈零露的心。
这两年,他无论去哪里都把陈零露带在身边,就算进食,也让她吃自己的那份。
为的,就是防着我毒害她……
他防我,比防那些大臣还上心,我俨然已是个于他而言搅乱他生活的恶人。
他“任我”除去高熲,“任我”监视杨勇,可是代价便是,将陈零露和蔡石婉强行留在了身边。
他真是了解我,知道如何才能折磨我。
泪干肠断早已不足以形容我如今的心境。
我对他,多了更多的恨和怨。
只是……
每每我想到,当我的报复将至,他会作何反应之时,便有一股些许幼稚但快意之感。
我知道自己已经疯了,可是我的生命也没有多久了。
就像高熲说的,再不任性,再不随心而动,我就再无机会了。
“皇上,”
陈零露好似有些娇羞,又有些惶恐,
“今日皇后娘娘要来,妾身身着宫装,会否让娘娘不快?”
杨坚的声音沉默片刻,寒意涌起,冷冷的说,
“今日是朕的寿辰,是我大隋开国二十年的大典,朕说了算。”
“皇上……”
陈零露好似有些感动。
杨坚拉过陈零露,让她靠在他的怀里,宠溺又深情。
“今日,朕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我的拳头握紧,紧咬下唇,我只得靠着自己的意念,让自己平静。
梅子在一旁扶着我,眼里满是心痛,以及对杨坚和陈零露的愤怒。
“夫人,您不能久站,我们要不……”
我睁开眼睛,眼里没有任何暖意,也没有多少情绪,我冷漠的开口道,
“我们进去。”
梅子略微惊讶,却终归什么也没讲。
我们进去的时候,杨坚和陈零露仍是抱在一起。
陈零露穿着齐胸的襦裙,梳着雍容又清丽的倾髻,鬓角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
百合……百年好合……
你们想百年好合?
我的眼神一扫而过,心里冷笑,面上无波。
陈零露见我来了,急忙想推开杨坚,可是杨坚好像是故意与我作对一样,不仅没有松开她,反倒是箍得更紧。
放在她腰间的手更是死死的扣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妾身拜见皇上。”
我垂目,面色沉静。
可是我知道,我终是做不到淡然无波,我只能垂下眼,选择逃避。
杨坚见我并没有找麻烦,面露一丝尴尬,松开了手。
陈零露见束缚消除,急忙退到一边,给我行礼。
杨坚见状,一手扶起陈零露,顺口对我道,
“起吧。”
我的脚踝疼痛,微微蹙眉,在梅子的搀扶下起身。
我嘴角带着笑意问,
“皇上今日是要带着陈女郎一起出席大典?”
陈零露退到一边不敢多言,杨坚负手而立,何泉上前帮他整理着衣衫。
片刻,他声音清冷低沉的说,
“是。”
“……”
我眉头紧锁,猛地闭上双眼,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太痛。
我甚至想,若是可以,我宁愿多承受高纬两剑,也不愿意在此受他的羞辱。
可是,为了阿摩,我必须忍。
“既是如此,皇上以何名义让她陪您一起出席?”
我问。
杨坚嘴角勾起,有些冷意又存了些温暖,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好,妾身依旧坐于帘后。至于她的位子,由皇上自己安排。”
杨坚见我竟是这样的反应,似是有些出乎意料。
他凤眼微眯,面露寒色,好似被气到了。
我没有看他,而是径自走去了大殿之上,珠帘之后自己的位子。
今日这里,是陈零露的地方,我不想与她同时出现,也不想抢了她的风头。
或许这可以让众臣知道我被冷落,可能会被怜悯,也可能会被嘲笑。
可是他们不会关心,因为身为皇帝,三妻四妾才是他们这个时代的人正确的价值观。
我既是跳脱了这个时代,便只能默默忍受超脱时代的孤独寂寞。
可是我心里,却仍是有一抹淡淡的奢求。
我希望有朝一日,杨坚若是有兴趣回想起来,他会后悔,会痛心,会觉得愧对于我……
原来……我也有这么卑微的时候……
咚……咚……咚……咚……
大殿之外的鼓声响起,吉时已到。
随着宦者的唱和声,众臣入朝。人流攒动,却整整齐齐。
杨坚在陈零露的陪同下走上自己的御座,长袖挥洒,十二毓流苏之后的凤眸,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势,唯我独尊,不怒自威,傲睨万物,气吞山河。
他是天生的王者,我想象不出,除了坐在这御座之上,他还能做什么?
“跪!”
宦者高喊,众臣山呼万岁。
“起。”
“跪。”
……
三拜九叩,此乃圣人可汗才可享有的至尊。
我看不清大殿之下,广场之上是如何的气势宏烈。
却心知,其巍巍盛状,自是无与伦比。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原来说的,便就是这样的场景啊……
我不由得想起这句诗,只是若非身临其境,实难感受这绝无仅有的恢弘与气势。
难怪,天家之威,人人向往之。
众人叩拜,何泉手持诏书,宣读。
“朕始以外戚之尊,受托孤之任,与能之议,未为当时所许,是以周室旧臣,咸怀愤惋。既而王谦固三蜀之阻,不逾期月,尉迥举全齐之众,一战而亡,斯乃非止人谋,抑亦天之所赞也。乖兹机运,遂迁周鼎。于时蛮夷猾夏,荆、扬未一,劬劳日昃,经营四方。楼船南迈,则金陵失险,骠骑北指,则单于款塞,《职方》所载,并入疆理,《禹贡》所图,咸受正朔。虽晋武之克平吴会,汉宣之推亡固存,比义论功,不能尚也。七德既敷,九歌已洽,要荒咸暨,尉候无警。于是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陵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
“吾皇万岁!”
众人听罢,皆深以为然,叩首敬拜,杨坚嘴角带着睥睨的笑意。
何泉宣召毕,杨坚起身,道,
“朕之祖上,起于武川,辗转千里,于朕这一代,终成霸业。朕无一日,不感念先人。而今日,众臣各国于下,朕独在上,又觉高处酷寒,朕只能时时谨慎,不至违拗天意,因此日日惶恐。朕恢复汉制,修订《开皇律》,设立三省六部,开科举取仕,若无众卿,朕定无所成。朕知自己天性沉猜,不能尽下,又无宽仁之度。然而众臣仍于朕之两侧,尽心辅佐,朕甚为感念,在此,多谢各位!”
杨坚声音洪亮,器宇轩昂,如何看得出,是六十岁的古稀之人?
他对殿下众臣行礼,众臣惶恐,急忙下跪拜他。
他起身,
“朕这一生,历经魏,周,才至今日之大隋。权臣宇文护,齐之高纬,陈之叔宝,北境突厥,乃至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是这些欲置朕于死地之人,与朕之建功立业之机。当年他们预至朕于死地,却曾想过,也是他们,给了朕这千古伟业!”
“陛下万岁!”
大臣们拜谢。
杨坚一挥长袖,负手而立,凤眸犀利,却是又有傲视天下的傲然,
“今日万国来朝,方知这据于天地之巅,手握万疆之权,身负千古之业之威!如此人生,不枉朕走这一遭!只愿来生,良辰,能将,宿敌皆不要错过,你我一同,再造一番千古霸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煌煌之声振聋发聩,响彻天地。
杨坚张开双手,长袖及地,俯视众生。
这便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
我望着他的背影,却不那么清晰,有些恍惚。
记得上次这番场景,还是他登基之时。
那时我凝望着他,自豪于自己的男人征伐天下,建功立业,豪情万丈。
可是今次,我觉得……他好辽远,好不真实。
他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不是我床榻边的那个,会抱我,吻我,睡着之时可爱的像个孩子一般的男人。
我觉得他雄伟,可是他,终归不是我的……
他属于这个天下,属于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