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凰梦》短歌夏商

139、决绝

　　“妾身独孤氏见过皇上……”
　　我爬上假山，看到月影下，一个孤寂的身影独自端坐在大石旁。
　　于是走进几步，轻声说道。
　　那人听闻我来了，回过了头。
　　他见我是站在原地，并没有下跪，眼中似有淡淡的欣慰。
　　“朕……我倒是许久没见你那么盛气凌人的样子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
　　他身上仍是浓重的药香，身形清瘦。在月光下，显得颇为憔悴苍白。
　　“皇上……您的身子……”
　　我很是担忧，心里也不好受。他看起来似乎病态尽显，与当初初见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咳……”
　　他听闻，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说道，
　　“我没事。坐吧。”
　　他带我走到大石边，落座。
　　“……”
　　我见他坐定，虽然体弱，却似乎并不是卧床不起的状态，于是心下稍安，问道，
　　“皇上此次找妾身来，有何要事？”
　　“我听说，你想去咸阳？”
　　他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是……妾身听闻，四姊和四姊夫病重，妾身甚是忧心，所以希望去咸阳照料。”
　　我听他问起此事，想到四姊如今病痛缠身，不由得心中难安，就连说话也带了隐隐的颤意。
　　宇文邕听罢回过了头，他微微蹙眉，瞧了我片刻，却又是问道，
　　“你……真的想去咸阳？”
　　“……”
　　我听他这样几番确认，觉得似乎有些蹊跷，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反倒是不知道是否应该应下。
　　见我久久不言，他的眼神却清冷了下来。
　　沉默了许久，他幽幽问道，
　　“……那罗延可是同意了？”
　　“……恩……”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问道，
　　“皇上可是有何顾虑？”
　　“……”
　　他听罢，却垂目不言，那略带愁容的清冷面庞，让我心中颇为怜惜。
　　不知何时，我感觉他好似变成了我的朋友，那种真心相待的知己。他总是能明白我心中所想。
　　“我……想让你去……却又不愿你去……”
　　宇文邕沉声说着，将头移向了别处。
　　“皇上……”
　　我见他神色竟是有些许的落寞，担心道。
　　“……此番，我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宇文邕站了起来，背对着我，语气好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何事？”
　　我听闻，也站了起来。
　　“这个给你……”
　　他回过身，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好似老虎一样的玉器。
　　“这是什么？”
　　我不明所以的接过，问道。
　　“这是虎符……”
　　宇文邕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冷冽，走近我，轻声回道，
　　“这里只有一半，另一半则在咸阳总兵手里。”
　　“皇上是让我……调动军队？”
　　我心中一惊，睁大了眼睛。
　　“你四姊夫便是如今的咸阳总兵。我让他一直在咸阳不可回京，便是为了可以随时调兵回京勤王。”
　　宇文邕的眼神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月光清冷，使得他的眸中更加诡异莫测，
　　“本是让普六茹忠在东，李眪在西。然则普六茹忠却意外亡故……我只得临时改变策略，把杨素派去……”
　　“……”
　　我突然明白他到底是在说什么了，这似乎便是普六茹坚一直不愿告知与我的那个秘密。
　　“皇上……”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中一团乱麻。
　　普六茹坚一步一步被孤立，父亲惨死，又与朝廷大臣不睦，甚至连我也与他有隔阂。
　　那个时候他情绪低落，将自己关在房舍，拼命的请方士。看起来似乎早已失去斗志，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
　　然而就在同时，般若寺里却多了些来历不明的少年……
　　而这些少年，如今却进了宫，甚至成了宇文邕的近侍……
　　杨素为何会如此刺激皇帝，胆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
　　难道是因为我在杨府？
　　难道……我的出现，便是为了让他明白皇上的心思？
　　那他们……如此精心布局……到底是想做什么……？
　　“如果你亲自去咸阳，朕便给你道密旨。如若朕有三长两短，立刻出兵进京……”
　　“……皇上……这是要？”
　　“如果你不去……那便派你们独孤府最信任的人去……否则你四姊绝不会听命……”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话，神色却突然锋利无比，
　　“出兵进京，立斩宇文护！”
　　“皇上？”
　　我身子一震，双腿不稳，宇文邕见状急忙扶住了我。
　　我惊得慌忙后退了几步，低下了头。
　　然则心中震惊，情绪久久不能平复，仍是浑身微颤，
　　“皇上……皇上……为何要让妾身……去做这些……夫君他……极不想让妾身知道这些……”
　　“……”
　　他听罢，晦涩不堪的眼神中，好似刺出了一把利剑。
　　那样的尖刻锐利，让我嗅到了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势。
　　“我与他想法不同。他怕你受到伤害，那样他会心痛。然而却未曾考虑到你的心境。宇文护与你有血仇，如果想你日后心安，必是要你亲自参与才是。”
　　“皇上……”
　　“朕要夺权，也想替你报仇。我想，你一定想亲自报仇。”
　　他的话虽轻，却是重重的敲击了我的心。
　　我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心中翻江倒海。
　　宇文邕的话透着对于普六茹坚的不屑，还有对我的关怀……
　　我不想误会普六茹坚，却也无法对宇文邕的话置若罔闻……
　　然而令我更为担忧的却是……
　　……报仇的时机，真的到了吗？
　　宇文邕似是看出了我的摇摆不定，问道，
　　“可是有何担忧？”
　　“皇上为何……要在此时动手？”
　　我见他问我，回道，
　　“宇文护身体康健，朝中势力遍布，盘根错节。此时，是最佳时机吗？妾身虽胸无点墨，却也知晓一些历代故事。汉之文帝，武帝，宣帝都是等到掌权之人身死之后，才举事成功，重掌大权。皇上如今便匆匆行事……可是有些冒进？”
　　“……”
　　宇文邕静静的听着，虽不言语，眼神却灼热的刺在我身上，让我有些不适。
　　“没想到，你竟是想了这么多……”
　　他沉默片刻，语气柔和了些许。
　　然而他说罢，却神色一变，眼中漆黑一片，不知为何，有了些许绝望，
　　“……不是我不想等……而是……无法再等……”
　　“这是何意？”
　　我察觉到了一丝的不详，想到他的身体状况，突然浑身发冷，
　　“倘若再如此下去，不出半年……我便会……”
　　他的语气故作轻松，然而言语间，却有掩不住的绝望，
　　“什么意思？”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用手挡住了嘴，
　　“难道宇文护他……”
　　“如果我不如此，便会如两位先帝般……死去……”
　　宇文邕自嘲的轻笑，看着我。
　　“他为什么要给你下毒？”
　　我声音颤抖着，浑身冰凉。
　　宇文护竟然已经无所顾忌到常年给皇帝下毒，让他的身体经年累月的承受病痛。
　　我没想到宇文邕这些年，竟然日日饮毒度日，简直是生不如死。
　　“阿赟已满十三，早可以继承大统……”
　　“而如果不让皇上亲政，却是已经说不过去了……”
　　我脑子飞速运转，低头沉吟，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所以他才会如此在意别人让他交权的事……果然……是不能等了……”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些年一直隐忍不发，却在此时，决定行动。
　　这次，一样也是你死我活，宇文护终是将他逼上了绝路。
　　“……
　　”我看着他，月光下的男子，冷的让我心颤。
　　这样的深沉，或许便是普六茹坚这次愿意为他冒险的根源。
　　而我该如何做呢……
　　我似乎明白普六茹坚的意思了。
　　就算是去咸阳，也总比呆在长安要好。
　　万一他失败了……
　　我也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阿延，宇文邕说的对啊……
　　我何尝不是希望能亲手了结宇文护？
　　阿姊一直留在咸阳，竟是连元日也不回来，难道不就是希望能为母家报仇。
　　我想，如果今日形式是如此，那么我就算是去了咸阳，她恐怕也是会将我赶回来的。
　　我在这里，或许帮不上什么忙。
　　但是……至少……
　　我可以陪在普六茹坚的身边，与他同生共死……
　　“皇上！”
　　想到这里，我下定了决心，咚的一声重重的跪了下来。
　　宇文邕见我如此，虽是意外，却很快的镇定下来，皱起了眉头，
　　“起来……”
　　“皇上！妾身不去咸阳了！妾身要留在长安！”
　　我眼神笃定，盯着宇文邕低吼道，
　　“我想要亲眼看着皇上将宇文护这个逆贼绳之以法！我相信如今大势已变，老天终会开眼的！”
　　“起来！”
　　宇文邕见我如此说，眼神中似是有悸动，然而他的神色仍是不明朗，语气有些不悦。
　　我见他似乎心情不好，便站了起来。
　　我以前觉得自己还是能了解他的心性，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如今，却是越来越觉得他性格阴晴不定，捉摸不透了。
　　或许是当皇帝当久了，就算是傀儡，却也变得天威难测了……
　　“……你真的下定了决心？”
　　宇文邕沉默了片刻，语气中多了丝丝颤意。
　　“在妾身父母因冤而死之时，妾身便已经决定了。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要他身败名裂！”
　　我没有丝毫犹豫，恶毒的诅咒宇文护。
　　我竟然从不知道，自己早已恨他到了如此地步。
　　“……”
　　宇文邕看着我的样子，却又陷入了沉思。
　　他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他周身笼罩着一丝丝的阴郁。
　　许久之后，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带着一丝痛苦的气息，说道，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如此……你真的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吗？”
　　“我愿与他同归于尽！”
　　我冲动道。
　　此时的我心里早已想不了这么多了，大不了就是陪葬，只要他死，我便无遗憾了！
　　我深吸了口气，眼里心里，早已没了情感。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幽幽的，却咬牙切齿道，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呵呵……”
　　过了许久，他突然笑了，这声笑意却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却是让我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笑声绝望，我竟然听不出一丝生的气息。
　　他周身的决绝让我感到可怕。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停止了笑意，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
　　“别怪我……更别恨我……”
　　“皇上？”
　　我听不真切，小心的问道。
　　“无妨……”
　　他背过了身，轻轻的抬起手，阻止了我的话。
　　他侧过脸，就着月光，我只能看到他刚劲的侧颜和紧抿的双唇，
　　“可否，让丽华回宫照顾太子？”
　　“！”
　　我听闻他突然如此说，心中一惊，寻思着这是什么意思。
　　这种时候，让阿大进宫，着实奇怪。
　　我心里很不安，如果这个时候阿大进宫，万一失败，那么阿大不就是在劫难逃……
　　他见我不说话，却也不回话，而是转过了头，不再看我。
　　我抬头看着他，微眯双眼，心下盘算。
　　先不说他此时让阿大回宫是何意，只是如果我不答应的话，那么日后阿大还能否入宫，还能否成为太子妃，便都成了未知。
　　如今以普六茹坚的地位，想将女儿嫁入宫中成为太子妃，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不在大事上立功，那么便不会有这个机会。
　　我为了阿大的未来已经思虑了许久，不能因为此时的犹豫而将一切毁之一旦。
　　若真举事不成，阿大并非宫人，更是个女子，说起来并非毫无生机。更何况我刚信誓旦旦的说为了支持他的行动可以抛弃一切，如今的犹豫会否让他心中生疑，会否影响普六茹坚在他心中的位子……
　　我猛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许多事情决定就是一瞬间的事，尤其是这种改变命运的大事，如何能丝毫不冒风险……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犹豫，郑重的说道，
　　“明日一早，妾身便送丽华入宫！”
　　“……”
　　他听罢并没有多言，而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捉摸了片刻，心中有了些许的想法。
　　既然如此，那便通过这次，把阿大和宇文赟的事情，彻底定下来便是。
　　“皇上……您的计划，可曾告知昭仪娘娘？”
　　“……”
　　他看着我，随口道，
　　“不曾……”
　　“那皇上可是有打算告知昭仪娘娘？”
　　我见他态度如此，有些奇怪。
　　怎么感觉他似乎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重视李娥姿……
　　“……”
　　他见我如此问，没有说话。
　　我有些担心，不过话到嘴边，还是说道，
　　“皇上……昭仪娘娘毕竟陪伴您多年，对您的感情……”
　　“……朕知道……”
　　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变得有些刻意的生疏。
　　我有些尴尬，但是毕竟是为了李娥姿，更是为了日后的阿大争一个好前程，横下心来继续道，
　　“皇上……请听妾身一言。无论如何，昭仪娘娘毕竟是太子生母。此事非同小可，更是事关您和太子的命运，告知昭仪娘娘，让她也有个准备啊……妾身相信，昭仪娘娘定不会背叛您……她毕竟是您最为亲近的人……”
　　“……独孤夫人……”
　　宇文邕微微眯起了眼睛，柳叶眸深不见底，盯着我瞧了片刻，说道，
　　“朕……知道了……”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阴森语气吓了一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不喜欢我在他面前提起李娥姿。
　　或许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外人，而染指他的内宫？
　　可是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如此，怎么就今日如此说不得？
　　然而我毕竟不是当年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女郎，迅速冷静下来，低下了头，
　　“妾身会派自己贴身的婢女梅子去咸阳……”
　　“恩……”
　　“皇上……保重龙体……妾身告退……”
　　“下去吧……”
　　宇文邕并没有挽留，而是背过了身子，负手而立。
　　我见他答应了，便对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朕会下密旨，如若失败，也定会保你周全。”
　　宇文邕背对着我，沉声说道，
　　“……”
　　我听闻，停在了原地。
　　他这是做了必死的决心啊……
　　我心中有些许感动，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步，他竟然还是记挂着我……
　　我不知道这是何意，然则我心里却暗暗的希望。
　　宇文邕，能把我当做一个好朋友……
　　“谢皇上恩典……”
　　我回过身，对着他的背影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则却语气坚定的说道，
　　“妾身……不需要这份密旨……妾身是普六茹坚的妻子，更是大周的子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皇帝有三长两短，那我们这些人，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仍是躲不过的……妾身更愿与你们一起，同生共死！”
　　宇文邕听闻并没有答话，我恭敬行礼，与来时不同，心中却多了一份坚定和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