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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一 ...

  •   很多年之后陈一苇终于如愿以偿。他到了大地的尽头,传说秦始皇曾驾车至此,题字天尽头。天色昏暝,晨间尚未明朗的天光映着乌沉沉的海水,在叆叇云雾之中一片空荡荡的茫然,唯有耳畔隆隆海潮拍岸声击鼓似的打在耳膜,连带着胸口郁结的沉重壁垒都像跟着震颤、龟裂开来。
      你听啊,海鸟在飞。

      每个少年都有一个侠客梦,但陈一苇只是一个铁匠学徒,手艺全学自已故的父亲。老爹辞世之后陈一苇才十七八岁年纪,随便收拾了点东西便去找黄鹄辞行。
      黄鹄本来没有名字,家里排行老二就随便叫了黄二,与他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两人玩儿似的结拜了兄弟,黄二年纪比他大一岁,得意极了,结果陈一苇一张口管他叫二哥,直将他气得跳脚,后来听多了也觉着还好,二哥也是哥嘛,反正又没有大哥。
      黄二比他潇洒多了,在陈一苇还在拿着家里劈柴的砍刀比划着憧憬的时候,某天夜里翻窗到他家交待了几句便离家出走了,说要去天策府学习武艺闯荡江湖。十几岁的小孩儿豪气干云地说起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亮极了,那口气,好像要将整个世界都装进去似的。
      “你跟我一起去不?”黄二问他。
      陈一苇想到自家老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与他一道发疯,黄二也不生气,朝他咧咧嘴笑,也没再说什么道别的话,又翻窗户走了。陈一苇对黄二独独来跟他道别有些感动,最后被晓得了这事儿的老爹一顿好揍,最后也咬牙没把黄二的行踪交待出去,结果半年不到这家伙又回来了,一身红衣银甲,骑着一匹精神的枣红马,看起来威风极了。陈一苇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被老爹捉回去打铁,一副老不高兴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在生什么陈年的闲气。
      晚间时候陈一苇洗漱完吹了灯才要睡下,便听见外边有人敲窗,他心里一跳,爬起来推开窗,便看见黄二老不正经地站在窗外朝他笑,“嘿。”打过了招呼,又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递来一枝细弱的小野花儿:“送你。”
      陈一苇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簇黄嫩嫩的油菜花,侧身让了个地方,“又在练习勾搭哪家妹子么?”
      “空手来多不好。”黄二嬉笑了一声,轻车熟路地翻窗进了屋。他这会儿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额上绑着个烙着天策府标志的护额,衣裳也打理得妥帖,哪里还像早半年间那个野孩子?陈一苇随手将花搁在桌上的茶杯里边,觉得有些尴尬,好像眨眼间两个人便在两个世界了似的,可抬头再看那家伙踢了靴子便在他床上打了个滚,顿时又想刚才自己是瞎了才会这么觉得。他有些不满地踢了踢床上摆了个大字的少年:“起开。”
      黄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理了理衣裳,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星子,“瞧我,帅不帅?”
      陈一苇瞥了他一眼,在床上盘膝坐下,“入了那个天策府了?”
      黄二一阵猛点头,那得意劲儿,像讨赏的狗儿似的。他便细细说起来龙去脉,说自己谎称自己是个孤儿没去处才混了进去,还得了个名字叫黄鹄,比黄二好听多了。陈一苇问他是哪个鹄,黄二愣了愣,思索了片刻,“听说是一种大鸟。”
      “……”陈一苇想了想,捉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一遍鹄字,“是个好名字。”
      黄二嘿然笑了笑:“好是好,太难写了。”既而又说起天策府房子有那么那么高,他师父有这么这么严厉,又说他前些日子在围猎时名列前茅被曹雪阳将军夸赞了,诶曹雪阳将军可真是漂亮之类云云。两人压低了声音窝在床上絮絮地说了许多,最后雄心壮志都泯灭在席卷而来的睡意,各自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转日黄鹄便走了,毕竟身负任务,不好耽搁太久。之后有几年陈一苇都没再见着黄鹄,直到老爹病故后不久。
      他老爹并不是亲生的,陈一苇早就知道的。他爹其实不老,病故时左右不过四十的年纪。陈一苇守灵时有人前来找他,见到这情形还一阵唏嘘,又问少年有什么打算。陈一苇没有头绪,那人便又说可以给他一封荐书,让他没去处的话可以去藏剑山庄,山庄家大业大,庇护一个孩子总没什么问题。陈一苇想着早年老爹喝醉时提起过那个地方,茶棚里的说书人也讲过,那西湖边上的山庄声名赫赫,既能包容少年的剑侠梦,又不会丢掉老爹留下的手艺。陈一苇闻言意动,便讨了荐书打算去碰碰运气。
      在此之前陈一苇特地去了一趟天策找黄鹄辞行,可到了天策府才得知黄鹄早些日子自己跑去龙门荒漠去了尚未归来,盘桓等待了几日,终究留了句口信便动身往杭州去了。
      他抵达杭州的时候才是初春,冬天的寒意还未褪尽,整座城池便已经笼在了温柔多情的细雨中。他递了荐书在门外等着,有些紧张地搓手,抬头眯着眼望着山庄里两尊巨大的剑客雕像,不知为何想起黄鹄,不晓得他早年独身离家,站在天策府恢宏的城门前仰头望向那些招展的猎猎旗帜,是不是也像自己此刻一般,冀待、激动又隐隐有些不安。
      藏剑山庄很好,陈一苇很快便喜欢上了这里。白日铸剑习剑,晚间读书练字,藏剑山庄没有森严的门规和严格的等级制度,师兄弟之间倒像是兄弟一般亲近,过得没什么顾虑,十分惬意舒心。
      陈一苇在藏剑山庄的第三个年头再次见到了黄鹄。青年将领牵着一匹燎原火站在山庄门前,手无意识地抚着骏马的鬃毛,只是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了,显得有些落魄。陈一苇才从扬州回来,注意到这人,看着眼熟便迎了上去,听见这将领犹豫着问他这里是否有个叫陈一苇的人,这才错愕地多打量了他几眼,“二哥?”
      黄鹄一愣,张了张口,犹有些不可置信:“陈一苇?”既而又舒展了微蹙的眉头,笑了笑,“都认不出来了!”
      陈一苇将伞倾了过去,挡住了落了黄鹄满身的雨水,“你总算晓得来找我,我都怕你将我忘了咧。”
      “怎么会。”黄鹄应着声,跟着陈一苇穿过回廊,进了屋,陈一苇替他拿了身干衣裳,有取了条帕子叫他擦擦头发。黄鹄换衣服也不避讳,将那身沉沉的铠甲脱了,便露出里边结实的肌肉。他这几年身量变得修长挺拔,交织着狰狞伤疤的皮肤底下埋藏着战阵厮杀中得来的力量,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眉目也生得愈发英武,眉骨至眼角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比其他的更触目惊心。陈一苇看着他愣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起身出去端了碗姜汤回来。
      黄鹄草草披着陈一苇的衣裳,将发冠解了下来,理了理上边鲜红的翎羽,又胡乱擦了两把头发:“你这日子过得不错嘛。”
      “你呢?”陈一苇眸光微微一暗,盯着黄鹄。
      “没死,很好。”黄鹄轻巧地说着,将布巾放下,好一会儿摇头笑了笑,道:“还成吧。”这笑容倒显得有些勉强了,暗暗带了几分自嘲。
      陈一苇只看着他,不应声。他一双眼瞳乌沉沉的,像是能将人心看破。黄鹄却不肯再说了,抚着那瓷碗的边沿出神。两人沉默了半刻钟,陈一苇起身去替他抱了床被子来叫他早些歇息,黄鹄点头应下,躺在床上觉得累极了,却又怎么都睡不着。这些日子事情发生得太多,说过得称心如意,也就只能骗骗瞎子。不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一个人不过就是一粒沙一滴水,能翻得起什么浪来?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可怎么甘心啊?他可不是为了看世态炎凉才提枪入世的!他恨极了,可还能做什么?他既不能堵住那些小人说尽谗言的口,也不能捂住皇帝偏听的耳朵。黄鹄有些焦躁地爬起来,外边雨已经停了,明月一轮挂在柳梢头,映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沉静而动人。庭院中间的瓷缸里边种着几朵碗莲已经开了,暗香幽幽。他突然记起少年时光,下意识回头望向陈一苇已经熄了烛火的房间。好些年没见,陈一苇模样变了许多,藏剑山庄一身张扬招摇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违和,倒令他沉默间暗含了几分锐气,像藏在鞘中的宝剑。只是……好些年了啊。
      他此行离队去祭拜过皇甫惟明将军,胸中郁结,一时茫然,想起陈一苇早年留信说去了藏剑山庄,便舟马劳顿千里迢迢跑到了杭州来。只是见着了人,却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怀了怎样的心思,又想与他说些什么。
      黄鹄正胡思乱想间,忽的便撞见陈一苇的窗被推开了,里边那人就穿着件雪白的里衣,在月光中尤为醒目。陈一苇看见了他,一点也不意外,只轻轻叩了叩窗棱。黄鹄有些犹疑,上前了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陈一苇的床边,陈一苇盘膝撑着头坐在他身边,语气有些无奈:“你这爱翻窗户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黄鹄尴尬地咧咧嘴。
      “我要睡觉,你睡不睡?”陈一苇又问。
      黄鹄下意识便要起身,却被陈一苇按住了,“我想起你那床被子开春还没晒过太阳。”
      黄鹄“哦”了一声,自觉地躺倒在陈一苇床上。他父母早逝,只有一个哥哥,嫂嫂性子刻薄,他便不爱呆在家中,总找各种由头黏着陈一苇,在他家过夜也是常事了。这会儿已是多年过去,难免叫人心生感慨。陈一苇将头上的金冠玉簪解了,便在他外边躺下,阖上了眼睛。黄鹄瞪着床幔,不晓得自己半夜爬起来跑到陈一苇床上来是要干嘛,再扭头看了陈一苇似已沉睡的容颜好一会儿,渐生困意,竟也睡了个难得踏实的好觉。转天醒转过来,才发觉自己整个人将陈一苇缠住了,那藏剑弟子正一动不动地躺着,微微偏着头,看了他不晓得多久了,一双眼睛乌沉沉的,看起来十分平静。他默了片刻说道:“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黄鹄收回手脚把自己卷进薄被里头。
      “你在天策营里也这样?”陈一苇又问。“睡大通铺的时候?”
      “没有没有。”黄鹄连忙说道。
      “怕抱过了自己都不知道。”陈一苇幽幽地说着,看了眼外间并不明亮的天色,“再睡会儿?”
      黄鹄尴尬得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消失,哪里还肯再睡,陈一苇也不拦着,自己起来洗漱过了,拎着糕点回来,便看见黄鹄正在院中温习枪法,也没什么复杂的招式,直来直去,简单干练,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杀伐——这是真正杀阵中练出的枪法。
      陈一苇暗暗蹙眉,待黄鹄最后收招才招呼他一块儿吃饭。席间陈一苇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在杭州可有别的事要做?”
      “没有,就来看看你。”黄鹄笑笑,答道:“这几日便要回东都去了。”
      “这么快?”陈一苇一怔。
      “嗯,我离营快一个月了。”黄鹄点头,既而问道:“怎么?”
      “我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陈一苇答道。
      “什么地方?”黄鹄一愣,又问。
      陈一苇却没有回答,用罢早饭,便雇了条船往吴山去。吴山这些日子没什么庙会,冷清了许多。山也不算高,两人沿着小径上山,梅雨时节总是看不见太阳,坠沉沉的乌云布满天空,将碧蓝的天空都遮了个干净。早间雾霭还未散去,空气里尽是雨水混着新土的味道,参杂着些微花香,并不惹人生厌。陈一苇不爱说话,只在前边带路,停住时两人已在山巅,朝远方眺望而去,只看脚下西湖与钱塘江汇于一处朝汪洋奔流而去,说不出的磅礴空阔,又被雾霭笼着,像险峻的山水画上皴染一笔淡墨,添了几分温柔的风情。
      “我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说,想去大地尽头看看。”陈一苇说着,笑了笑。
      “还说会不会连接着天门,里边尽是漂亮仙女和神兵秘籍。”黄鹄接话道。那个晚上两个小孩儿做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没想到陈一苇竟都还记得。两人并肩站在山巅,周身烟霞流转,天风扑面,竟叫黄鹄浑身为之一阵轻松。
      若是梦想轻易就能达成,那还能称之为梦想吗?人永远在追逐难以得到的东西。可像少年时候摸不到门路的侠客梦,而今不也已经拥了半边?
      “这里没有天门,神兵称不上,可合手的兵器总是有的。”陈一苇朝他笑道。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好看极了。“我剑术天赋差强人意,总算铸剑还有些可取之处。这些年没事儿的时候铸过几杆枪,你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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