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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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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希是大概清楚在此之后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的。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他知道悠太也一定曾经查过不少和自己病情有关的资料。他们只是都尽量避免了提起那些话题而已。
在浴室门口望到对面镜子里的模糊人影时,他偶尔会揣度那些轮廓线会在哪一天融化在一片白雾里,又或者会在哪一天落进满目的漆黑里。满目漆黑他是见过的,清醒的时候,会在走动几步后便因为不知名的恐惧而挪不开手脚,而不清醒的时候,大概就是像之前那样直挺挺地被沙发绊倒。
他在一阵乱飞的思绪里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每天都要面对那样突如其来的头痛,或是像医生之前所描述的那样,猝不及防地开始呕吐。等到再久一些,也许他会突然间晕倒,然后在悠太没注意前迅速从地板上爬起来。
而面对着堆满手心的一堆药片时,佑希又会思索自己停止吃药的后果。也许这样可以可以让那些折磨人的症状来得快一些,接着就会是一了百了的手术。
不过想到自己的恋爱期还不到一年时间,他又会认命般将所有的药片统统灌下去。即使只是因着这样中二生般的心态,他也希望那些不受欢迎的事情再晚一些,让他能够缠着悠太的时间再长一些。
悠太没有见过佑希头痛发作的样子。第一次疼痛后的不短时间里,又是一切正常,而“不对劲”的后果却是医生新开出的一批药物。瘤体的生长加快了,需要更加强效的遏制,可是最为有效的射线疗法却因为距离肿瘤位置极近的视神经而展不开手脚。
“好麻烦。”佑希这么评价自己脑袋里的东西,自认这句话里透着的是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话尾他摘下度数已经不再匹配的眼镜,等到重新张开眼时,对面穿着白袍的医生几乎融进了身后的白墙里。
“——视力,能够恢复吗?”悠太拦住了佑希作势揉眼睛的手。
“短期内突然的视力下降和视神经水肿有关,药物会有一定作用的,”医生揉了揉眉心,“如果……在药物疗程下继续恶化,就不得不开始射线疗法了。”
医生所指的是定向伽马射线放射治疗,然而最初听闻时,佑希一瞬间就联想到了之前宫仁大叔所进行的可怕疗法,那时候悠太明显感觉到他的背僵直了一下。经过解释才知道是区别于传统放疗方式的定向治疗,副作用会小很多;但之所以没有在最初就进行,则是因为瘤体与视神经太过接近,这样的治疗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视神经的损伤。
“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这么叮嘱。
“眼睛会糟糕到什么程度?”佑希觉得现在就已经够糟的了。
“很难说,”医生摇了摇头,“轻度的话也许连眼镜都不需要佩戴,但重度的话,也有可能会接近失明。”
佑希定定望着对面的人,眼珠子一动不动,几秒过后才点了点头。他又想到了一了百了的手术,然而不管对于父母还是悠太,那都是只有在退一万步的情况下才会考虑的选择。
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悠太很快在一阵沉默里整理好情绪,接着牵起佑希打算去取药,然而后者缩在椅背里换上了一副将睡的模样。
“我要困死了,”佑希打了个哈欠,“悠太一个人去好不好?”
悠太还攥着佑希的一只手,指节在那句“一个人”上倏然收紧了一下,片刻后又渐渐松开。面前的人眼神纯粹,他点了点头,轻应了一声“嗯”后转身离开。
佑希很快将脑袋转回医生的方向,后者目送悠太离开,然后才迎向他的视线。
“悠太君会担心吧。”这样明显地被支开。
“留下也一样会担心啊,”佑希觉得自己的思维第一次这么复杂,语气里带着些茫然,而下一句话又显得有些迟疑,“好像没有开止痛药给我啊,医生大人。”
对面的人不由愣了一下。
“真的痛死了,”佑希低低地接着说话,“一个人的时候简直以为就要死掉了。”那种让人眼前一黑的突然钝痛,他还清楚记得。
佑希不清楚自己对于痛的承受能力到底算得上什么程度,但是能够减缓的话,还是不想要再体会那种痛苦了;而痛到需要止痛药来帮忙这一点,他并不打算让悠太知道。
“如果一直这样恶化下去,我会死吧?”他再次发问,依旧是茫然又迟疑的语气。
医生沉默着凝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经手过一个病人,他患了罕见的恶性肿瘤,没有办法开刀,体质也不允许放疗,维持了半年的药物疗程后他决定放弃治疗。”
“可是他还活着,我们上个月一起吃过饭。那个肿瘤在他的脑袋里已经存在到第13个年头了。”
“而我想说的是,”医生淡淡望着面前少年的面容,“他很乐观。”
佑希依旧面无表情,不过在那道柔和目光里终于还是垂下脑袋,极轻地答了一声“哦”。
“止痛药我会开的,不过分量会很少,”医生呼出一口气,再次换上了专业语气,“用药要规律,也不要服用太多。”
悠太取完药返回,却没有见到佑希。他没有询问医生之前佑希单独留下的原因,只简单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诊疗室。长长的空旷走廊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却依旧不见套着驼色大衣的人影。
他在窗边站定,极快扫视着室外情况的同时腾出一只手取手机,不过这动作很快便停下了。视线尽头,佑希正毫无顾忌地踩踏着住院部大楼前的草坪,弯着腰的样子很像在找什么东西。
悠太蹙了蹙眉,很快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佑希的确是在找东西,不过不是自己的,而是某位落魄大叔的。后者正伏着腰坐在几步外的长凳上,他仅仅弯腰寻找了一会儿便吭哧吭哧地喘起了粗气;佑希原本是站在几步外默默旁观的,然而在看到这情景后只能不情愿地走上前帮忙。
“在找什么啊?”扒拉了几下绿中泛着黄的细草叶,佑希这才想起来提问。
“……戒指,”大叔气顺了一些才回答,“很细的银白色戒指,镶着一颗小钻石,小号女款。”
“戒指,”佑希讷讷重复了一遍,“戒指怎么会在草坪里啊?”
“掉了。”这次的回答十分干脆。
“果然是一位完全不懂得呵护爱情的大叔啊,”佑希冷声碎碎念,“求婚道具什么的居然可以这样随便掉吗——”
“是订婚戒指。”大叔额间隐约挑起了青筋。
“唔……”佑希蓦地顿下动作,然后偏过身看他,“大叔和幸子小姐不是很早就订过婚了么?”
“……啊,”大叔含糊应了一声,“订过是订过,不过现在已经取消了。”
“果然被甩掉了吧,以大叔这种糟糕的性格来说。”佑希不禁摇了摇头。
“……”大叔嘴角抽搐了几下,“总之给我找啦,戒指啊戒指!”
“已经是无所谓的东西了吧——”佑希直起身打算放弃。
“啊,扔掉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大叔扶额,接着再次起身决定自食其力,“算了,对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小鬼无话可说,完全的无话可说啊。”
“谈过的,”佑希抿起唇不满纠正他,“恋爱什么的。”而且比大叔这样短暂的恋情持久不知多少倍。
“……小鬼们的恋爱啊。”大叔不由地笑了笑,经过佑希后重又弯腰在枯败的草坪里寻找起来。
极小的银白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很可能来不及闪烁便会被忽略过去。佑希已经对这样费神费力的寻找感到厌烦了,可是瞧了一会几步外的瘦削背影,他在撇了撇嘴角后还是继续寻找起来。
悠太站到草坪边时,佑希正好摸索到了写着“严禁踩踏”的标示牌旁边,前者看着他一副认真模样不知该换上什么心情。
“佑希,在找什么?”悠太站在原地提问,几步外的人很快转过身来。
“大叔的戒指,”佑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提在手里的一堆药,“悠太也帮一下忙吧,超级难找的。”
“……草坪里的戒指么?”
“嗯。”
几个人在面积不算小的草坪上找了好一会儿,进度在悠太建议划分区域后加快了很多,最终是在一阵低头伏腰里体力几乎透支的大叔自己找到了那枚亮白的小玩意。两兄弟也不由地心生慰藉,几步凑过去瞻仰这只让自己费了不少心思寻找的戒指。
银白色圆环,很小的一颗钻石,大小上果然是女式的。佑希试验性地套了一下,只能松松戴在自己的小指上,硬套上另一根手指后险些没能拔下来。戒指的内侧刻着MS,是这对小夫妻名字的开头字母。
大叔在佑希还回戒指后立刻将它放进盒子里,接着收进了自己的口袋。在找到这枚小东西后,他的视线便没再落在它上面。
“幸子小姐呢?”悠太不知晓前情,在三个人走回住院部大楼时轻声发问。
“还在生气吧,”大叔苦笑一下,“几天前就没有再来了。”
“不是大叔么,被甩的那个。”佑希插话。
“那是你自己乱猜的啊死小鬼!”大叔终于一巴掌拍上了佑希的脑袋,旋即又喘了几口气,“是我要分手的,幸子一下子就摘掉戒指砸过来了。”恰好被打中了鼻梁,真是要命得痛。
两兄弟瞧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不敢再噤声,几个人又走了一小段距离,干脆在一楼大厅靠墙角的一排椅子上落座。各种人来来往往的倒是十分热闹,大叔盯着几步外穿梭的人流很快开始发呆。
失恋后遗症,貌似都是这个样子。
剩下两个人坐一边有点无措,不一会便安慰似的开始提些问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免这位落魄大叔进一步黯然神伤。他们问一句,大叔便喃喃自语似的答一句,寒风和走动间泛着青的脸色也逐渐正常起来。
言谈间才知道他已经结束掉那样要命的放化疗了,不久后打算出院,至于更长远的打算,两兄弟却默契地没有再问。大叔的身体状况的确比上一次见面要好上许多,至少还有力气时不时对着乱说话的佑希咬牙和爆青筋。
“大叔为什么要抛弃幸子小姐啊?”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佑希却突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鬼你就不能注意一下用词吗?”大叔再次抽了一下手边的栗色脑袋,“我那是离开,离开好吗?”
“不,没有区别吧。”悠太默默腹诽。
“等到你什么时候爱上一个人就会知道这种心情了,”大叔倏然低沉下语气,仰身靠上椅背的模样显得很深沉,像佑希很早时候见过的,他在指间夹着一支烟时的神态,“那时候想到的东西,大概算得上和自己无关了。”
佑希和悠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不解和茫然。一旁的大叔再次极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蓦地低头瞧他们:“对了,我有说过请你们喝啤酒吧?”
坚持要在出院前履行承诺,大叔一脸坚定地打算拉着两人去附近的酒吧游荡一圈,然而在意识到两兄弟的年龄仍处于“立入禁止”行列时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就没办法了啊,”大叔摸了摸下巴,“只能简单请一顿啦。”
这样一来行程缩短了数倍,几个人四下转悠,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专售酒类的自动贩卖机。佑希十分向往那张只有在成年后才能享有的IC卡,大叔捏着那张小薄片在识别器前快速刷了一下,正常投过硬币后很快有几罐啤酒滚出来。
“永远没办法在父母大人那里享受到的待遇唷。”大叔熟练地将易拉罐抛给两个人,一扬手的姿态说不出的潇洒。
两兄弟在他仰头灌了一口啤酒后默默对视一眼,接着才拉开拉环将易拉罐凑近嘴边。佑希率先尝了一口,接着用一种敬佩的目光望向悠太:“真的是苦苦的。”他还记得很早之前在便利店里时,悠太告诉过自己这是常识。
“……唔。”悠太也灌了一口,微苦的清爽口感,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但总是和药的味道相差了许多的。
“果然是小鬼啊,”大叔被两人的反应呛了一下,接着笑起来,“习惯之后就会喜欢的,冰镇过的会更爽快哦。”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对手里还剩下大半的一罐啤酒感到发愁。
被落魄又伤怀的大叔纠缠了很久,两人返回公寓时已经接近深夜。
3罐啤酒最终都进了大叔的肚子,他微醺后便开始语重心长地以长辈身份传授各种人生经验,在一连串与女人的相处之道后甚至连“睡觉要侧躺不要仰躺这样不太会打呼噜”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两兄弟既没有女人也没有打呼噜的陋习,在这样的谈话里感到十分怅惘。佑希将下巴嵌在悠太的肩窝里,自己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有种轮回了很多遍的错觉;而悠太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觉得身心俱疲。
跳下深夜地铁,虽然行人稀少了许多,但街市上依旧灯火通明。几乎每一家商店的橱窗上都张贴着圣诞老公公的脑袋,喷雪写就的“Merry Christmas”在一边五颜六色地排布着。中心广场的小花坛边立着一只巨大的圣诞树,墨绿色的枝桠上悬挂着许多彩色包裹和金色铃铛,顶端通着电的五角星在夜色里十分明亮。
第二天就是所有商场都会进行疯狂打折的圣诞节,平安夜里所有人都该感受到未来充满光明的简单快乐。
商场的工作人员正穿着圣诞老人的玩偶装分发礼物。糖果大约已经被早前出来活动的小孩子们领光了,现在他正提着一只篮子,身边围着的也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
“喂喂,不是吧居然送这种东西——”
“噗,谷山最需要的,全给他全给他!”
“——闭嘴啦混蛋!”
佑希不禁侧目望过去,几个朋克打扮的年轻人闹得正欢,看上去年纪最小的男孩子在注意到他的视线后,立刻红着一张脸和另外几人拉开了距离。被叫作谷山的人很快接过圣诞老人送的东西,然后扯着一个长发青年率先走远。
“悠太君,”佑希扯了扯悠太的袖子,“不会好奇吗?”
“……”悠太直觉那个篮子里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等到那几个人走远后佑希才扯着悠太接近圣诞老人,后者对着两个人滑稽地摇摆身体,接着从篮子里抓出一小把东西径直塞进悠太的手里。佑希眼疾手快从他手心拎起一个,在看清小小的盒子后立即红了脸。
是安全套。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抬头看面前身形硕大的圣诞老人,然而隔着一层充气玩偶装什么都看不出来。悠太对着手里的几只小盒子抽动一下嘴角,想要将它们还回去,那只圣诞老人却提着篮子躲到一边去了。
佑希瞧了身侧人一眼,顺手就将那几个小盒子拿过来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他又左右瞧瞧,然后一把抓起悠太的手快速远离现场。
“佑希——”悠太堪堪开口。
“唔——”佑希掏出手机低头看时间,接着蓦然转头吻上悠太的唇,“圣诞快乐。”
街角的位置,路灯明亮,两个人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极近的距离里分不出彼此。
午夜12点刚刚过去,第二天到了。圣诞到了。
“圣诞快乐。”悠太叹息着吮了一下佑希的上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