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斑比×青志]》阡落落

2、02#

　　02#

　　“铛——”
　　金属球棒正中球心，发出脆响，白色小球划了个利落弧线，直冲太阳高度飞去。
　　跑者在垒指的命令下飞快起跑，钉鞋在垒包踩出尘土飞扬，捕手立时掀了头盔站起身，扯开嗓子对外野手发出指令。
　　“快、快回传！中继两次给本垒！”
　　负责捡球的中外野一抬起脸来便惊慌失措，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在监督的咒骂声中意识到，应当以将球传回内野作为最优先。
　　“二垒！”
　　“捕手！”
　　与气势大增的对手相比，挥臂传出的球路总显软弱无力。
　　球刚刚落入二垒手套，先头跑者已无滑垒得分，高举右拳发出振奋嘶吼。
　　小田原城德高校对战堂东学院，是立校传统之一的亲善比赛。

　　“…江波戸、你愣什么呢！”
　　零出局被人以漂亮长打再取一分，攻守迟迟难以交换，城德的防守阵容愈加沉默下去。满场致命尴尬中，身处板凳席的监督田茂青志一声怒吼，惊醒陷入呆滞状态的队长。软绵绵地把球还入投手手套，被接二连三打出去的投手·赤岩回到投手板上。
　　“赤岩！不要在意！你的任务只是把比赛连贯下去而已！”
　　又是对既无高球速、又缺控球力的投手进行鼓舞。
　　“还真是辛苦啊…田茂君。”
　　耳膜内的血管由于愤怒而震动着，连身边响起的沙哑男声都夹杂着不知名的噪音。
　　田茂侧脸给了负责城德棒球报道的旧识·中込太一个白眼，没有接话。
　　场上，平素软弱得令人着急的小捕手仰天大喊：“无人出局——”内野们顺势跟上，一时间呼吼声此起彼伏。各式口号中，三垒白尾的命令最为清晰，“赤岩、投个好球！”，肩负重要使命的投手认真点头，转回身重新面向本垒，将小球谨慎地收入手套。
　　在对投手给出暗号前，江波戸冲板凳席匆匆一瞥。
　　隔得太远，田茂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少年思索半晌后方才抬起的左手上，看到了竭力控制的细微颤抖。

　　“……”
　　那个瞬间像是有电流经过心脏，田茂猛然一窒。
　　他明白的。面对未知强敌时，紧张根本无法压抑。
　　由赤岩手中脱出的小球，再度直直飞入天空。
　　身旁中込还火上浇油：“如果是我的话，会让投手至少学一种变化球。”

　　***

　　大约13年以前，站在投手丘与本垒板遥遥相望的，还是中込太和田茂青志。
　　原本同王牌投手中込搭档的前辈于夏季大会后引退，实在缺少可靠人才填上来。彼时，还是个捡球担当的一年级小孩田茂被监督选中，在众人的质疑声中临危受命。
　　听监督吐出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间，田茂下意识地抬起脸来，朝中込前辈的方向张望。
　　而身着帅气的灰色制服，金发压在棒球帽下、耳钉与阳光共同闪烁的投手，恰好也把目光投过来。两人视线相撞，在此之前几乎从未与他交谈过的前辈，提起唇角冲他一笑。
　　田茂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乱了。
　　他在捡球与挥棒的间歇，曾隔着老远眺望正在进行练习赛的常规队员。
　　在15岁的懵懂少年心中，能够投出锐利速球的中込，就好像棒球的神明。

　　两人刚开始组建投捕搭档时，正处于磨合阶段。
　　为使自己的存在对前辈更有意义，田茂的练习愈加用心。
　　即便是在偏差值高得要命的学霸校城德，他的头脑都算数一数二。东大京大庆应，全国顶尖高校几乎就是任选。相较之下，棒球天分极高的中込在学习上稍显逊色，分明比自己还高一年级的前辈，偶尔也会满脸别扭地扔给他一罐咖啡牛奶，催他帮自己解释理科题。
　　如此相处下来，倒不觉得不够平等。
　　可时间一长，中込终究发觉田茂并非打棒球的料。
　　自己引以为傲的决胜球，小捕手根本无法将其纳入手套中。
　　教也教了，训也训了，田茂仍做不到位。
　　城德棒球部的成员本来就少，眼下也没有人愿意与他交换防守位置。
　　磕磕绊绊地组合下去，中込的甲子园之梦自然化作泡影。
　　后来，再看向后辈的目光，便少了坦白信任，多了冷漠嘲讽。
　　“田茂、你根本就跟不上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上我。”
　　三年级最后的夏天，惨败于堂东学院之后，中込太汗水浸湿全身，在部室里用力踹向置物柜。满屋子的人，却没有任何声响，只默默看着身为全校骄傲的天才投手脱掉制服，扔到地上。

　　一脚踩上去，恰是背后鲜明的“1”号。

　　***

　　同十名垂头悔恨、却并未丧失战意的队员结束赛后检讨，推开寄宿的樽見家的店门时，夜已经极深了。
　　田茂青志弓腰躲过头顶风铃，摘下球帽。店主楓见来人是他，便绕出柜台迎上前来。
　　拥有与女儿柚子相同的明亮眼睛，目光中闪烁会意，楓首先立起食指压上嘴唇，又横过去指向小店的最深处，只使唇语：“中——込——君——来——了——”
　　家庭餐厅的灯光布置成温馨橙红，摆得错落的桌椅装饰后面，有一个人静静端坐。
　　眼睛半阖、前发柔软地搭在额头上，阴影从眉骨开始，顺着鼻梁延伸到鼻尖。
　　似乎是观毕亲善比赛后，回去换了身衣服，休闲衬衣与开衫勾勒出溜得奇诡的肩膀。
　　左手边摆着一杯啤酒，泡沫已经快要消失了，压在底下的木质桌面湿得深了一个色度。

　　说起来，自两人意外重逢后，田茂曾偶然撞见中込躲在校舍后抽烟，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两指夹着香烟往嘴里送，深深吸入一口后仰起头，吹出迷蒙烟雾。
　　坦白地来讲，那幅场景给田茂造成了不小冲击。他们少年初识，相继毕业，根本没有机会见证对方从愣头青脱胎换骨的过程。心中对彼此的印象，大约也都还停留在中込离开高中的那个春天。
　　天长日久，时光不饶人。
　　田茂“哟”地抬手打了个招呼，见对方醒过神，便不客气地霸占了前辈对桌的位置。
　　“你…”
　　“…”

　　“要吃点什么、青志君？” 两人交□□头示意，一时间找不到话端，陷入尴尬沉默。见状，樽見楓适时地前来解围，给田茂端上冰麦茶。
　　目光乍一触及浅褐色的饮品，脑海中便浮现出清爽口感。田茂后知后觉地感到口干舌燥，胃袋空空。
　　“无所谓……做起来快的，来一点就够了。”
　　樽見楓勾起笑容，摆出个胜利手势。
　　目送老板娘哼着小调转回后厨，再将视线收回来，就注意到记者手边摊了本手帐，原子笔斜斜地搁在上面。仔细去辨认，能发觉方格纸上除了“以弱胜强”外，空无他物。
　　这令田茂再度难堪地回忆起惨败：“——怎么，中込桑实在没有可报道的了么？”
　　对方似乎心不在焉，紧蹙眉头，好半天才回应：“…还没采访过监督…取材都没结束，怎么能随便断定有无报道价值…”
　　“…原来中込桑还真有报道城德的想法？”骇笑。
　　“我说要做的，不管结果如何，都绝对会做。”
　　“那…我不如卖给前辈一个人情？现在就把取材做掉，然后中込桑就能尽快放弃跟踪城德的想法了吧。”
　　“…你就这么想让我赶紧离开？”
　　“前辈难道没听说过熟语…‘话不投机半句多’…吗？”

　　暧昧灯光中，田茂青志拿左手撑住下颌，稍稍侧脸，小猫一般的唇角翘得讽刺。
　　而中込太抿紧嘴唇，短暂的考量后，瞳仁逐渐变得锐利。他抓起笔，将手帐向前翻了好几页，停在被各色记号反复修改删补、涂得乱七八糟的一面。
　　“那…田茂监督、为什么会提出‘保持弱小、取得胜利’的观点呢？”

　　***

　　出乎田茂意料，似乎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记者中込太的访谈十分详细切实。围绕“保持弱小”的主题，由多个角度切入，直把他的想法榨取得干干净净。他一点点解释着自己的想法，半分敷衍含糊都会被对方识破。采访的整个框架看下来，比起取材，更像是帮助田茂整理思路的一种手段。
　　说到“俺が”而非“俺は”，那是心理暗示，得以令自己产生主导权。
　　说到“球不要过来——”，则是反向利用紧张心态，消除防守的模棱两可。
　　说到“保持弱小”，是因为城德的技术与练习时间都远逊于他校，他们现在真的非常弱，所以只有另辟蹊径，寻求新奇战术，险中求胜。
　　即便亲善比赛输了，但是接下来还有常规训练，还有合宿。在夏季到来前，务必贯彻战略进行练习。

　　……

　　不知不觉中，田茂原本倾斜的姿态变得端正。
　　他将双膝合拢，身体转过来正对中込，连猫得厉害的脊背也减小弧度。
　　一对上中込那仿佛闪烁着星光的大眼睛，他就好像失去了理性判断的能力。自己的想法、球队的缺陷、尚且疑惑的地方，什么都毫无阻碍地说出了口。
　　因为中込太居然在看他的脸，在听他的话。
　　微微弓背，在说“今天受教了”。

　　因为他的投手、他的宿敌，那个永远高高在上、连余光都不留予他的男人，深褐瞳仁中，竟有他的倒影。

　　在田茂青志残存的记忆中，他和中込从未有过这样顺畅坦白的交谈。
　　或许是年岁渐长，明白控制情绪，也懂得为彼此留出余地。
　　把记者手帐中的问题全数跑完，楓亲自端到田茂身前的杂菜咖喱也凉透了。他随意搅拌着半凝固的咖喱，与米饭混合就往嘴里送，却被在纸页间密密麻麻填满记录的中込拦了下来。
　　“…干嘛？”
　　眼睛还钉在手帐里：“饭菜凉了的话，叫楓桑给热热再吃吧。”
　　那语气太过日常，田茂却霎时忘了呼吸。

　　***

　　请老板娘重又加热咖喱，还遭到对方的佯装不满。亲善比赛结束后的夜晚，留在田茂青志印象中的，除了咖喱的辛辣味道，还有与《Trophy》体育记者的道别。
　　中込租住的公寓离城德有些距离，取材结束，他喝干杯中啤酒，就要告辞。
　　留在座位上，努力填饱肚子的田茂，却在中込说完“多谢款待”，推开店门时猛地站起来。勺子还握在手中，他脱口而出：“等等…斑比！”
　　扭回来的脸不掩惊讶之色。
　　“斑、比…我是说，中込桑…继续变强，还是你的目标吗？”
　　夸张地苦笑了一下，中込太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肩。
　　“就像你说的，变强之后再受伤吗？”
　　“我…”
　　“青志君。”
　　对方郑重地收回已迈出店门的左脚，转来正对他，音色低沉。
　　“青志君…在我看来，你的队伍真心太弱…但是依照你的理论，只要继续培养下去，不论大小，获胜可能一定是存在的。
　　“而我，已经不能打棒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