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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只要一站上本垒,直起背来,便能够览尽风景。
捕手是唯一能够面对球场进行防守的位置。
他需要监控防守位置、指挥队友、尽全部力量阻止盗垒或得分。总揽全局,运筹帷幄。
然而不论穿多么完备的防护具,他仍然会觉得害怕,连护膝下的小腿都在微微颤抖。
深蹲在地,将手套摆至身前,两腿间给出他想要的球种暗号。
可投手永远不会去看他,抬脚振臂,球路刁钻狡猾。
他想要的是正中直球,那人投的却是紧擦好球带边缘的快速滑球。
快如闪电地袭来,躲闪不及,心知拼命也得挡下,只得任它重重砸上胃部。
隔了一层护具,钝痛与呕吐感依然强烈,令人不禁感觉大脑霎时空白。
“啪嗒”,白色小球由腹前掉落,骨碌碌地向前滚动几圈。而他还没来得及捂紧伤处,便听不远处传来沉闷的一声,顿时指尖冰凉。
站在由地面隆起的投手丘上,那人将手套狠狠掷开,皮质与地面相撞,激起几层尘土。
缓慢地扬起脸来,恰是黄昏漂亮的大逆光。投手的金发被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绚烂刺眼。未变声完全的嗓音,青涩稚嫩,却以深谙高高在上的腔调。背负着“1番”,队伍的王牌投手斩钉截铁的指责有如天命:
“我没有办法跟接不到球的捕手组合!”
***
三条校长的茶仍是冲泡得太浓。
坐在几乎每日必前来报到的校长办公室,捧着滚烫茶杯又不愿入口,29岁的棒球部监督·田茂青志转动脖子,发出咔咔声响。
在他的印象之中,昨夜似乎做了一个糟糕的梦。醒来时,费劲心思也没能回想起梦境的内容,然而颇受影响的情绪却无法修正了,低迷不安一直持续到棒球部晨训,没有及时更新部活记录的经理人柚子成为替罪羊,被刻薄训斥了一通。
田茂倒不是担心柚子会赌气,只是不大满意随意迁怒的自己。
面前校长乐得连褶子都深了不少,两指挑开百叶窗远眺正在上体育课的三年级生,口中还哼着小调。
每当此时,田茂都怀疑校长又在哪里挖了个坑,只待劝服他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往后靠了靠,一本正经地挺直腰板,衔住茶杯口。
但就在下一秒,门板被敲响三声,随即有人拉门而入:“失礼了——”
飞速转身的三条校长立时绽放无比惊喜的笑颜。
田茂刚含进半口茶水,震惊之余囫囵下咽,烫得喉咙生疼,还未吞尽又想说话,结果连气管都呛入开水。
咳、咳咳咳——!
这是斑——!
“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哦对,其实也用不着这些?你们在高中时期是Battery来着吧?呐,青志君,中込君?”
三条校长其实是城府极深的笑面虎。
为何直到这种局面,才意识到分明昭然若揭的现实?
乍一分辨出来人音色,田茂青志便下意识地蹦了起来。
他拧过脸,与来人四目相对。
整洁干净的藏青色西装,搭配米黄条纹领带。
棕褐短发削得利落,鬓角推上去露出耳朵。
如湖水潋滟的形状优雅的大眼睛,以及略微嘟起的丰厚嘴唇。
田茂一时间张口结舌,直怀疑自己是否行步不慎踏错时空: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他记忆中的搭档,可无论怎样细细端详,都难以重叠上旧年影子。
——那个傲然宣布“没有办法跟接不到球的捕手组合”,锋利得酷似出鞘名刀的少年。
***
“这位是《Trophy》杂志的体育记者·中込太先生,负责这一季高校棒球。由于城德是他的母校,所以被杂志社指定为我校的专门报道担当。”
“我是中込太,请多多关照。”
放课后的棒球场,队员们一字排开,正是训练前的监督训话时间。
田茂青志穿裤腿短一寸的不合身西裤,猫背皱眉,声音慵懒。他随手朝身后一挥,就算作对来人的介绍,意图轻描淡写,却还是被身着球队制服的小经理识破诡计。
女孩夸张地尖叫起来,抬起手直越过监督指向中込:“是中込君啊!”
“哈?”
男子高中生们此起彼伏。
“笨蛋!是城德传说中的王牌,大学毕业后被选为职业选手的中込太呐!”
“职业选手?”
这回异口同声。
“真!是!一!群!笨!蛋!”恨铁不成钢的柚子一个个踮着脚拍过头去,“这可是城德永远的骄傲啊!说起来是高我们几届来着…仔细算一下的话…中込君今年30岁对吧,也就是十二年前…”
论头脑运转之快,在场成员应当没人能与东京大学前研究员·田茂青志相比。已然预料到柚子绝不会放过这场“巧遇”,他只得抬手扶额、徒劳地想要遮住抽搐不止的嘴角。
“呐!等下!这不就意味着中込君跟监督——”
“是的,我就读三年级、田茂君是二年级生时,我们是投捕搭档。”
悄然向前半步,同田茂并肩,笑容妥帖和气、态度稳重诚恳,中込太朝众人示意手握的笔记本,欠身说了句“请多指教”,唇角勾出的弧度完美过度,瞬间收获小女生的尖叫与全场崇敬目光。
“那我就不打扰大家练习,先在旁边看一会儿。”侧脸朝向田茂,中込笑意不减。
而田茂只觉满脸神情都快冻僵,这个男人春风化雨般的圆融,几乎令他作呕。
“别因为有人在看就紧张啊,牢记住我们的理论,我、们的理论。”
并不理会中込,监督朗声布置今日的训练内容,队员们各自领了任务,便排成两列纵队,分组做起了热身准备。
紧钉自己横颜的目光,就在少年们将注意力移开的瞬间,由温吞转为若有所思。
***
虽然并不乐意承认,但是田茂青志很难忘记,当他重新回到小田原城德高校的第一天,撞见棒球场上零星几个学生时产生的感动。
阳光曝晒里,暴露在外的皮肤产生刺痛;吹拂过球场、扬起鬓角黑发的清爽的风;悠长的防空警报响彻天际;只需要两步,就能够从阴凉的板凳区,踏入得以吸引全场注意的内野中心。
他直立于本垒,放眼望去,八名队员或远或近,都只注视他一人。
血液拍打脉搏的声音,在耳膜处咚咚咚咚,逐渐增强。
毕竟再怎样反复否认、假装遗忘,田茂青志都毕竟曾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校球员。
“好弱啊…”
沉溺于思绪的他,被身边微小地、诡秘滑进耳鼓的感叹打乱。
立时醒转,田茂往左侧一看,中込紧皱眉头,一双亮极的眼眸直投向正在场上练投的现役·投捕搭档。唯一能够胜任投手职的赤岩,朝队长江波戸频频挥臂,他尚不懂得变化球的投法,硬要说的话也只能区分出快慢球,再外加经验过浅,动作还没固定,令人为他捏了一把汗。
“哈?”
“那个投手,是叫…”中込翻了翻柚子交予他的名单,“赤岩公康?投球姿势太不安定,重心都没稳住,手指也没用力扣住,这样的话球速肯定上不去。”
“哦…是么。”
“还有内野手们,”记者又指地滚球训练的小队,“即便意识到了接球的基本原理,身体也很难跟上快速弹跳的球的运动…总体来讲,只有三垒的那个…白尾具备应有实力。”
“嗯,所以呢?”
“所以…?”
“所以我们这种弱得要命的学校,是不值得《Trophy》进行重点取材的吧?”
“不…我只是想说现在的这种水平,在夏季甲子园是很难生存的,如果不变强的话…”
“不会变强的哟,我们。”
“…什么意思?”
“不论是球员资质还是练习时间,我们学校都是无法与其他棒球部相比较的,现在是很弱,将来的我们也不会变得更强…我是指、普通意味上的强大。”
“但是如果不变得更强的话,是无法取胜的啊。”
眉梢一挑,田茂将两手撑在铁栏杆,环顾正在胡乱吼着“Don’t Mind”的城德少年,黄昏光线斜斜地射过来,他的脸迎着夕阳,而身旁的中込仍落在深重的阴影里。光与暗明晰地,将他们划分进对立阵营。
“我们会保持弱小姿态取得胜利。”
“噗…”
这一番话确属真情实意,又是剑走偏锋,由于灿烂余晖而微微眯起眼睛,田茂的胸中陡然涌出豪情,果真,身侧记者被反常规的宣言震得当下愣在原地。
可待思绪重新接上,男人又像是生发起对抗心,吊起半边嘴角,竟然冷笑出声:
“不追求强大的队伍怎么可能获胜。”
田茂更是一句顶一句,绝不示弱:“追求强大有什么用?”他的目光逡巡于记者被西装妥帖包覆的右臂,“强大之后把自己的肩膀弄坏么?”
他的音质偏尖细,冷下来更是颇显刻薄。中込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右肩,眼神扫过来时,似乎忘记以温润粉饰,锐利中透着几分怨恨。田茂直直撞上这样的目光,耗尽精力坚持同他对视。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田茂青志一日都不曾将他的捕手抛在脑后。
状似无意、却又执拗地,关注各类媒体报道以掌握对方动向。
拿着体育推荐进入大学,于明治神宫崭露头角,职棒星探指名道姓要他加入,年少帅气技术高超风头无两…
然后就是在繁重训练与比赛对手恶意冲撞的双重打击之下,右肩韧带三度损伤。
那个高扬起瘦削下颌、连余光都不愿赐予他的天才投手,初踏入梦寐以求的职业棒球世界,便被迫离开,留在电视节目与杂志专题的最后画面,是他身处本垒,被对方捕手撞翻在地后,死死捂住右肩的姿态。
棒球帽被掀得很远,金发青年痛得满面冷汗、神志不清。
“如果能赢,证明给我看。”
小田原城德高校棒球场,板凳席上的胶着对视。
中込的眼睛泄露出几分戾气,半晌,他微启嘴唇,词语从齿间挤出。
而田茂答得调侃。
“这自然是没问题、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