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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锦瑟 ...

  •   在苏州的第十天,康熙一行移驾围场,第一次在外面扎帐子,勉强可以算作是宿营,这令我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在现代,马都很少见,也没有大片的灌木林,所谓的“马场”不过是用来赌马赛马,经过驯化后的骏马已无野性,只知道傻乎乎地在人的驾御下向前向前向前进,目标便是没有目标。
      而现如今,这里的马匹匹毛光皮滑,膘肥体壮,长长的鬃毛在奔跑中随风飘扬,极尽英姿。看不出马的关节如此粗大,运动起来却很灵敏。如果能让我爬到它的背上去遛遛,这一趟南巡总算没有白来。可惜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加之我又不是什么满州贵族之女或谁家贵妇诰命之类,只能在康熙身侧送送茶水,做些不费力的活儿。大热天儿的,一站就是一整天,加上林子里的蚊虫极多,回到帐子里我立即打了凉水来好好洗了个凉快澡,这才凉爽了许多。
      同帐子的宫女还有两个,因为平日里相交不多,她们见了我,都不怎么说话,各自做事。今儿晚紫竹有差,估计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百无聊赖中,我找了件素色缀海棠的袍子往身上一披,出了帐子。
      夏夜的风,带了点儿青草香。耳畔尽是杂密叠韵的虫鸣。我伸手环住肩,漫不经心地习惯性抬头望向天空。一时之间震撼得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墨蓝色的天空中珠玉点点,不是零落散乱的几颗,而是密布了整个天幕。高空中没有云层,即使是很小的星星也很亮,可以看得很清楚。突然想起李商隐的《锦瑟》,不自觉就轻声吟了出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以前喜欢这首诗是因为太华丽,似梦如幻,如今念来却似乎有些能领悟到诗中的怅惘了。若真如世人所疑,这是一首悼词,悼的又是何人?是至爱,是至亲,亦或是诗人一生的梦?
      未待我想个明白,周围的空气急速一卷,我被什么人一拽,拉到了狂驰的的马背上。
      原来我只顾看满天繁星,已然走到马道旁。待回过神来,耳畔只余呼呼风声和狂乱急躁的马蹄声。一只有力的手环着我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缰绳。
      “是什么人?还不快放我下来!”我愠怒地喝道,身子不安地动来动去。
      那人的唇贴紧着我的耳背,温热的气息熨得我的耳垂又是红又是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四哥待你不好么?所以有所思,所以有所忆?”
      我浑身一震,嗓子突然干涩得讲不出话来。十四?!为何会是他?!
      我的腰间一痛,十四收紧了手臂,策马间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已出了马道,四周是空旷的草地,恍然间身体如飞起来了一般。我苦笑,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何必?你又何必?苦苦抓住自己不放?”
      “你还在,四哥还在,你叫我如何放?是要笑着看你们幸福吗?”十四冷笑,我却只听见了那悚然背后十四破碎的心的哀叹。十四压低了嗓音,语气严肃起来:
      “我再问你一次,不想让自己后悔。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我。”
      “你会后悔吗?哪怕有那么一点。”
      我闭了眼,又是无奈又有些心痛,但回答却是坚决而没有半点犹豫:“不会。”
      “你!”十四怒声憋闷道,我忽觉身后一空,无处着力,却见十四一只手放开了缰绳,我慌张地回头,一闪之间,十四冰冷铁青的脸上写满了决绝。傲然的嘴角却勾了一抹笑。
      几乎来不及思考,我反身去抱十四,两个人的身体同时向后被甩下了马背。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我抱紧十四,心里却别扭得紧:就是我与他一同摔死,也不可任他一人摔下马。连打了十几个滚儿,我们终于停下。睁开眼,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十四已用宽阔的肩膀护住了我。
      蓦然间,十四恍若从梦中惊醒般松开我。我站起身,浑身上下都在痛,难道骨节错位了?可是又能活动。我龇龇牙,伸出手去拉十四。他看了眼我的手,冷不丁一下打掉,兀自起身,却是痛得直吸冷气,一只手按住左肩。
      能让十四这副样子定是伤得不轻,我止不住问道:“怎么样了?要不要找太医瞧瞧?”
      十四冷然地瞧着我:“这么想让皇阿玛知道我夜半还在驻地周围遛马么?四阿哥他们大概不会认为我是单纯在遛马吧?一个不注意就是关乎脑袋的大事。”
      我一时气结,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我倒是以为十四弟是在单纯地遛马!”凛然却熟悉的声音朗然传来。
      我扭头一看,却是胤禛!!他着了件恍如华月的白袍,衣袂翻飞,揉捏着坠玉的右手骨节微僵,透出些苍白的颜色。我抿了抿唇,胸中急涌的暖意堵在了喉口,无法言语。看惯了冷色的他,竟不知他穿起白衣来居然可以好看成这样子。
      十四飞快地看我一眼,再看向胤禛时眸中冷凝越盛。他冲胤禛抱拳,眉峰紧蹙,显是在极力克制:
      “那便多谢四哥信赖了。”
      胤禛面无表情地一点头,扯动嘴唇:“自己的弟弟,如何不信?”
      十四惊诧地看胤禛一眼,低头时眸中一闪而过的不屑冷然。又一抱拳:“夜已深,十四先告退了,四哥……也早些回营吧。”说罢意味深长地盯着我,又回转头,似乎我与他本无干系,昂首抬步就走。该死,当我是空气么?居然就这么撇下我。好歹我是个姑娘家,就算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该就这么把我丢给胤禛啊!
      我正气恼,胤禛背对着我,向前走去。无奈,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一起在草原上漫步,周围的温度瞬间低到零下。胤禛不说话,只是大步走向未知的前方。天际是依旧灿烂的星空,我却没了之前的心情,他孤寂的身影映着满天的星光,就像是那轮明月,永远高傲地孤独着。不一会儿我就落了距离,几步开外的胤禛像会突然消失一样。我心底深深的恐惧扼住了喉咙。
      “胤禛!”我急唤出声。
      他不回头,身体顿了下,继续向前走去。
      我快步追上去,想是刚才跌下马背摔伤了什么地方,这一跑全身都扯着疼痛。我的脚步却丝毫不敢停顿,拼了命地跑上前,痛得后背都是汗。
      “胤禛!胤禛……啊!”我的脚下突然踢到了突出的石块,跌坐在地上,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看向就在前面的胤禛。
      他仍是没有回头。一时间,绝望无助的恐惧催生了泪水。那个宛如华月的人影在泪水中模糊起来。我低了头,大颗的泪珠跌碎在石块上。他生气了?为什么生气?他走掉了,头也不曾回。他怎么可以这样?什么也不说就判了我死刑。
      脚踝上火辣辣地痛,我却无心顾看,只觉浑身都散成了一块一块的。
      “你打算一直坐在这儿么?”
      抬起头,胤禛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的身前,他伸手拽起我的胳膊,我的右脚一着地,身体一歪又跌了回去,慌乱中双手紧抓了胤禛不放,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起来吧。”我冲胤禛道,动了动手臂,他一动,将我的手臂压回去。我这才发现这位置有点儿……
      胤禛不偏不倚地正压在我身上。我们的距离那么近,近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你……快起来了!”我的声音失了先前的平和,说到最后竟是安静得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还好是晚上,要不然看见我顶着张番茄脸他还不得笑死我?
      夜太静谧,半秒钟的空白也让人无法忍受。胤禛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我,看不出他眼中的情绪。半晌,我终于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
      “胤禛,你生气了?因为看到我和十四……所以生气了?”
      胤禛不回答,松开我的手,轻轻抱住了我。
      我隐隐松了口气,道:“其实我和十四……”
      “你的心是我的,对么?”胤禛打断我的话,低沉冰冷的嗓音里透着丝脆弱,环在我腰间的双臂略微收紧了些。
      “是。”我把头埋进他怀里。不同于十三的温暖,他的怀中尽是清凉。而我恋着的,却四这带了淡淡檀香气的清凉,止不住要沉溺,止不住想用一生去温暖他。
      “这一生,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是。”
      “那么你听好,我收下了,你的心我收下了。耔儿,你要应我,你的心,给了我便不可再给别人。”胤禛有些霸道地说,手臂的僵硬却泄露了他的小心与不安全。
      我的沉默让他越发不安,紧闭了双眼,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突然我觉得好笑:方才我是犯人,这么快就换他当犯人了?我们这算不算是同甘共苦?脑海里浮现出我和胤禛穿了斑条的情侣囚服隔着栏杆生死相望的样子。我一下子“扑哧”地笑出了声。
      胤禛鹰一样的黑眸突然睁开,有些愠怒有点恼怒。喉咙里嘟囔了句什么。
      他的眉深蹙,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见他窘迫的样子,我笑得越发灿烂,像耀眼的烟火点亮了黑夜。
      “不要这样笑。”胤禛闷闷地说。
      我不明所以,仍旧笑笑地看着他,澄净如水的双眼因为笑意而闪亮。
      “不许……”胤禛的话讲了半句,蓦地低下头,吻住了我开在唇角的笑容。我呆楞住,笑容凝滞。只感觉到两片微凉的薄唇在我的脸上落下细密的吻。渐渐的,胤禛的唇间有了温度。我闭上眼,是什么滋味却说不出。似乎是如蜜糖般的甜腻,却又似杂了些不易察觉的苦涩。
      “胤禛……”我正待出声,他的唇堵住我,我的身体一颤,睁开眼正撞上胤禛黑如金墨的双眸。此刻有丝丝迷乱。他的吻变得火热,一路吻过我的下巴,呼吸间吻进我的脖颈。不习惯的痒痛感让我忍不住想推开他。他却压紧了我的双手。
      我眸中流露出“不想,不愿,不要”的神色,只是匆匆一瞥,胤禛低下头,吻上我的锁骨。一阵刺骨的凉意,素白的缎袍滑下双肩,现出柔白。
      “啊!”当他的唇落到我的肩上,突然的疼痛终于让我叫出声来。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到脚,胤禛终于停了下来,抬起身却瞧见我的肩上有一大块淤青,想是先前坠马摔的。
      我抿紧着唇,因为他方才的无视心有点隐痛。我知道于他而言,我再独特再不一样也不过是个女人,可自己的感受真正被忽视的时候,我还是止不住要难过。我浑身哆嗦着,不敢看胤禛,不想发现他眼中没有完整的“我”这个人的影子,只一味地想掠夺式的占有。
      淡凉的手挑起我的下巴。胤禛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另一只手抚在我淤青的地方。我的身体还是无法克制地抖个不停。胤禛叹口气,低柔地将唇贴在我耳畔道:
      “对不起,耔儿,不要怕我……我只是受不了你对我那样笑,美得就像一朵木棉花,柔弱却隐含着坚强,对不起……”
      沉闷的呼吸吐出来。我一动不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森冷的,他是凌厉的,可同时又有着不为人知的脆弱和恐惧,比旁人更异三分。
      胤禛轻轻拉起滑下的袍子,替我扣上盘扣。我隐隐有些歉疚,似乎自己错解了他。想来嫁给胤禛已有两年,却一直是尊活佛,当时推说年纪小,可如今,在这时代,如耔樱一般大的姑娘孩子都该生下来了。明明是喜欢他的,明明是应该情愿的,可是刚刚他碰到我,我的心里却很害怕,一时也想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觉得害怕。
      翻了个身,胤禛侧躺到我的右边,伸手捧住我的头,按入他怀中。有些热,我却只是动了动在他怀中寻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这个时候的我不可以,也没有理由躲开。
      “胤禛,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钮祜禄氏•耔樱,你会怎么做?”我无意识地低喃,眼神有些迷茫。话已出口,才醒悟自己问了一个多蠢的问题。
      “不会的,你就是耔樱,这个事实没有人可以改变。”
      果然,依他的个性,从来不会去假设没有可能的假设。我垂下眼睑,突然想起这些天康熙常在提的事——
      “紫竹,你果真要娶过府么?”
      胤禛环着我的手一松,沉默半晌。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是了,是真的了,早知道我一个“口误”会引起如此严重的后果,打死我也不冒充“紫竹”。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什么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出宫讨杯喜酒喝。”我略带自嘲地笑笑。还好在昏暗之中,他看不清我的表情。心里怪怪的,明明这事是自个儿造成的,却仍是止不住觉得别扭。
      “十四跟额娘提了,那日八弟、九弟也都看见了,我……”
      “不用跟我解释,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自去做。再说,你那么多福晋、侧福晋,她们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上我这个连侧福晋都算不上的人说话。”本来想宽慰一下胤禛,谁料一出口竟有些醋意,还不如莫要开口,免得多说多错。
      “耔儿。” 胤禛搂紧我的肩,也不顾我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竟似有些高兴,紧靠了头在我的耳畔,“你在生气么?”那语气仿佛我越生气他就越高兴似的。
      “嗯。”我支吾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漆黑的瞳孔带了些光芒,却是在笑。我看得呆了,阴郁冷凝的雍正怎么可以笑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只有一点点。”我暗恼道。
      胤禛止住笑,隐隐叹了口气,喃语道:“我常想……如果你早些年出生,如果我们早些年遇到,很多事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胸中一滞,那时他在病中,我也常如是想,虽然知道“如果”并不存在。
      夜风微凉,我没有出声,只是紧紧依偎着他。这一生,能相遇已是极大的缘分,我知道,自己不该再奢求些什么,至于那些将要发生的事,今夜我不要去想。我相信车到山前自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该发生的自会发生,躲也躲不过,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多享几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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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徐氏紫竹,查明德贤惠,端生貌庄,特赐满姓徐佳氏,赐侍四贝勒府,封格格。钦此,谢恩。”
      听德公公宣读完皇上的恩旨,我脑子里一片木木的,无意识地转过头,却见当事人更是已软在当场。感觉到我的视线,那清秀的眉眼转而对上我,竟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恭喜紫竹姑姑了,这可是天大的恩赐,姑姑怎么了?高兴得起不来身儿了么?”德公公身旁的小仁子打趣道,从德公公手里接了明黄的圣旨奉给紫竹。
      紫竹还是呆呆的,那目光仿佛恨不得剜下我的肉来。
      我一个寒噤,强自镇定地挤出些笑意:“姑姑,快些领旨谢恩,这可是姑姑的福分。”说罢去牵紫竹,她冷冷看我一眼,强硬地格开我的手,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接过旨意,纤白的手隐忍地捏成青白色。
      “奴婢……谢皇上隆恩。”

      回到皇宫已有好些日子,虽然早也怕晚也怕,巴望着康熙忘了这档子事儿,却还是到了这一日。我蹙着眉,极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好热,屋子里闷闷的。脖子上痒痒的,是蚊子么?如今连蚊子都来欺负我。我随手拍过去,触手的冰凉让我立时情形,猛然睁开眼,入眼是一双暗红泛黑的眼,我大惊,正欲起身,脖颈上有尖锐的刺痛传来,我的皮肤被刺破,渗出血丝来。
      “紫竹,你……”我迫不得已又躺回枕上,瞪大了眼看着神情恍惚的紫竹。
      穿了大红的嫁袍,紫竹的头上,金色的钗饰斜戴,只是胡乱的插在头上。烛光映着她的脸分外惨白。她的手上捏着一支珠钗,掌侧泛着血迹,似乎是无意中划上了自己。
      我伸手想移开她的手,却觉颈上疼痛一迫,只得作罢。
      “流血了……”紫竹看着我的脖子痴言道,唇角勾起诡异妖柔的笑:“你让他那么通,如今我终于也可以让你痛……”
      他?哪个他?
      “为什么,你占据了他的心,如今还要把我扯进来?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幻想穿上这嫁衣,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可是……都是你!是你!毁了他又毁了我!!”怒号中,紫竹眸中闪动着泪光。手上的力道不受控制,我能感觉到有血液沿着脖颈流下来。
      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趁她神智混乱,我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紫竹恶狠狠地看着我,力气大得惊人,两个人的胳膊缠在一起。额头上汗珠滚下来。我咬紧双唇,挥手打掉那支她捏在掌中的钗子,凶器飞开的一刹,血从我手臂上涌出来。
      屋子里空气燥热,紫竹软在地上,还是一副沉在梦中的样子。我的耳畔尽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脑子钝痛着阵阵后怕。
      紫竹坐在那里,半晌,我终于有力气挪动,蹲身到紫竹身前,手刚碰到她,她突然如受惊的小兽猛一瑟缩。
      我轻叹口气,说话间嗓子竟已沙哑:“你的手划伤了,起来,我替你包一下。”方才被汗湿的睡袍贴在身上,此刻有些凉意,我的手脚已然冰透。
      “耔樱格格,您去跟皇上说好不好?奴婢不要嫁给四阿哥,奴婢愿意一辈子不出宫,即便不能嫁给他,奴婢也甘心被他利用一辈子。”紫竹匍匐在我脚边,两眼泫然,双唇颤抖地哀求我。
      我大惊,本来苍白已极的脸顿时没了颜色,我沉住性子,压抑着内心的惊诧:
      “你……知道我是谁?”
      紫竹点了点头,泣道:“奴婢虽一直在宫中伺候,实际上却是十四爷的人,奴婢……奴婢早已中意于十四阿哥,若要奴婢嫁给四阿哥,奴婢情愿……情愿自寻了断。”
      十四?!我踉跄了一下。
      “十四跟额娘提了,那日八弟、九弟也都看见了……”
      我的唇边浮出冷笑,斜睨着不住叩头的紫竹。你可知推你入深渊的,就是你口口声声甘为利用,愿为委命的十四?!我闭了眼,心头浮起些可怜:“你先起来,如果我一人一身,自可以帮你,可是……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不瞒你说,这事一旦揭出去,受牵连的是整个四贝勒府。”
      紫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我有些不忍。罢,也罢。
      “不过,法子我仍是有一个。”
      她蓦然抬头,眼波流动,秀白的颊上布满泪痕,分外惹人怜爱。
      “你还是照皇上的旨意嫁过去,事后求四爷放你离去,我拿信物与不,他定会应允。只是,以后不论你安身何处,都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地嫁给十四。如此,你可愿意?”
      紫竹连对我磕了几个头,激动得声不成语。我扶了她起来,心里揪揪的,久久无法说出话来,满心悲凉。
      十四?那是你么?那个在梅花树下偷吻我的十四,为我拾梅的十四,为我气苦的十四,为我断玉伤心的十四去了哪里?心中越渐害怕,害怕朦胧中自己一直牵挂的那人有朝一日也会改变。
      ********  ********  ********  ********
      六月二十八日,宜嫁娶,沐浴,兴土木,不宜杀生。
      日子是德妃挑的,毕竟紫竹是乾清宫出去的,排场自比别的宫中许个丫头出去要风光许多,何况听说这丫头是四阿哥下了心喜欢的,又托乌雅氏去要,可见四阿哥对这位姑娘那不是一般的上心。连日来耳边尽是“好福气”云云,紫竹如何如何。今日她要嫁出去了,我却得在皇帝跟前伺候。
      抬手摸摸空荡荡的脖颈,我的心头掠过些不安。又是担心又是有点疑惑。这玉扳指是我与胤禛情分的见证,于彼此自是非同一般的重要,不过为了可怜的紫竹,当还她一个人情,也是值得。可是,想起她神情间间或有的闪烁,我又有些不确定。一时心软,我把扳指给了她。但愿她所言非虚,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婚宴在傍晚,最近康熙对胤禛越发上心,还特准了紫竹一早出宫,拜别爹娘。要知道古代的女人过门以后基本上不回娘家,何况紫竹与胤禛巨大的身份差异。
      映着清漾的水面,我一脸倦怠,眼圈有些发黑,澄净的眸中尽是如丝缠结的愁绪。衬着心境,晨起着了件素白的旗装,边口滚着月白色的绸边,裙底是凤蝶穿花,袖口领边都有并蒂而绽的金银花。此时水中照来,却映得我一脸苍白。
      我没有生气地揉了揉颊,见得血色浮上来,这才端了茶盏走进御书房,迈过高高的门槛,不经意地抬眸,茶盏发出细碎的声响,我用力握住托盘,这才稳住身体,心也稍微沉实了些。
      第一杯茶给康熙,放在他右手下方,我退下来,奉余下的两杯。
      手指有些抽搐,我僵硬地先递一杯给八阿哥。他微微笑,水样的眸中始终荡着温暖明净的笑,让人看不清黑瞳下如常人真实的喜悲。他斜睨着我,眼里没有诧异,平稳地端起茶盏,小呷一口。也许……也许事情尚有转机。我病急乱投医地递给他一个带着哀求意味的眼神。
      八阿哥不说话,放下茶盏,敛了笑意,冲我小弧度地一颔首。
      接下来是十四,我一面端茶给十四,一面心里却在想八阿哥那颔首的姿势是什么意思?是说他不会出卖我?还是自有别人会出卖我?
      指间突然剧痛,我怒瞪过去,却见十四笑笑地握着茶盏,一并也捏了我的五指在掌中,他的神情无异,手上力道却很大,厚硬的茶盏底硌着我的指骨,很是疼痛。我慌张地看了康熙一眼,他正埋头看折,似未注意这一幕。
      我用了力,抽出手来,茶盏脆响,十四轻轻松松地接了过去,悠然地喝起茶,一副有好戏可看的样子。难不成……十四,要揭穿我的身份?!我惶惑地凝注十四。
      那双乌黑的眼眸对上我的,带了些恨与毁灭。我扣在托盘上的手指渐渐泛白。他的眼深似海水,冻寒压迫——
      你当真不悔?
      我别开头,没有勇气再看,脚软地退到康熙身边,头皮阵阵发麻。什么叫硬着头皮上,什么叫赶鸭子上架,今儿个我算是领会全了。上下银牙紧咬,牙根的痛楚似有若无地化去了我些许的紧张。正应了曾经小燕子的名言: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倒不如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干脆。
      屋子里静默了好一阵,每一次呼吸都漫长得有如一个世纪。直到他的声音打破宁静:“听说皇阿玛这次特别给四哥的恩典,着徐佳氏•紫竹出宫拜别爹娘,这都巳时了,皇阿玛忙忘了么?怎么还留了紫竹姑娘在跟前伺候?皇阿玛政务繁忙,也当多留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儿臣们为您担心,您自己怎么反倒不放在心上?”
      康熙正阅完手上的折子,听闻十四的话,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到我身上,刀刻的浓眉一挑,意味深长地疑念:“紫竹?”
      终于还是来了,我全身一紧,虚软地跪下去,一句“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正待出口,无论如何,我要抢在十四前面说出真相。
      “德全。”康熙的声音透出帝王的威严,嘴唇紧抿,唇边的皱纹如枯木树皮上的风霜之印。
      “今儿是耔丫头的好姐妹大喜之日,也应给她半日假思念故友,引她回房去,今日免了她的差。”
      我的腿一软,坐到自己屈着的小腿上,仓皇地看向十四,又看向康熙,这两父子,仿佛约好了似的都不看我。
      十四绷紧着下颌,捏着茶杯的手骨节微青。康熙则如同千年冰山,一脸喜怒莫辨。
      是错觉么?我竟觉得康熙才是从开场到现在都不语地坐在一旁观戏的高人,什么都未瞒过他的眼睛。

      “咔哒”一声轻响,德公公命人锁上房门。我呆坐在床沿边,心倏然平静下来。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气。我一伸懒腰,索性倒头就睡。闭上眼,却无法入睡。这才明白:心平静是因为脑子太过空白,身体一得放松,反而思绪如潮涌。
      眼里心里竟全是胤禛的影子。
      他的眉眼,他的身躯,一忽而清晰,一忽而模糊。那个颀长单薄的人,他要如何承受?依着他的性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会一肩扛下来。突然间我有一些不确定,在我与四贝勒府之间,他会保全哪一个?唇角缀出讥诮,我在想什么?以后坐江山的人,自是没有什么敌得过王权在他心里的位置。那么,他会弃车保卒么?
      想到这里,我隐隐咬住下唇,怕见结局,不如自己来造这结局。

      窗格映入的光渐强又渐息,慢慢黑沉下来,因为是夏季的缘故,天边还是有些微微亮。看样子,怕是酉时快过了。
      在床上躺了一日,水米未进,我竟半点不觉饥饿。该是时候了,我坐起身,理了理旗装,坐在镜前,手指拈起木梳,为自己绾了个喜欢的发式,从架子上取下那个红木的匣子。我犹豫再三抚着木质的雕花,终是打开了它。
      白绢裹了浅浅的梅香,我的指尖颤抖着,触到绢子的边角,猛缩回来。十四,已不是当初那个十四,可我不能怨他,也恨不起来,该怨该恨的却是我自己。只怕以后,胤禛和他,再也无法回归到原点。以后?不知我是否还能见着以后。
      拿起旁边雪白的鲛绡,我的手指收拢,捏紧在掌中,帕子上丝络分明,道道情意,我合上木匣,将绢帕别在扣子上。手抚罗绢,心下安慰。如今,也只有它能懂我之思。
      果然,没一会儿,德公公带了人来,面无表情地说康熙传召,要我过去。好在我一切皆收拾妥当,没有遗留,该念的念过了,该做的也做了,余下的,就只有与康熙这一场较量,虽然抱着必死之心,我却无一丝害怕,觉得能遇见胤禛,全心全意地爱过他,这一趟也没白走。何憾有之?

      德公公和小仁子在前头挑了个灯笼引路,离御书房渐近,我的脚下突然一滞,全身紧绷。御书房外候着四个人,我最先看到那个僵直跪在地上的人。那身雪白,纯净一如天山上纤尘不染的雪莲花。我的手指渐渐收紧,指甲掐进肉里,这才觉得胸口窒息的疼痛得了些缓解。
      十三,我顾城月如何值得你剖心以对?你太傻,又傻得让人止不住心疼。
      另外三人,分别是胤禛、八爷和十四。八爷和十四一边,那身月白仍是风华绝代,脸上的表情闲闲的,仿若他本不在此间。十四眯着眼,脸绷得很紧,两只手却合握成拳,骨节灰白。
      我的眼睫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着,眼眶微热,终是抬眼向胤禛看过去。他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全身上下都有股子寒气,玄青的皂靴反了些白光,竟似是凝结了冰霜。我的手心传来疼痛,我才发现在见着他的一瞬,我的紧张没了踪影,紧扣的手不经意地松动,反使掐破的伤口痛起来。
      胤禛的唇角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漆黑的眸浓得没有半点光色。我抬头间他已在看我,难道他一直这样毫不掩饰地注视着我?十三跪在他一侧,面向御书房,胤禛的身影越显高大孤寂。他那样瘦削单薄,背脊挺得笔直,朗硬如竹,却仿佛是穷尽全身气力才能坚持着站在那里看我。
      越来越近,十三似乎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正瞧见我来不及从胤禛身上收回的视线。
      那双澄澈的黑眸微微一涩,更多却是担心与忧虑。我急急低下头,承受不了他的怜惜与心痛,恨当时,为何我不问十三索回罗帕,也可免去他今日为我陷入苦结。
      “皇上就在里面,你快进去吧。”德公公出声提了我一句醒。
      我才发现自己愣在胤禛和十三面前已有小会儿。御书房的门紧闭着,繁复的镂花窗格透出昏黄的灯光。
      “十三……阿哥……”我低唤一声,想劝他起身,终是说不下去,因为看到他眼里的感动与坚决。与胤禛错身的刹那,他拽住我的手。我努力克制住想扑到他怀里千叮咛万嘱咐,把这一生未尽的话通通讲完的冲动,下唇已被咬破。我的另一只手按住胤禛握住我胳膊的手,触手却是与我不差分毫的冰凉。我与他十指相扣,他将我握得如此之紧,仿佛手与手已成一体,不可分开。
      我安慰地冲他一笑,压制住泪水。他看到我别在身侧的鲛绡,眼底又是开阔又是忧虑,既矛盾又挣扎。我突然觉得能令他为我而矛盾挣扎,再多的冲动也归于宁静。我松开手,他仍不放,指骨夹得指骨生疼。
      “四爷,皇上还候着呢……”李德全再次提醒道。
      胤禛眸中突然卷起一种不顾一切的风暴,我一时心慌,紧抿着唇,阖上眼,用尽力气一把抱住胤禛。隔着重重衣料也能感受到他的孤寂和寒痛。我的手已从他的掌中挣脱,抚上他的背脊。不够啊,还远远不够,我还没有温暖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
      “……”
      古怪的沉寂过后,我放开他,眼角间,十三移开了眼,身体微屈发硬,十四却恨恨地别开脸,手指舒开又捏紧。
      李德全一向不冷不热的脸上也有些许诧异。我淡笑了一下,抬头挺胸,背对着一干人等,堂堂正正地踢着正步走进御书房。这一仗,我要打,还要打好。胤禛将要做的我替他做。因为自己把自己丢掉远不如他把我丢掉来得撕心裂肺。

      御书房内。
      李德全退出去,我一个人,缓步走进去。往日里觉得这里较之四爷的书房除了略大并无其他差异,今儿个却觉得分外阴冷。花盆底硌着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在玉阶前站定,我始终垂着头,不知道康熙都知道了些什么,也不知他是否正处在盛怒之中,这种情况下,还是奉行沉默是金比较好。
      “看着朕。”康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显得有些许空灵。
      我依言而行。明黄的靴子,下摆绣着暗红色的五爪游龙,衣服上有腾龙的暗纹,同样绣着暗红色龙纹的腰带正中嵌着一颗明珠,目光上移,充斥瞳中的耀眼色彩刺痛了我的双眼。
      康熙肃着脸,兴许是烛光的缘故,他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钮祜禄氏•耔樱,朕赐侍四贝勒府上的格格,却在朕身边。你难道不害怕么?”康熙眯起眼,迫近我身前。
      我昂着首,危险越近反而从容:“怕。”
      “呵!”康熙冷笑一声,“确实够久,入宫将近一年,在朕身边也有大半年了。果真是朕养的好儿子,也果真舍得,把你这样的玉人放在朕身侧。”康熙的声音,威严中透着隐压的怒气。
      “奴婢从未做过半件见不得光的事,之所以怕,便是怕像如今,皇上自发地胡思乱想,全然不顾事实真相。”我鼓起一口气,勇敢地直视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康熙。
      “事实真相?这……就是你所谓的事实真相?”康熙冷冷地发问,指间晃动着的红线下端,是我托给紫竹以备脱身之用的白玉扳指。
      我浑身一震,这动作落在康熙眼里更添几分笃定。我硬着脖子道:“一个扳指,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皇上以为呢?这扳指能成何事?”
      “有人告诉朕,这是你与老四间的信号,是什么信号?这大半年来,你又利用这信号都做了些什么?”
      “皇上以为奴婢会做什么?”
      “透露朕的习惯,朕的起居,朕的心思……他日指不定朕会死得不明不白,烂臭在这乾清宫内……”康熙的语气森冷,深邃的瞳孔紧缩,越发锋利如刀。
      我轻笑起来,原本不过以为康熙知道此事后,会因为觉得受了欺瞒而迁怒胤禛乃至整个四贝勒府,如今看来,我是想得轻松了。却忘了疑心是帝王的通病,任何一件事,必先考虑可否危及自身,凡事宁往坏处想不思明朗处,更常有宁可错杀一百,毋愿漏网一个。
      康熙皱了眉,盯紧我的笑容,神情古怪而复杂,隐有探究。
      “皇上可还记得奴婢是因何来到圣驾前伺候?”我挑一挑眉,唇有些干。
      “如何会忘记?你与她……”康熙没有再说下去。
      “皇上当日问奴婢是哪宫里的,奴婢因为之前失了礼节,只回皇上说是长春宫里的。当时德妃娘娘正病着,奴婢奉四阿哥之命尽孝于榻前,却阴差阳错地来了乾清宫,如果说早有预谋,奴婢自会巴望着调进乾清宫,又怎会逆皇上的意?”我条条分析,只希望康熙真能静心思虑,也不枉费我辛苦的yesterday once more。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已有了疑惑:“那你为何不解释清楚?朕也并非无理之人。”
      我叹口气:“皇上且想,当日您见了奴婢,以为是故人,心里震惊,果真能听进奴婢的解释么?再者依着那时的情形,奴婢也不曾料想皇上会真的派奴婢来乾清宫,等到圣旨一下,奴婢更不能说了,那是忤逆犯上的大罪。”
      “如今……也是忤逆犯上的大罪。”康熙的声音里已无情绪变化。
      我凄怆地看康熙一眼,重重跪下去,三个头磕得一阵闷响。我的目光坦然:“不论皇上是否相信,奴婢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皇上若治奴婢死罪,奴婢也不会有半点怨言,只求皇上放过四爷,他与此事并无半点干系,至于那扳指,乃是……乃是四爷赠与奴婢之物,请皇上赐还给奴婢,让它与奴婢一同去吧……”我又是哀求又是失望。这千古称诵的明德之君似乎并不符史书上的仁厚。不想当日的无心之过,大半年之后却会要了我的命。
      康熙瞅了我半晌,踱着方步走到窗前,透过窗格看了一阵,开口尽是苍老:“丫头,朕也不想对任何人都存着猜度。可是,已是黄金棺中人,许多事都不像所见那般简单。所以,朕要你发重誓,证明你所言非虚,赌注就是——老四的命。”
      我大惊,忽觉窗前以近迟暮的康熙超乎我想象的悲哀。我的唇微微颤抖,按康熙的意思发了毒誓。
      康熙走到我眼前,低下头,坚毅宽阔的额抵住我的头。我有些害怕,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阿妮……”康熙喉中哽出单薄的音节。我下意识想逃开的身体突然停住,任他靠着。
      “你……要活下来。”
      康熙肯留活路给我么?虽然他现在的动作让我很不舒服,心下十分别扭。但是他应当也是一个念旧情之人,我的脸,毕竟太像他心底的女人。如若康熙果真对我网开一面,恐怕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画中人。至于我,不过是一面有形体的镜子,让他的思忆都得所寄托罢了。而十四揭出我身份当时,他并无半点诧异,或许他早已知晓,一来试探胤禛,一来对画中之人有着放不下的念想,兴许还有别的我未曾想料到的原因,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七章 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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