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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话 诊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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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威拉德对莫鸫的印象不错。
鸫属于那种一下子就能混在人群中消失得悄然无声,可一旦注意到他,就移不开眼睛的人。平平淡淡的长相,瘦削修长的身板,虽然脸庞埋在了肮脏的泥污和血腥里,但眼眸总是闪着星屑一般耀眼的光芒,绽开笑容的时候连漫天的星辰都会黯然失色。坚韧,自由,不受束缚。他总是在看着某个目标,却又什么都没有看,似乎明白他目的和用意,却没法洞察他真实的内心。就像千万亿光年外的恒星,你知道他在那里爆发着不知何时会停止的光芒,却永远无法小心翼翼的碰触那份致命的能量。他和罗伊的故友长得非常相像,连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威拉德挺喜欢那个早逝的故友,曾为罗伊惋惜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所以,混杂着第六感和小小的私心,威拉德觉得这个大男孩是无辜的。
但现在,面对这个年轻气盛的大男孩口无遮拦毫无顾忌的含血喷人,他真的要崩溃了。
“这个是罗伊说的啊,联防局的人都是傻逼。”鸫说,“每个星期还有一个笨笨的侦察队队长找他酗酒,次次都要罗伊送他回去,真是麻烦透了。”
罗伊在一旁补充说:“就算不是麻烦我,弥乃也很头疼的,她每天看文书已经很累了,还要照顾一个酒鬼,幸好艾丽莎懂事知道帮忙……”
鸫又说:“我之前电晕的两个士兵没有事吧?应该不会有事的吧,我控制了电量刚刚好可以致人晕厥。哎,本来真的以为不会被发现啦,黑眼跟联防局这么没用,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了,没想到大叔你是罗伊的老朋友,还在这里碰上了算我倒霉。(威拉德泪目:到底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就是带了一点儿(威拉德拍案而起:这叫做一点儿?!)纳米构造体,又不会反社会反人类反宇宙,为什么你们联防局就是要追着我不放呢?可是既然你知道我在这里了,按道理就应该讲你杀人灭口,不过顾虑到你是罗伊的老朋友,案子也已经不归你管了,我也没理由杀你,那就算了吧(威拉德:……我需要感谢你的开恩吗)。不过你不能出卖我啊,小鸠和莫测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罗伊随身携带十多支LSD随时随地可以出手灭了你哦,当然我也可以这么做。”
罗伊继续淡定的喝茶,说:“鸫,不要吓唬侦察队队长阁下大人,他会犯高血压的。”
“哦,非常抱歉。”鸫真的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不过威拉德非常怀疑这个罗伊的养子话中的真实性。
鸫继续说:“你不用担心,就算我真的被人抓到也不会把你们招出来的,不会有人控告你知法犯法,因为药物对我没有用,纳米构造体会帮我清理掉。只要没有联防局的人亲眼看到我,他们是不会认出我的。不过,联防局的人都挺有钱的不会住在这里吧?”
“黑眼的话,再怎么神奇也只是黄金鸟的一个附属系统,是他的‘子’。我呢,跟黄金鸟很熟呢。”鸫看着威拉德呵呵笑,笑得威拉德毛骨悚然,几乎从五高演变为脑栓塞。
罗伊为另外两人添茶,最后才加满自己的茶水,把茶壶放进机器人肚子里,摸摸鸫的头,对威拉德说:“行了别听他胡说八道,反正这件事我们知道就好了,鸫和小鸠是个好孩子,不会干坏事的。”
鸫捧着脸庞,得意洋洋的嘿嘿笑。威拉德发誓不想再跟这堆人拉上关系了。
临走时,威拉德心中莫鸫的清纯印象完全崩塌,就因为他多说了一句话:“罗伊,今晚是艾丽莎的生日,照旧。”
罗伊点点头,说:“我会顺便带药和病历单给弥乃看看的,让她看看自己丈夫有多么健康。”
“哇哇,你不用这么绝吧。”
“控制病情这种事还是要全家动员才有效。”
鸫看看罗伊,又看看威拉德,终于后知后觉的小心翼翼插嘴道:“艾丽莎是大叔令嫒吗?”
威拉德回答:“是啊,大概比你小一岁。”
“今天晚上是她的生日派对吗?”
“是啊。”威拉德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该不会,你也想来吧?”
鸫抱着枕头跳起来,蹲在沙发上闪着泪汪汪水灵灵的眼睛,抬头撒娇道:“不行吗?我听罗伊说令妻做的烤肉很好吃。”
威拉德脑海里玛勒戈壁上一大群草泥马飞奔而过。
“我还可以带小鸠和莫测来吗?”
“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
“小鸠最近思春期到了正愁没有女朋友,要不要我们撮合一下?”
这天之内威拉德第二次迎风飘泪,化为石像粉碎而去。
威拉德抓狂崩溃道:“繁星至上你到底有没有节操……不要抱我大腿,也不要蹭我脸!行行行你来你来今晚你来就是了,好好好莫测和小鸠也可以来……等等等等,我要回去问问女儿!这就可以了吧,我回去问问艾丽莎,准备准备,立刻答复你总可以了吧!”
鸫咬着下嘴唇略略委屈道:“真的吗,我没有上过学,你不要骗我哦。”
在联防局严肃到冷血的侦察队队长,盯着大男孩拉着自己衣摆的手,挣脱也不是迎合也不是,只得沦落为向酒友求救的地步。罗伊抿住嘴唇强忍着笑,“好啦鸫,不要再缠着他了,你早点放他回去就可以早点回复啊。”
鸫听话的松了手,威拉德正要舒口气,怎么知这个看起来身板平平的大男孩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三大下,将他往门口一推,欢快的说:“你快回去问吧,不送了!”
威拉德捂着肩膀欲哭无泪,如同青烟一般在诊所门前哀怨地飘走了。
鸫目送悲催的侦察队队长离开,等终于看不到那男人汽车的尾迹,突然蹦上茶几,撕下乖宝宝的面孔疯狂般手舞足蹈,“哇哈哈,有烤肉吃了!还是生日派对!又是一天开拓节!再见啦压缩饼干!再见啦莫测恐怖料理!”接着扑向罗伊,挂在男人脖子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松手便摔在沙发上抱着枕头打滚。
罗伊看着脱线的养子哭笑不得:“你不要像几百年没有吃过肉的异形一样好吗,莫测做的东西真的那么难吃吗?”
“每天都是压缩肉酱拌蔬菜沙拉,怎么好吃都会腻吧,更何况一点都不好吃。”
“你可以自己做啊。”
“不行呢,我自己做的话。”鸫静下来,抱着枕头的手攥得紧紧的,“我做的菜就算再好吃,小鸠也不会吃了……”
“你们还在闹别扭吗?”
“是啊。”鸫蹬掉鞋子,抱着枕头在沙发垫上滚着转个圈,腿架在靠背上,倒立着看罗伊,“小鸠突然之间很讨厌我,莫名其妙的说我喜欢特蕾莎吃我的醋,还说我很恶心很混账,看来他真的不会原谅我了。”
罗伊淡淡的笑,坐到沙发上拍拍大腿,鸫会意地把腿放下来躺好姿势,头枕到他大腿上。
“你有单独跟他谈谈吗?”
“有啊,我跟他谈了很多次,但每次都吵得好厉害,完全都是他在骂我,根本没有和解的意思,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根本没有余力反驳,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我……”鸫胡乱地扫视,对上男人温柔的俯视,突然说不出话,最后慢吞吞的承认道,“好吧,其实我没有跟他认真谈过。”
“鸫,我很高兴你承认了。你真的长大了。”
罗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你和小鸠很相似,都是非常坚强,自尊心强到无法承认错误的人。就是因为这样,你们两人才会无法原谅对方。我知道你对自己的缺点感到痛苦,很想和小鸠和好,可你站在小鸠的立场想想,难道小鸠不想和好吗?
“你们都是对方唯一的兄弟,不管遇到什么事,怎么可能会永远相互憎恨呢?或许你们都没有人敢于退让,敢于静下来面对面的坦诚相对。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们两兄弟解决不了的事不是吗?”
罗伊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轻轻地、若有若无地梳理鸫的发梢,讲到最后,鸫终于忍不住去捂眼睛,咽下从喉咙深处翻滚出来的哭腔,好久才平静下来,说:“可是我还是没能知道小鸠为什么讨厌我。”
罗伊心平气和的问:“小鸠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嫌恶的表现的?”
“回来之后就这样了,之前都没有的。”
“你们最后一次目的地是哪里?”
鸫有一瞬间的呆愣,“宇宙的尽头。”
“那么,你们在宇宙的尽头做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啊。”鸫不假思索,“除了莫测为了研究尽头运行原理经常不在飞船,还有碳配额到后期严重不足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和小鸠一直都相处得很好,后来他生病了,我有一直在照顾他,可是他病得太重,我真的救——”
鸫突然坐起来,头痛欲裂!
不可观测的远方,他穿越时空的视线从黑色连衣帽檐下射出,直直盯着鸫。
“——”
罗伊抚摸大男孩痉挛的后背想安慰他,突然感觉到未知的冰冷视线!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跟他吵架,他用刀,我……”鸫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微弱,倒在罗伊怀里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摘下连衣帽,平静道:“观测无效,证明无解。”
鸫的眼睛蒙上一层雾,只能在最后告诉罗伊:“小鸠死了,我……被篡改记忆……救——”
— The final evidence of the observer —
他从天台上跳下来,重新戴上连衣帽,走进虚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同鸫的记忆一齐。
— The final evidence of the observer —
鸫睁开双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着了,但脑子里一片清明,似乎只是小小的睡了个午觉。
他躺在病床上,针织背心被脱了下来叠好放到一边,检测血压心率的各种窗口从床头柜的终端里投射出来,床边有张仍带余温和棉垫下陷痕迹的椅子,一件白大褂盖在椅背上,看起来非常温暖。
白大褂的主人才刚刚离开,到外面工作台去看维拉德发送来的信息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鸫已经叠好被子,坐在床上伸懒腰了,一见罗伊就欢快的跳起来问:“怎么样,今晚可以去吃烤肉吗?”
“你倒是光想着吃啊。”罗伊疲惫的笑笑,“艾丽莎答应请我们一家四口去吃烤肉了。”
鸫没有预期的高兴,他盯着男人的脸看,沉默良久后说:“罗伊,你的脸色好差。要不,今天就不出去了,我们回家吧。”
罗伊一弹鸫的额头,“你明明期待了那么久,怎么可以打退堂鼓呢?放心,我没有事,就是刚才你贫血性休克,吓了我一跳而已。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吧?”
“我休克了吗,我不太记得了。不过没有睡好倒是真的,最近天天做噩梦。”
罗伊注意观察鸫的表情,失望的发现根本看不出什么倪端。
——记忆被篡改了。
——被宇宙的尽头篡改了。
大宇宙会阻止无法观测的事件被观测到。
“之前我们好像在说怎么跟小鸠和好吧……”鸫揉着额头闷闷的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罗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没等罗伊说话,他就跳下床,看看窗户和摄像头,就开始一个一个扣子的解下衬衫。
起初他解得有些拖拖拉拉,手还在微微颤抖,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爽快地脱下衬衫丢到床上,光着脚丫在地上踩了踩,打开皮带,想了想,连同内裤一起将牛仔裤拽了下来。
平时的鸫穿着单薄的衬衫和贴身的背心,衬得毫无赘肉的腰身非常修长挺拔,完全没能想到他浑身居然布满骇人的伤疤!
罗伊惊诧不已。
“你……这是反噬吗?”
手抚上长出肉芽的伤疤,惨重到几乎不忍直视。
一条条粗大的伤疤犹如毒蛇一般缠绕着孩子年轻的身体,就像布满裂痕的的璞玉。
罗伊感到心在滴血。
“很早之前已经这样了,但没有告诉你们,怕你们担心。我以为只要把纳米构造体抑制下去就不会有事了,可是……”
罗伊动动喉结,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道小鸠怎么知道我变成这样的,但他说过我的疤很恶心。所以,我想把这些疤祛除掉。罗伊,你能帮我吗?”
鸫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罗伊,这样的目光让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像灿烂的不带任何掩饰的阳光,直直照进他的心底,暴露无遗。
罗伊伸出手,把鸫拉进怀里紧紧拥抱。
这样,便看不到他心虚、逃避、罪恶感强烈到极致的眼神了。
——当然可以了,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可能有些困难,要做个手术,等你身体条件好了就行了。”
鸫笑了,“好,到那时小鸠或许会跟我和好了。”
“恩,一定。”
— The final evidence of the observer —
鸫已经回去通知莫测和小鸠今晚的安排,顺便换一套衣服。罗伊会在一个小时后回去接送他们。
罗伊还留在诊所里,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终端里头私藏的照片,那是他和故友的合照。
那个时候的罗伊还很年轻,年轻到分不清仇恨和是非,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的试验和失败,直到遇到这个人。
看了很久,他终于忍不住忏悔。
“对不起,鸫,真的对不起……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死去了!”
照片里,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和罗伊一起笑的人,与鸫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