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郝鸣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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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北医院是远近闻名的医院。
三北医院的闻名，并不是因为医术之高，也不是因为管理之强。
三北医院的闻名，是因为病人之广。
其实，三北医院只收治一类病人——疯子。男的，女的，老的，幼的，黑的，白的，美的，丑的。
病人多了，也难免良莠不齐，甚至会有些本不是疯子的人被当做疯子关了进来。
郝鸣金就不是疯子。
至少他自己以为不是。
——
疯子是可以作为一个时代的特征的。古时的大多是穷苦百姓，为生活所迫，卖儿卖女卖房卖地，走投无路只得发疯——倒也不失为一种保护自己的极好的方法。
当然，装疯并不属此。
而在当代，在我们身边，疯子则多种多样了。
先天遗传的不去论，后天疯掉的真是千奇百怪。
若是用智商高低来分类，则简单的多。一类是智商偏低型，不能及时准确地处理大脑信息，”急”疯了。一类则是智商偏高，激进于处理各种大脑捕获的信息，各种逻辑交织，幻象丛生，又不能如爱因斯坦可以有更富裕的智商去消化这些，不疯才怪。
这种人无论在不在疯人院，都经常被人称作疯子的。
郝鸣金很不幸，终于还是进了三北医院。
郝鸣金是下里庄人，当地有名的才子，无奈家境贫寒，高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务农。
庄子里的人虽然都觉得可惜，也都没法可想，十四年前的三千块钱，对于靠天吃饭的下里庄人，无疑是一笔巨款。
郝鸣金倒也没有怨天尤人，出外打工，回乡致富，娶妻生子，一切和常人的轨迹无二。直到三年前。
郝鸣金是一个好学的人，当然也有着极强的猎奇心。三年前，他风风光光地买回全庄第一台电脑。对于我们，买一台电脑和比早起喝豆浆吃油条还要普通，可对于下里庄，这台电脑让全庄都炸开来。
有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帮着郝鸣金接通了网络，自此，这台电脑成为了下里庄人和外面沟通的一架桥梁。
而对于郝鸣金，这座桥的尽头却想都想不到。
郝鸣金喜欢学外语，也喜欢看老外的电影。
他认识了史蒂芬金。
当郝鸣金在自己的房门上写下“1408”时，他就再没有打开过电脑。
他害怕飞驰的的士里的司机，他害怕有一天会爬进窗户的“非洲树蛇”，他也害怕突然从背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冰冷的手。
他将自己的的房间门上写了“1408”，甚至歪歪地挂在墙上三副油画——其实那只是几张发旧的报纸，但是郝鸣金坚持那是三副油画——，他决定做“1408”的主人。
当他这样决定的时候，三北医院的医护车将他送进了302病房。
三北医院是接到了郝鸣金的妻子的电话来的。郝鸣金的妻子叫时锦绣——一个大气又俗气的名字，时锦绣出嫁的时候，郝鸣金已经是庄子里的首富，但是反对铺张浪费的标语也贴在了庄子周围的房屋外墙上，三桌婚宴的排场虽然太过寒酸，郝鸣金却觉得光荣无比，这导致他在后来庄子里别家婚宴上提起此事时都是自豪的口沫横飞。
时锦绣对于自己连婚纱都未曾穿过的遗憾是忘记不了的。
郝鸣金和时锦绣结婚的时候，婚纱刚刚成为庄子里年轻女人的梦想。作为上里庄数一数二的美女，时锦绣的婚礼除了满腹的难过，就只剩余了庄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当那个胖胖的魏大丫穿着极不合体的婚纱像个散了毛的笨鸭子走来走去的时候，时锦绣不仅没有跟着大家笑，而是无名火起，跟郝鸣金大吵了一顿。
也就是从那一天，郝鸣金再也没有见到妻子的笑容，他在说起令自己自豪的婚礼时，依旧飞溅的唾沫星子难掩漫脸的落寞。
——
对于史蒂芬金这个人，庄子里的人包括时锦绣都不晓得，所以当医生下定论郝鸣金是由于过度接触史蒂芬金的作品而产生幻象导致的精神性疯病时，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并且对史蒂芬金这个不知道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的人表现出了极大的深恶痛绝，村里两到十八岁的孩子都得到了父母不要阅读这个人的任何作品的苦口婆心的教育。
除了郝思思。
郝思思是郝鸣金的女儿，独生女。郝思思的聪明可爱多少弥补了郝鸣金无后的遗憾。
时锦绣没有“教育”郝思思，并不是因为她不担心女儿步父亲的后尘，而是自己也迷上了史蒂芬金——不合时宜地迷上了。
时锦绣的“迷”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她坚持可以从那些翻译过来的坚涩难懂的毫无感情的文字中找到治愈自己男人的方法。
她没有找到。等到把家中的积蓄都交给三北医院时，她意识到自己绝望了——郝鸣金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
2014年9月8日中午12点34分，时间并没有定格。可是对于郝鸣金，那一刻的时间如果能够定格，该是多么地幸福。
三北医院每天中午11点50分是开始发午餐的时间。对于不同的病人，配餐的规格并不都一样。尤其是暴力型的病人，不可以使用任何硬质的餐具，甚至不能配上一份简单的蔬菜汤。
郝鸣金并不暴力，因此他不禁有一个带有盖子的白铁饭盒，还有一双筷子和一把喝汤用的小铁匙。少有的，今天的汤里面零星的撒着几片或大或小的熟牛肉——郝鸣金当然不知道，这是他在这间病房的最后一餐，由于已没有了再交给医院的钱，他不得不于今天晚上被转移到普通病区。
三北医院有两栋楼，其中比较大些的楼，就是郝鸣金所在的VIP病区，所谓的VIP病区也就是能够交得起治疗费用的病人所在的病区，而比较小的那座楼就是普通病区。
普通病区的病人大都是无人照管的疯子，有的是像郝鸣金一样没有钱继续医治家人放弃的，有的是流浪汉被人送进医院防止在外伤人的，还有几个人甚至是自己进来的，只为了一天的五个馍。
普通病区的费用除了一小部分由民间团体捐助，基本上由三北市政府投入资金。
这几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一个占地面积约有七八百平的三层小楼，里面密密麻麻地被分割成一百四十多个小房间。处处充满了污秽和难闻的气味，除了厕所——厕所是公用的，之所以能够保持洁净，并不是因为安装了自动清洗的喷淋设备，而是几乎没有人使用公共厕所，在大多数人看来，楼内的每一处都可以是公共厕所。
三北医院的放餐时间是十分钟，用餐时间是三十分钟，所以12点30分看护人员就要收取餐具了。
——我们要交待一个问题，关于电影或者电视里的疯人院情节，他们用餐都有公共食堂，三北医院也有公共食堂，但那是给普通病区的病人准备的，可以有自己的用餐空间是有钱人的特权。
当看护走到郝鸣金的房间时，正是12点34分。郝鸣金将饭盒和筷匙递给看护的时候，他感到仿佛掉进了地狱一般，一路沉下去，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那是一个望不到底的黑洞，心脏有如失重一般在地狱中徘徊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一处落脚之地。
因此，郝鸣金惊醒过来。真的只有一瞬，因为他醒过来时，看护正从他的手中接过餐具。
不知道该去怎么形容这趟冥冥中的旅行，用郝鸣金现在的感受来说只是四个字——通体舒泰。只是手腕和掌心连接处的中间像是被蚊子叮咬了一下，并有一点血丝渗出。
郝鸣金望着看护走出去并带上了铁门，远去的脚步夹杂着其他房门的开关声，令郝鸣金不由得沉思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刚刚出去的是护士吗？我得了什么病？
——没错，他在思考！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期待过奇迹的降临，但我敢说，假如有一万个人这样期待过，当奇迹真的降临时，能够欣然接受的，不会超过一个人。那些中了大彩捡了古董的，不也是提心吊胆甚至心悸猛动由福转祸吗？
更何况，郝鸣金又几时有过这样的期待。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思索时，像是一头小牛听到虎啸受了惊吓一般，猛然站起身来，来不及穿上第二只鞋，直奔到门边，嘶喊着。
嘶喊着。没有发出声音的嘶喊着。
也许是长时间的压抑和不与人沟通令郝鸣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声音发出时，转而拼命地拍打着从外面链锁锁起来的铁门。
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许只是告诉外面的人他没有疯掉，也许他什么都不想表达，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
很显然，这是一座疯人院，病人拍门的声音实在是太普通了。饶是如此，当郝鸣金的病房铁门被拍的哐哐直响时，还是引起了看护的注意。
三北医院的看护极少有女性，大都是老气横秋的“男爷们”，这除了男人可以抵御来自疯子们各种各样的攻击之外，其实没有多少女护士肯为那些疯子们服务的关系更大一些。
铁门的上部有几道竖着焊起来的栅窗，透过栅窗，可以看到一个胖胖的看护和一个瘦瘦的看护。很明显，那个胖胖的看护听到了郝鸣金拍门的声音，跟瘦看护嘀咕了一句什么。
瘦看护转过头来，面带讥嘲的冷笑了一声：“晚上再收拾他。”
郝鸣金没有听出这句话的威胁，他甚至对这句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胖看护和瘦看护走到了楼梯处拐弯下了楼，呆呆地一语不发。
我很难想象假如自己疯掉被人送进疯人院，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发疯时会是怎样的感受，因此我也不能去揣摩郝鸣金此刻的心情。他只是有些颓唐地坐在了床边，抠抠嗦嗦穿上了另一只鞋子，又把两只鞋都脱了下来，躺倒在床上，然后又起来穿上鞋子。
当他自觉能够安静地思考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时锦绣和女儿郝思思，他想起了令自己害怕到疯狂的那个美国人，他想起了自己写下的“1408”。
他想起了很多，包括妻子临走时那眼睛里麻木中点缀着痛苦的表情，穿着白色大褂把妻子送到院外的自己的诊治医生，当然，也想起了瘦看护的那句话和说那句话时面带冷嘲的笑容。
他似乎想做些什么。
以我对郝鸣金的了解，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郝鸣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