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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袜子的婚礼。
      他带上小弥一同去,在他面前小弥还是第一次穿紫色,束领的旗袍,露出瓷白的脖颈和手臂,象在冰箱里置了一晚的血色玫瑰,才拿出来,冰冰的,在暑热里,鲜嫩而娇羞的哈着气。
      在门口小弥将准备好的礼包投到礼金盒里,爽然低头在来宾名单上签字,一抬眼,几个熟悉的名字都在上面。久违了,如今的他并不羞于面对他们,孙也年前注册的导游公司,俨然一个小老板;霓裳早已与上海丈夫离婚,至今独居;老二倒因为据紧的性格一路稳扎稳打,现已在机关里是个副科级。
      他在闽西的时候,他们对他都很关照,时常联络。要一个曾经共患难的故人看自己如今的富贵荣华,飞黄腾达,是一件想起来都令人陶然的事。
      电话里一句两句有意无意却都小心翼翼的安慰和劝解,一点点研磨着他久已风化的心,一寸寸粉末,落下来,再被闽西的风吹走,这就是他记忆中的硕士三年。
      他和他们坐在一起,叙旧,聊天,喝荼,一副大善若水的样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风水转到他这边来,势必有一天也要转到别处去,所以他谦虚并骄傲着。
      爽然的过去我们今天就不要再提了啊。孙也促狭的开着玩笑。
      霓裳用纸巾轻揩着鼻翼,一副坐井观天的驾势。与老二的腐败肚子相比,她仍然那样骨瘦若柳,象一株光线充足的室内植物。
      为了这,我也要多敬各位哥哥一杯。小弥始终保持不亲不疏的微笑,青葱般的年纪便不露痕迹的上得厅堂,大家只得艳羡的哄堂一乐。
      新娘子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出来,如雪的婚纱,拖摆在大理石地面上,象一世纪那样长。
      上次她去他那里时对他说过她的这段罗曼史,她是一不小心嫁给了旁边的那个黑头发,黄皮肤的香蕉人。他在法国长大,她家乡在中国湘西,然后他们在美国加州相遇,再飞回首都北京举行婚礼。真真的浪漫了半个地球。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正因为他当年抛弃了她,才成全了她今日的幸福。
      阿宝走在新娘的后面,捧着金灿灿的礼盘。无知无觉的走过他身边,周遭里有许多人,很热闹的一种肃静,象一座暗室,一束光刺进来,便只有那束光是亮的,他们躲在黑暗中,独自享用着他们翻江倒海似的小秘密,不为人知,掌声淹没了一切。
      典礼时,阿宝一直站在帷幕后,若隐若现的一张脸,也看不出悲喜。只是与那个夜晚相比,已洗尽了铅华,淡淡的敷了一层粉,方才有了丝血色。头发用墨绿色大夹子松松的做了个髻,湿湿的抿了鬓角直至耳际,蛋清色露背水袖晚装,远远的望去,真觉得这个女人保养得很好,知道爱惜自己,这般的珠圆玉润,雪肌凝脂。这是她的资本,她唯一的身家,想到这儿,爽然不觉冷笑。
      小弥看到了阿宝,只是与爽然换了个眼色,她有她的矜持,这种事,由她来声张,断乎没有这个道理。
      敬酒的时候孙也给香蕉人出了不少难题,袜子立在一边,恨恨的样子,爽然连忙解围,行了,不远的将来你也会有今日,得饶人处且饶人。
      好,今天看在咱们大博士面上,放过你,不过她得留下。
      孙也指向袜子身后端酒的阿宝。
      她就这样被扣压做了人质。坐下来,在爽然的对面。一直很从容的样子,总不过例行公事样的一阵寒暄,介绍各自的近况。多年未见,却也并没有伸臂拥抱的冲动,一切都风平浪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阿宝至今也不知道那夜里的情形,他曾经悄无声息的进入她颓废靡烂的生活;她曾经在他的臂下安睡如婴。也许没有那个偶遇的夜晚,眼前的阿宝会令他艳羡,随之拉开距离,他们毕竟有七年未见,早已是两个世界中人,她有什么特别,脂粉俗艳,漂亮到与杂志封面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因为有了那夜,效果又是不同,她一下子在他旧日已泛黄的底片上又填上了鲜艳的一笔,大红色,有点悲剧。
      他们没有直接交谈,宴会上不免是嘈杂的,混乱的,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需要去应付,还有新人那么多让人忍俊不禁的节目。时常他们只是抬起头去看,然后坐下来,俯仰之间,势必会眼光相遇,他发现阿宝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很自然的迎向他,微笑着,有一定距离。
      这是你女朋友?有一次,他们对视好久,长的彼此都有些尴尬,于是她问。他点头。她们很友好的互相点头致意。不久便有别的桌儿的客人来请她过去,她好象与那些男客们都很熟,随意的开着玩笑,打着哈哈,很频繁的推杯换盏,很投入的一种心不在焉。
      小弥在身旁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她有点疲倦,还稍微有点忐忑不安。
      他与他们说好,隔天再聚,他送她回去。小弥这几天玩得太猛,洗过澡后,躺在床上就睡过去了。他一个人躺下来,又坐起,总好象有什么事,忘记了做,心里突突的不踏实。他披了衣服坐电梯下楼,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电梯门打开,阿宝低着头疲惫的站在那里。
      她看到他,大大的眼睛里空映着他瘦长寂寥的影子,他试图做个微笑,只是太疲倦了,终究还是放弃了。于是他走进去,好象除了这样,再没有其他别的选择。

      下午的PUB里面几乎是没有什么人的,连啤酒也寂静成琥珀色的透明。窗帘是拉开的,过惯了夜生活的屋子还有些宿醉未醒,被冷丝丝的阳光照着,有一点点清醒的不适应。
      要什么?
      红葡萄酒。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粘稠似静脉血的红葡萄酒被阿宝一点点的吞咽着。
      还没有喝够?手边的啤酒他一口未碰。
      你怎会在这里?她初时看到他时的一点点慌张已被酒杯里厚厚的红所掩盖。
      只是偶然吧,一个朋友介绍来这里的。你呢?他很想听听她的回答。
      也是因为一个朋友,这里又不是我的家。她说完也不看他,眼睛望向窗外。
      我……很想你。他突然说出来,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没有喝醉,他很清醒,天色还没有黑下来,也没有必要抒情。
      有一秒钟她手里的酒停下来,放在唇边,她呆呆的望着。他听到她说,我早已当你死了。然后她把手里的酒一口喝干。
      怎么死的,什么时候?他好奇的问,有一种豁出去的快感。
      你关心吗?她身体前倾,眼睛弯弯的,直盯着他的眼睛。
      只是好奇,我好端端的,怎么就在你那里死掉了。他不想下地狱,便没人能推他下去。
      是我用红葡萄酒给淹死的。她哈哈的大笑,震耳欲聋。PUB里零星坐着的几个人都回头看他们。她也不觉得窘。他们看她,她也看他们,眼睛勾成细细的,象一只午夜的鱼发着银色的腥气。
      是死掉了,死了已经五年了。
      手里既然有了酒,又怎能不喝。他们喝光了,又要,要了,又喝光,没说几句话,天便慢慢的黑下来,他们各自醉了,她说了一句,今天这酒,你买单。然后转身走掉。他掏钱,结帐,趔趄着上电梯,走回房间去。他听到小弥在洗手间里干呕,眼前一黑,就此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夜做着故乡的梦,千里的荷塘,万里的碧波,一页小舟,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梦里的自己很小,依稀跟着娘去采莲,莲叶何田田?好久没回故乡了,连梦里都是寥远的,用手去摸,只是一片朦胧的水雾,雾散了,梦便也醒了 !
      九
      他去参加同学聚会,小弥身体不舒服,还有些忌恨他前一天的莫名其妙的买醉。他恰好可以以此为借口一个人去。
      盛夏的北京,象地沟里的老鼠,又热又潮。他因此怀念起大连的天气,海水般澄彻,干净得象个少女。人越发象空调里的动物,他从大厦里出来,径直钻入有空调的出租车,可是热浪还会不余遗力的扑打着车窗,他在冷气里面打着喷嚏,一脸的不耐烦。
      霓裳的家里,离婚后她一直一个人住,一个不大的公寓,与乡间的别墅不可一日而语,可她越发喜欢住在这里,时常招一些人开PARTY,当有人提出来要聚一聚的时候,自然要想到去她那里。
      几个人坐在沙发上,围成一圈。再没有奢华的婚宴,热闹的仪式可以消磨,剩下来的时间就只有叙旧,聊天。
      没有人不会吸烟,霓裳是为了寂寞,阿宝,也许是为了麻痹自己吧。黑黑的眼圈,嵌在苍白的脸上,让人想起金锁记里七巧丈夫那没有生命的□□,好象在昭示着让他看。
      他厌恶的转过头去,旁边的孙也在低头看霓裳的影集,她真是个尤物啊,爽然,你当初怎么就没抓住呢?
      爽然敷衍似的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年纪小,不知道女人的价值。
      女人的价值?这个问题有意思。
      有价值的女人无非有两类,一类是酒,一类是烟。前者让人迷醉,后者让人振奋,但都会给男人快感,同时沾多了,都会伤身。男人们不怀好意的哈哈的笑起来。女人们只好佯装着转过头去,当做没有听到。
      一会儿舞曲就响了,有人站起来去找自己的舞伴。他看到霓裳一直望向着他,他走过去,那么熟悉,熟悉到一个转身的姿势,熟悉到一个小小的暗示,只需手指轻轻一点,她是没有不会意的。
      他看到阿宝在座位上无聊的转换着姿势,频繁的吐着烟圈,好象那就是她活着的方式。然后她站起来,走到向阳的露台上去。
      在干嘛?
      晒太阳。
      皮肤会变黑的。
      黑了也就健康了。
      他走近阿宝,看她身体软软的靠在围栏上,懒洋洋的吸着鼻子,一身烟青色的旗袍,象在午后的阳光里被揉烂了的很大的一朵开败的百合花。
      要不要再醉掉?他递给她一杯红酒。
      你和我同醉吗?她并不接,只是轻笑了一下,似有似无。
      不,我们还是各醉各的好,两不相干。他说。
      也两不相欠,对吗?笑终于在她脸上绝迹。她也三十岁了,她再逃,也逃不过岁月。他忽然为她感到悲哀。
      我会活得很好的,我也一直活得很好,吃了睡,睡了吃,然后晒太阳……这就是我活着的方式,你认为如何?
      很好啊,很自由。我很羡慕。他说的是真的,也是假的。
      我还会这样活下去,直到死。她抱定身下的护栏。
      祝你幸福,直到死!他向她微微举起杯。
      幸福!她笑着与他碰杯,没有泪水。

      爽然,小弥在背后喊他。你在想什么事?没想什么。我叫了你好多声了。他歉意的一笑。有什么事?
      我怀孕了。小弥在背后抱住他的腰。
      是真的吗?那很好啊。
      我怎么可以做母亲呢?那么丑!
      都是你害的,要生你去生好了。
      我可怎么办呢?做妈妈我是一点都不懂的。
      ……
      小弥神经质的惶恐加幸福,整整闹了一晚上。爽然安抚着她,不住的道歉,不住的劝慰,他要做爸爸了,一点没有准备,可什么又是等他准备好了才来的?他认了,也就适应了。
      他照顾小弥睡下,一个人去PUB找个角落坐下,已是午夜,昏昏的只亮着几盏灯。他看到两个人从包房里推推搡搡着出来,不住的笑骂着,朝这边走过来,他厌恶的想起身走掉,终于还是没躲开。
      那是阿宝,被人搂入怀中,笑得好颠狂。那个男人又向吧台要了酒。
      喝啊,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它全喝了。
      我把它喝了,你可以带我走吗?她沉醉得已经语无伦次。
      那男人又一阵爆笑。这可是你说的,我怎么可以不答应呢?
      你不会带我走的。她趴在吧台上。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那男人坏笑着。
      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对面阴郁的爽然,很慢的咬字,因为我人尽可夫,所以你不要我。
      你知道生活在北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它越大,我们越小,小到象一粒尘埃。尘埃还有干净和肮脏之分吗?简直是一个大笑话。
      那男人已听傻了。你说什么啊,我的诗人。
      我在装疯卖傻,痴人说梦。
      这句话沾着酒气飘过来,弥漫到他眼前,瞬间化成一片水雾。
      那男人搂过她,在她面上亲了一口,她□□地轻笑了一声,她并没有看到他,那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到现在他也愿意那样想,当年是她负了他,他才离开她,只是因为她现在混得不好,他心里才会有一点点的不好过。实际上,还有追究这些是是非非的必要吗?谁注定是对的,谁又一定是错的?对了如何?错了又如何?他们已经彼此不爱了,也不可能再爱,就算是算清楚了,又到谁那里去交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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