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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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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阳春三月,北瞾国渐渐温暖起来,身披银装的树枝也开始抽出脆嫩的枝桠,朵朵花瓣的点缀使得帝都城生意盎然。
人们早早从新年的团聚中出来,帝都城的街道上开始熙熙攘攘,各色各样的小贩和卖艺络绎不绝,如此繁华的城市,很难想象一年前她还苦于战事,人们早已忘却了过去的痛苦,投入新一个繁华的年代,战争并没有波及这个享誉盛名的帝都,北瞾国的帝都依旧是囊括北瞾国大量的金财,无数的贵族析居于此。
我常常怀疑,过去我睁眼看见的衣衫褴褛的破败,以及当今绫罗绸缎的华丽,到底是不是一个国家。
而如今的我一样是穿着绫罗绸缎。我能化妆,也会制造美容护肤的产品,我在藏月阁的身价可谓是一日千里,早早的从偏西的客房搬到了后院的厢房,我有自己的院落,里面还有制造各种护肤品的小房间,院子里种植各色各样的植株。
我早就说过的吧,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不是倒霉降落在战场上一无是处,只要是正常生活中,没道理我活不下去。
琉熙园,这是我住的园子,里面还有琉璃,青儿。
我喜欢琉璃,琉璃长得就像混血萝莉。花姨说过,琉璃带有胡兰国血统,所以她的五官轮廓比北瞾人更深一点,但是琉璃却没有胡兰人的那种麦色肌肤,反而是更甚北瞾人的那种苍白。琉璃面无表情时,就像脸上蒙了一层晶莹的冰霜。
藏月阁的姑娘大多不喜欢琉璃,因为琉璃的性格如同她的肤色一样,苍白。不是待人冷漠,而是无视周边的人。但是奇怪的是,她愿意和我在一起。琉熙园即是琉璃提名,在我来藏月阁的前两个月,当我的技术足以住在藏月阁的厢房时,花姨才想起琉熙园,于是她瞬间明白,琉熙园本身就是琉璃留给她和我的,她早早就算到我要来了。
花姨和我讲述星巫时,我先是不信的。但是琉璃在见我的第一面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关于我的身世这一点,琉璃再也没有和我谈起,在她的话语里,更多的是,我便是我,我不是任何人。
我愿意相信琉璃,因为这个女孩的眼睛里,纯粹看不清任何杂质。她干净得宛若一块冰晶。她的表情并不多,感情的表达更是匮乏。她的所有生命,都奉献给了星占。
我们坐在阁楼时,琉璃曾经指着藏月阁对面的一家食府居,一个白面书生被赶出来,字画古玩散落一地,琉璃拉着我跑到食府居,让我帮他捡起字画,还给书生塞了一锭银子,然后书生告谢走了,琉璃告诉我,这个书生十天后能够高中状元,数年之内,他能左右北瞾国的国命。
他能不能左右国命我不知道,但是十日后,我真的看见他坐着轿子路过藏月阁,难过的是,他并没有来藏月阁道谢。
我读过关于星占的书,窥视人的命数也是窥探天机,对于大多数星巫,都是要折寿的。耗尽大部分精力,简简单单的窥探都可能要把性命搭上。但对琉璃而言,窥视一般人的命数,连星占盘都用不上。琉璃说,她看不清她的命,她也看不清我的命。
人类的悲哀,大抵是被写好的命运,但是命数这种东西,是会变的。
我和琉璃闲来无事,便是最爱去城西的赌坊。
我问琉璃,你的星占究竟有多大能耐,我俩站在赌坊前,琉璃指着赌坊,我便进去了,随便找了个桌,玩最简单的游戏,赌大小,琉璃总是抓着我的手,她用力捏我小指时,我便选小,她捏我拇指时,我便选大,至于豹子之类的小概率事件,还没怎么出过。
我按照琉璃的指示,从没出错。
赌坊总归都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我们第一次来时,我心中甚是没底,一把一把的玩下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小姑娘来赌坊,居然一局没输过,很多人都跟着我下注,玩到第十把时,琉璃对我耳语道,“姐姐,那些人想要打你。”
几个身形彪悍的人已经站在荷官身边,奈何在赌桌的人过于专心,几乎都没有看到,第十一把要开始了,一大批赌徒等着我的下注,大把大把的金银揣在兜里。
琉璃捏了捏我的手,是小指。
我抬头,对面荷官身边的彪形大汉都瞪着我,这一把玩下去,赌场的损失可不小,我甚至看见有人拿出了金条。
然后我选了大。
还没等开局,我和琉璃就小跑出来了,我们小跑过了几条巷子,才终于停下来气喘吁吁,琉璃小口呵着气,白茫茫的蒸汽融化在空气里。
“姐姐,你为什么不压小,压小可以赚钱。”
琉璃是绝佳的星巫,可是对于为人处世,可谓一窍不通。我摸着她晶莹的白发,“做人不要太贪心嘛。”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最后的一把我只压了一半的钱,走,我们去天下食。”
2.
我从赌桌上敛过大把大把的碎银,琉璃抓着钱袋,端在赌桌边沿。这是今日的第三把,几锭碎银来回翻倍,也成了不小的数字。
琉璃是一身青衣书童打扮,我也是一袭黑衣,让人感觉老气横秋。小姑娘的装扮在赌场十分不妥,多数时候我和琉璃出门都会换成男装。
琉璃的男装比较好办,因为年幼的男童,就算清秀如少女也不奇怪,更何况琉璃身上流着胡兰人的血统,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只是稍微降低她皮肤的白皙度,扮成男孩十分容易。
相对而言,我长着一张温婉闺秀的面容,即使扮成男装,依旧脱不掉小家碧玉的气质,我索性给自己贴了一下巴的胡渣,还画上浓眉,五官轮廓加深。我刚从房间出来,琉璃一愣,居然没认出来。
此时赌桌周围的人开始多起来,才是第五把,周围已经不少人跟我下注了,我捉摸着是不是应该输一局。辗转各个赌坊,我早就摸透了赌坊的路数,他们才不会一直让你赢钱,连赢五把的玩家,他们就会开始注意,所以在五把左右适当输一点,就可以继续玩。
我从钱袋里掏出小部分碎银,随意选了个盘下注,赌场里人声鼎沸,一大票人跟着我下注,也有一大票人不认为我会一如既往的运气好。
一个小男孩从我身后冒出来,他轻轻抓着我的衣角,“大哥哥,跟着你压小能赢钱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转身才看见这个还不及琉璃高的小娃子,他手里只有一块碎银,肮脏的小手哆哆嗦嗦地捧着它,他真诚的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眸子,干净纯粹没有一点杂质。
我朗声大笑,“当然能赢了!我苏璃今日还没有输过!”回头,猛地学那些赌徒,斗志昂扬,用力地拍打赌桌,“小!小!小!小——!”
似乎听到我的鼓劲,小男孩下定决心,小心翼翼把碎银放在小的注码上,他放得郑重其事,好似这几两的碎银有着千金的力量。
我没有怜悯,也没有愧疚。琉璃在一旁看着我,她的眼里也没有任何波澜。这一把,她没有告诉我到底是开大还是开小,通常是需要输钱真赌时,我都会把命运交给上天,到底我是会赢,还是会输,我完全不知道。往往这种时候,我都是抱着会输钱的心态,但是如果赢了,我便会把这个当着意外之财。
可是今天这个时刻,我把我的命运交给上苍,小男孩却把他的命运交给我,我不知道这点银子对他究竟意味这什么。
开盘了,几多欢喜几多愁。
我拍了拍衣裙,感觉索然无味,拉着琉璃的手往外走。还没走几步,衣角就被人死死拽住,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回头,果不其然,就是那个跟着我下注的小男孩。
“你骗我!”小男孩泪眼汪汪的看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说你从没输过!你骗我跟着你下注!你还我银子还我银子!”
我蹲下身,平视着小男孩,“多俊俏的一张脸啊!”我轻声感叹,用衣袖慢慢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道,“我没有逼你跟着我下注啊,赌场里从来都是有输有赢的,要是都是赢的,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胡说,你胡说!”小男孩又一次大哭起来,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我身体向后仰,尽量避免被她抓着,但小男孩依旧不依不挠,我站起身子,把小男孩丢在一边。小男孩还在大哭大闹,不少赌徒看过来,突出鄙夷的眼神,但是随着荷官的吆喝,他们又马上投入新一轮的赌局中。
我就任由他哭着,站在赌坊的大门口,小男孩的哭声越来越大,我听着乏了,这时从赌场内部走出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们看了看小男孩,又看着我,不由分说便把小男孩扔出了赌坊,那些大汉回来,对我恭敬的做了个揖,“不好意思,打扰公子雅兴了。”
我冷笑一下,不说话,带着琉璃离开赌坊。
3.
赌坊一闹,我本来想去天下食的雅兴全无,但天下食离这家赌坊很近,我们出门没走多远就闻到天下食招牌烤鸭的飘香,琉璃拉了拉我的衣角,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此时我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叫了。
琉璃掩面窃笑,我白了她一眼,只得往天下食走。
刚进天下食,琉璃就迅速跑到二楼的雅座,这个座位是有消费限制的,往常时候,琉璃逢到,必是有座位。
不过今天,琉璃没等小二领座,兴冲冲的推开门,开门瞬间她就后悔了,雅座里正巧有人。小二赶忙跑到门前,对着雅座里的人一顿哈腰道歉,还使劲把琉璃往外拽。琉璃脸上翻起一阵厌恶。
我走上前,扯开小二的手,小二看见大人上来,对琉璃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哎哟不好意思啊客官,这个位子今有人了,雅座都满了,客官您要不到楼下坐着?”
琉璃面无表情,扫视一下雅座内,便退到我身后了。雅座里的人大概是听见声响,便款款而出,听着脚步沉稳有力,估计是个练家子的。
“诶这位客官不好意思啊,这两位客官想坐雅座只是雅座都满了,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您坐着,这里我们会处理的。刚刚厨房传话,说客官您的菜等您全齐了再上,不知道这会儿能不能上了?”
出来的是个公子爷,不说话,两手背在身后,一袭黑衣。看着模样,大约二十出头,高束发髻,眉目硬朗,棱角分明,脖颈的肤色有差异。
我轻笑一声,原来是个吃官俸的制服党。
“不知公子在笑什么,在下仪容端庄,并不觉有何处好笑。”制服党开了口,声音略带磁性,不过显然是满腔热血的少年。他眉骨高挑,眼里似有笑意,却又故意压低声音,想要让声线稳重一些。
“只是感慨雅座内竟然是闻名北瞾王朝四皇子,此等雅座确实不是我这类市井小民可以随意坐的,在下这就带着舍弟离开。”
小二满脸骇然,制服党略微吃惊,挥挥手,让小二离去。待到小二下了楼,制服党才扬起手道,“两位姑娘,我家公子已久候多时,有请。”
我一愣,四皇子在等的人居然是我,实在出乎意料。
我牵着琉璃走进房间,绕过了屏风。靠着窗户的座位,白衣少年倚着窗沿,两鬓垂下,他凝神望着窗外,眉眼里自有笑意。
制服党为我拉开椅子,我看了看他,却始终没有坐下,他挑了挑眉,挑衅似的看着我,我臭着脸白了他一眼。旁边琉璃已经坐下了,我还想耍耍风度,却也只能无奈的坐下。
白衣少年转向我,如沐春风,“没能提前知会苏姑娘,就在天下食等候,是我司马彧大意了。占据了姑娘的雅座,还请两位姑娘见谅。”
我冷笑一下,花姨曾经和我概括过帝都的公子哥,其中很出名的一段子,是形容两个绝世的王孙,“放诞不羁司马彧,流连桃花顾竹轩。”
司马彧是皇族四子,母妃是胡兰公主,生司马彧时,胡兰王妃力竭而亡,留下司马彧由无所出的皇后抚养长大,皇后那时还不是皇后,但是司马彧过继到他名下,她便算是有所出,加之母家的背景,几年后便成了皇后,皇后名正言顺,待司马彧视如己出,也没什么人再记得司马彧不是皇后亲生的事。待到南北战役,司马彧披甲上阵,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主将,却和战场士兵同生共死,在此役中发挥极大作用,出入敌军帐营犹如无人之地。班师回朝,年仅十九岁的司马彧便被赐予亲王称号。
我曾经研究过司马彧的资料,虽然没见过真容,但在心里也有七八分了解。只是过去没有见过真人,心里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亲眼所见,终于别无他念。他果然不是当初在疫区救我的那位公子。
我报赦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皇家的,又何况小小的天下食,百姓也是您的百姓。反倒是让四皇子在此久等,是云熙有过。”
白衣公子温柔一笑,低头茗茶,不语。
我心中暗骂,对你恭敬你居然还如此欣然接受了,早知道你在这里是等我,我就不揭穿你是四皇子的事情了,还搞得我得如此恭顺,字字绕口!
我顿了顿,深呼吸,尽量平静。
白衣公子不说话,一边站着的制服党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屋里坐着的是皇子。”
我看着制服党,笔直而立于白衣公子身后,倒是器宇轩昂,两者呈现不同风味,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白衣公子轻轻咳了咳,制服党意识到他的冒昧,略有不满,“在下周易,是公子的贴身侍卫。”
我嫣然一笑,“周公子有礼了,云熙只是恰逢上楼时,听见掌柜的对小二吩咐四皇子来了,如今天下食客满,唯有此雅座不闻饭香,琉璃一时大意便是进来了,想来也只有四皇子此等身份的人有本事坐拥此雅座了。”
白衣公子面露难堪,“你是在怨我?”
“不敢不敢,只是我等小百姓,实在不劳四皇子您大驾光临,您有事找云熙,只要派侍卫到藏月阁通传一下,屈尊来访,实在羡煞云熙。”
白衣公子的脸一瞬泛白,但很快维持风度。倒是一边的周易,大抵是没见过白衣公子被气的样子,忍俊不禁,白衣公子又是白了他一眼,周易才吞了泡沫星子,故作沉声道,“周易知错。”
白衣公子指着雅座的内室,“去,自个面壁去。”
周易没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扭头压根不想理他,周易无奈,只得领命朝内室走。周易走时,不知是否我眼花,我竟然觉得他朝我笑了一下。
“苏姑娘,明人不说暗话,如今来找姑娘,是听闻姑娘有一双巧手,能为人易容颜。想请你为我装扮一个人。”
我思索一下,咬着牙轻声问,“易容颜,为谁?皇上?”
白衣公子站起来,“苏姑娘是聪明人,话不用我点破,明日申时,我派人到藏月阁接你,希望姑娘准备好。”
白衣公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门口,周易打开门,小二正巧端着盘子站在门外,“为姑娘准备了一桌酒席,还望姑娘笑纳。在下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4.
琉璃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帝都城,车水马龙。无数身着霓裳的千金公子匆匆融入这片无尽的人潮中,仿佛历史长河,滴水的汇聚,逐渐奔流到海。苍茫天下,无形的棋盘从天瞾大陆浮现,一颗颗棋子早早就位,千年棋局,历史中无可避免的巨大变革。
然而如今,谁也没人预料,有人请来新的棋子。而这颗棋子,正站在棋盘之外,即将入局。
5.
我从天下食出来,赌坊里遇见的小男孩依旧坐在赌坊门口。他的脑袋深深埋进双膝里,乌黑的头发沾满了污垢,他被打了,显得悲凉无助。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以前不会是,现在更不会是。我无法对一个小男孩表达怜悯,我的心很早开始,就学会冰凉彻骨。我能够和琉璃如此投缘,并不是我们之间有着闺蜜的亲密无间,而是我们彼此,如此之像。天下之大,无亲无故,早已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在意。
可是我们依旧生存在这个世界,为了生存,尽管我们的心冰凌彻骨,我们依旧会用笑脸迎接每一个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人。
我走向小男孩,微笑着,把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