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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留在身后的 ...

  •   昏昏沉沉地坐上去城里姨妈家的车上后,甘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竟然已经是春天了。
      今年立春过后的天气本就反复,欲暖又寒,甘妈妈屡次洗过棉衣后又不得不重新披挂起来,绵延拖沓的冬眠气息包围着甘泉,迟迟不肯散去。
      一半也是甘泉自己的心绪一直留在雪地里那绵延而去的脚印上,一步一步,踩实成冰的积雪不复初始的洁白,映射的阳光也温暖不了的冰冷的手心。
      妈妈在身边絮絮叨叨地盘点着这次进城后的行程,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甘泉神游的状态。
      空气里都是熏人欲醉的油菜花的香味。甘泉把头抵在车窗上,感受着车子颠簸带来的震动。随着太阳穴撞击带了的轻微的痛感,带动得心上那跟绷紧的弦也些微地松软下来。
      恍惚间脚下踏着的连日来因春运而肮脏不堪的车厢地板也绵软起来,仿佛能听到黑润肥沃的泥土从脚趾间挤冒出来的声音。满目金黄的菜花地里,穿着蓝布衫裤的小小甘泉不知和同伴做着什么游戏,猫着腰,拨开整片的菜花,渐渐往深处去了。“甘泉--甘泉--”菜花地里散布着清亮的童音,不时有一二颗脑袋从一片花海中冒起来又没下去。
      “甘泉!”一记重重的颠簸,惊起了一车人的惊呼,膝盖撞到了前面座椅的椅背的剧痛伴着母亲的推搡叫唤把甘泉从迷梦中拉回:“别睡了,马上就到玉兰姨家了。”
      甘泉睁开眼,油菜花田消失了。车子已经开上了城里六车道的柏油马路。两边的绿地里零星的开着红色的茶花,连日的阴雨,地上有些落红,全然不同于油菜花的那种强悍的金黄,迤逦地划分出了城里城外的色差。
      甘泉原来是很喜欢上玉兰姨家的。喜欢玉兰姨身上常有的淡淡的茉莉香,喜欢瘦高白净的兰生姨父温和澄净的目光,喜欢他们家有着纸墨香的屋子……但后来,那喜欢却变得有些苦涩了。
      那次因为参加省级得作文比赛早一天来到了省城,自然欢喜地上玉兰姨家过夜。却在奇怪小姨进了瑶草的房间为她收拾床铺迟迟不出来之际,在虚掩的门口听到瑶草委屈埋怨的声调:“为什么又要表姐睡在我房间里?我讨厌那股乡下味道!”
      晚上睡在小姨那柔软暖和的沙发床上,甘泉第一次发现睡惯了的硬木板床的可爱。没有了樟木那淡淡的清香,她闭不上眼,总是想到瑶草的那句“乡下味道”。
      原来一样的人,却是有不同味道的。而自己的那种味道,是属于不讨人喜欢的那个层次。原来在小姨的清香笑容和姨父的温淡目光后面有的是疏离的审视。
      自此,除非逼不得已,甘泉再不主动撒娇要求进城了。慢慢体会到也许只有在大片的田野里才有那与自己频率味道相和的位置。
      不过,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必须而不可免的进城。作为乡村学校年年榜首的女秀才,代表学校参加各类比赛自然不可免,再加上妈妈重大节日的例行拜访,算算大半的休息假期仍然都是在城里度过的。
      平心而论,甘泉并不讨厌城市生活。大家都是在认真生活,无所谓城墙地域的差别。便利的交通,大小24小时营业的超商便利店,午夜高悬闪烁的霓虹灯,挂着大大“M”标记的快餐店……这些对甘泉未尝不是吸引,只是城里人言谈举止间那种不自觉的高人一等让人不自在。
      对面临高考,马上就要离开从小踏实的土地,跻身所谓城里人行列的甘泉来说,今后的生活原还是一片混沌不清。而这一切,在雪地上渐行渐远的背影后,更不再是甜美的幻想。
      什么叫不再是原来的彼此了?什么叫留在原地只有束缚住彼此高飞的翅膀?什么叫永远是朋友?既然已经打破了携手的诺言,还谈永远难道不可笑?甘泉不明白,也已经失去了弄明白的机会。
      就这样也是油菜花金黄了一片的季节。时间不为任何人停留,无论伤心或是快活。
      春假到了,在甘妈妈坚持填报志愿要慎重,要广泛听取家人意见兼实地考查学校的论调下,甘泉不得不牺牲自己原本已经少得可怜的休假日,走一趟城里,听听玉兰姨与兰生姨父得人生指导。

      既然是春假,城里的学校当然也是一样的。虽说也就是三五日光景,自然也和表妹瑶草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瑶草今年也进了高中。城里的学校花样多,有什么学生会,兴趣组之类的。瑶草怎么也学了多年的书法,很快就在学校称了才女,是故心情不错。甘泉一来,总不能日日在屋里不见天日。既然是春天,放风筝也就是最好的活动了。
      玉兰姨住的楼下就是小区里的一片很大的广场,健身器材、露天舞池、草地、灌木丛一应俱全。正是假期,日日能听见串串欢快的童声,让甘泉感慨良多。
      是初中考高中的时候,甘泉还会傻傻的问妈妈:“要是考不上怎么办?”记得那时妈妈笑着安慰说:“你可以在家里专心写作呀,没准也成了作家呢!”甘泉的文章写得好,常常得奖,是全家的骄傲。“再说,妈妈爸爸还养得起你!”
      可是现在。看爸爸妈妈那个紧张的架势,甘泉再也不会问要是考不上怎么办的问题了。那些天真欢快的、少年不识愁的心情,真的已经走得太远了。
      这样一想,孟安平的离开似乎也顺理成章。甘泉自己都已经变了,又怎么能要求那个人一直不变的等在那里呢?
      道理都讲得通。可惜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想起他说话的样子,甘泉一样心痛。
      一起玩泥巴过家家,他说甘泉你这样笨手笨脚怎么行?还是我来做饭给你吃吧。河边溪头捕了萤火,他说甘泉放你帐子里去,亮亮的,不怕恶梦来找你了。课间走廊上相遇,悄悄递来的小人书,他说你看得快先看……那样子相濡以沫,还是要相忘于人世么?
      最美的时光总是去得快。
      瑶草买了两个风筝,说好下午去广场玩儿,一个电话,就急急地丢下甘泉去了。看看桌上美丽的蝴蝶,窗外阳光那么好,风那么轻,甘泉慢慢地走下楼去。
      是午后的时间,整个小区安安静静的,孩子们都给收束午睡去了,广场上只有甘泉孤零零的一个。
      扯了几下,风筝颤颤悠悠地飘了起来。阳光下,大片的蓝天就都是它的。甘泉想起张晓风的散文说春天的蓝天是交给鸟儿去丈量的,现在她的风筝可不正是只小小的鸟儿吗?
      也许是太不经心了,风筝飞了一会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而这时,甘泉已经走到靠近广场边上的玉兰花丛了。
      玉兰花才过,树上才绽开嫩绿的叶子,原本也不会卡上,可是甘泉着急着怕它会挂上树去,想先就扯下来,三两下,风筝那脆弱的线反而先断了,笔直的落在了玉兰树边上二楼的阳台里面。
      甘泉楞住了,拿着那剩下的半截线头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就敏感青涩,让她贸贸然去敲陌生人的门是断断不成的。可是回头瑶草免不了会问起不见的风筝,一样难办。
      正踌躇间,二楼阳台的门开了。
      “嗳--”甘泉开口唤人的声音在看到来人的时候断了。
      是个青年男子。
      蓝蓝的天空下面,青灰色的阳台边上,玉兰树嫩绿的树叶间,穿着鹅黄色线衫的秀颀青年虽然看不清面容,那样美的画面也已经让人找不到声音了。
      甘泉的脸立刻热了起来。
      “是你的风筝啊?”更有一把好听的声音。
      “哎--是呢。”甘泉期期艾艾的。
      “我给你拿下来吧?”
      “我上来拿!”
      几乎是同时的开口。隔着一段距离,甘泉也彷佛能看到那人脸上的微笑。
      楼梯上下来的男子果然有张清俊的脸。微微的笑容挂在嘴角,那般的灿然,手中斑斓的风筝也失了颜色。
      甘泉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那一刹那忽然害怕起来,孟安平的脸叠现眼前,一样的阳光,靠近以后还是要渐行渐远的吧?
      “风筝的线不行,是飞不久的。”男子娓娓地说,“买来的风筝,这样漂亮的倒是不多了,我也很久没玩风筝了……”
      可能是察觉到了小姑娘的沉默,他停下来,微微侧了侧头,忽然就现出了很调皮的神态:“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甘泉。”
      “啊,好名字啊。”他又笑,甘泉发现他笑起来时眼睛细细长长的一线,立刻又小了好多岁。“要不我帮你换了这线,明天你再来找我放风筝好吗?”
      “哥,你今天心情倒好啊!”一个声音在男子身后的楼道里响起来,挟裹着脚步声急急忙忙冲下来的是个清秀的女孩子,一阵风似的。
      甘泉正侧身让出过道给那阵风,却听得那男子道:“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你到202来找我吧,我叫蒋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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