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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太白凌日 ...

  •   舟船一路,烟杏吹雨过江南。

      师弟舫中无聊,水途之下拾捡几个本子读得上头。今时正且叙到江湖传奇天山剑神一番英武旧事,遂还来与艾冯叹道:“大哥,男儿于世,该当如是。”

      艾冯听罢心底多有不快,案边将他瞟得一瞟,只哼得半声,没甚言语。

      师弟又共他添道:“大哥,你看这里写着,说他一柄长剑绝世无双,破南煞覆北邪,现今二十有一,已是中州第一剑客,八年未尝败绩。奈何性情冷凉踪迹飘忽,譬是孤云一上难来挽留,当真伤碎不少姑娘芳心。前时天下第一庄庄主掌上三位千金,梅含雪,梅映雪,梅问雪,都曾与他示好,不意明月沟渠,叫他一一冷拒,未得成了佳婿。”

      艾冯哂笑却道:“恐是这位剑神心上已有别人。”

      师弟抚掌只道:“对了。大哥,书上还论,剑神能弃三女于旁,怕是早有娇妻美眷。不知可得匹配剑神之人,究竟生得如何绝世?”

      艾冯桌上捞了镜子往他身前横得一横,扭头酸道:“你自己看。”

      师弟以为艾冯心存揶揄,遂尴尬低咳两声笑道:“大哥风趣。我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怎可,怎可那个。不过书中复得数般忖度,且不说新晋盟主与他情同手足,便连佛教圣主五清尘,亦是堪堪为他动破凡心。唉,这,这,想来卷里写得并不如何做得准。纵是这位天山剑神尘寰不染,著书之人寻不得些许眉目,也不该这般胡乱揣测于他。”

      话毕阖卷又是一叹,抬眼说道:“大哥,我虽觉剑神一生功业气度叫人心折,但不怎地羡慕得紧。我生得偏安,以为坡上几片竹子,屋前鸡鸭三两群,有客来时可得炖肉敲蛋,便已欢喜。书中这位剑神年纪尚轻,却早历得许多世事,恐怕看得很是眼倦。”

      艾冯从旁默了半晌只道:“待得我了结泉乡驿之事,你我就回岛去罢。养一岛的鸡鸭,嘿,不但能炖肉敲蛋,还可杀了拿盐熬着,挂在炉上和酒慢慢来烹。”

      如是絮絮消磨几趟时日,三人至暮方抵琼州城。南门向北五里,正是泉乡驿站。因着将晚月冷灯稀,便且左右议定,先往城中客栈住罢,明日再来起行。

      劫老前番操持劳苦,自向屋内早些阖门,剩得堂下艾冯师弟两人对坐添茶。师弟望了艾冯手中一挂双色绢帛愣得半时,眨眼却道:“这是?”

      艾冯正襟说道:“这是泉乡驿寄与你大哥我的入阁信物。你别看它生得没甚稀奇。江湖之中得此物者,上下不过十人。持了这方绢帛前去,自有许多好处。”

      师弟闻言拧眉又道:“这个泉乡,果真便如书上所言,当可售卖一切事物?包括人命?”

      艾冯听了笼袖笑道:“不错不错。泉乡之中,无有不可售卖之物,亦无有不可扑买之物。龙肝凤脑绫罗珠锦,九天星月南海鲲鹏,乃至性命运途,皆可买卖。泉乡每年三月开市,一回一旬。十日过后便需待得明载。”

      师弟得他一言来解,却道:“怎生还有运途可买可卖?”

      艾冯也不答话,复往袖中掏得一卷书册往他跟前展得一展:“是了,你且看看此卷。便是今番泉乡扑卖之物。”

      师弟把它瞟得两遭,不意竟向千万奇珍之中辨得一柄长剑,讶然只道:“这剑甚是眼熟。”

      艾冯得他如此说来,亦也着意相看。便见图上兵刃四尺六寸一身黢黑,于下笼统写得十字——凌日,九曜寒铁,藏剑山庄。

      瞧罢垂目一颤,半时哼道:“你自然是眼熟的。因着此剑曾与明决同出一炉。当年藏剑山庄一代高人前辈费得百年心血,方自北海千尺之下寻得一块九曜寒铁。一半铸得明决现世,为天山剑神所得。另一半便是此剑。因着凌日诞世之时,正逢太白犯主,是以得唤。不过凶煞得甚,很不好相与。”

      师弟听着艾冯话中更有一番说道,只往其人身畔挪得两挪,捧茶问道:“如何?”

      艾冯瞧他几遭得趣,也不忍再来拂却,遂道:“凌日将将铸成当日,藏剑山庄院后便起一场大火。烧得庄主夫人身殁。藏剑庄主与他夫人恩重情浓,至此一病不起。三月撒手西去。两人膝下独子以为此剑不祥,欲往剑炉之中将它毁去。奈何天不遂愿,庄中两名剑师炉中炼它半日,莫名殒命。剩得几名剑师得存,大觉此剑凶煞,再不敢来承少庄主令。”

      师弟拽杯吞茶,扯了艾冯衣袖又得凑前,说道:“其后?”

      艾冯替他添水续道:“其后少庄主寻了几个颇有名望的剑客,祈望众人英武正气能将此剑煞意压得一压。不料帖子堪堪寄罢,已闻其中一位坠马坡下伤断筋骨,遂不得前来。一人酒后马上风。还得两人幸得抵至庄内,见了凌日心生贪念,竟械斗而亡。此后少庄主唯得寻了剑匣把它好生封存,供在城外弥隐寺前。将晚寺里遭贼,凌日也往一番离乱之中失了形迹。至今已过五年,怎地现下却在泉乡里显了。”

      师弟闻罢叹道:“这剑委实忒不吉了,难道此番泉乡会得一遭血雨腥风?”

      艾冯只道:“不知,江湖万事太难说清。等我扑得‘雪中青’,你我也不需久留,回岛便是。此等闲事,好遣闲人去顾。”

      师弟听了摇头却道:“大哥,覆巢之下不能独善。你我俱在江湖,倘若真有一日中州大劫,凭我之力还能将它稍来阻得一寸半寸,我,我纵是万死,亦不能辞。”

      艾冯闻言戳他怒道:“你这就赶着去死了?你不种竹子,不养鸡了?”

      师弟默了一晌,说道:“不养便不养罢。”

      话毕抿唇低眼,显见难受得甚。

      艾冯且叫师弟此话呛得哑然,唯是将他瞧着,看他容色一水无晴有雪,才知其人望着宜花宜酒宜揽月入怀裁诗入眉,却当真好有一段寸心犹沸,不是胡乱任人横竖方圆哄骗了去,遂也停了半时,劝道:“这,这凌日之事,想来也是乡民附会,如何便就这样赶巧了。你莫要这样担心,万一有个万一,你大哥我厉害得很,何事都能摆平。”

      师弟敛眉问道:“果真?”

      艾冯起座只道:“你怎生还不信了。自然是真的。”

      师弟没甚言语,抬袖往他跟前拂得一拂,劲风至处栽得艾冯团身跌往椅上。师弟从旁扶他一叹,无奈说道:“大哥,你,你这样荏弱,你的心意我懂了。只是若真有何事,还是我来护着你罢。”

      次日三人楼外寻得马车直向泉乡往去。一路通衢无事,唯是进得泉乡境内,所遇乡民皆是横刀负剑,确然多得几番江湖武者的风尘形容。师弟并了艾冯劫老行至一方匾额之下,正且下马敛缰,来待入驿。不意衣袖却被一位先生扯得两扯。

      其人年纪尚轻,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言语却得这般老气横秋,但叫师弟见他愣了半时,拱手为礼只道:“先生何事?”

      先生还将单髻素衣攒得一攒,呵呵两声说道:“小兄弟,我看你眉目神采非凡,面相万中无一,奈何前途晦明不定。不若与我问上一卦,包你驱灾避祸头顶青——”

      先生一言未毕,却为艾冯斜来冷哂一句:“不若让我与你问上一卦。你再不走,今日便有血光之灾。”
      师弟听了一笑,劝道:“大哥,你莫要如此。”

      话毕又与先生说道:“这位先生,我不算卦。”

      先生垂目只道:“不算卦也罢,测个字?一枚铜板都好。”

      师弟闻言将他望得一望,见着其人愁眉一段深锁,半点年少飞扬无有,便觉怕是当真遇甚难事,遂道:“这位先生可是有何不妥?”

      先生扪衣一叹,说道:“我本是祁山天机派下一名弟子。入世半年,琼州街上摆摊三旬,至今未得半文进账。唉,唉,我此等不济,辱没师门啊。”

      话毕便来扯了师弟衣袖垂得双泪而下。师弟不曾逢过此等阵仗,唯是怔愣良久且把艾冯望着。艾冯亦叫先生嚎得意乱心烦,眼见匾下马声渐起,为人瞧去委实难看得紧,拧眉扯他往巷里藏了。

      三人街底碾作一团。

      艾冯甩了先生一眼,说道:“要测便测。快些。”

      先生遂来揽了师弟问过年月出身,衣下掏了占栻端详半晌,末了叹得一句。一句剐得艾冯心下起毛,问道:“叹什么?”

      先生一脸莫测高深,只道:“不好说。”

      艾冯望他半时,森然却道:“怕是你功力不行,不曾看出什么端倪,才拿这般言语搪塞我们。也无怪乎没人搭理你。”

      先生吃饭家伙为他揣测,自尊大大受了摧折,拧眉辩道:“什么不济,怎地不济了。这位小兄弟生得万中无一,乃是一个月朗天门的吉格。但不知为何,现下正曜离位,命身两宫主星失迹,怕是近时多有灾伤,轻则破皮,重则陨命啊。”

      师弟闻言默了片刻,蓦地笑道:“先生说得是。”

      遂往袖中掏得几钱碎银与他。

      先生未得来接,却道:“你不信?”

      艾冯从旁冷哂半声,只道:“这般牵强说辞,便是不信,也没甚稀奇。”

      师弟眨眼劝道:“没有不信。”

      先生怒道:“你就是不信。否则如何不问我破解之法?”

      师弟讶然,命数还有破解之法?

      先生哼得半声说道:“有。”

      复又添得一句:“可我不晓得。”

      艾冯师弟得他坦率话来,竟是莫名无语。寂寂相顾一回,却得先生解道:“我虽不晓得,但我师父晓得。你若与我同归祁山,我——”

      艾冯没待先生说罢,拉了师弟欲走。先生于后拽着师弟袍袖急道:“你等等。”

      言尽扯得师弟左臂红口白牙隔衣咬下。师弟涉世尚浅,没曾见过此般撒泼情状。想是这位先生少年老成,道骨仙风吹得一吹,虽则天机修得甚不济事,但瞧着当也是个方外之人。不意忒得无赖,遂只怔在原地,望得衣下渗得两丝血来。便听耳畔一言:“我说你近时灾伤,轻则破皮,如今果真破皮,你可信了罢。”

      也是话与之间,先生早已跑得甚远。师弟更与艾冯僵得半时,扶额问道:“大哥,江湖人士都是这样死心眼么?”

      艾冯扯衣替他好将伤口包扎一番,临了数得一数师弟手上齿痕,冷道:“此人牙口也真伶俐,下回见了。哼。”

      如是一番波折熬至天暮,入驿稍得迟了一迟。山门之前掌事见得艾冯衣上锦帛,遂来招了四个小厮左右提灯,且将三人体贴引进庄去。晚来饭毕,便有伙计呈着一块木牌送与艾冯跟前。上下提得四个朱字,一曰“戊丙”,一曰“唱扑”。

      师弟捻着翻了一翻,来问:“大哥,这是什么?”

      艾冯正待言语,身后却得一人斜来道过一遭诺:“阿弥陀佛,这位小兄弟,此牌乃是泉乡会上唱卖扑买所用。你若看上什么珍奇,便将这方木牌举得一举,一举五十两金,台上先生好来依着牌号录下银钱之数。”

      师弟闻声回头将他来望,但见和尚红裟挂珠,眉目生得好则好了,惜哉多得一撇尘烟,譬似明珠染瑕云月牵霜,叫人瞧着但觉可惜得紧。看得师弟却有一愣,遂为礼道:“多谢大师。”

      和尚哈哈桌旁坐罢,还把师弟贴身兵刃瞟得半眼,说道:“小兄弟身后刀上之物甚有些眼熟,似是何处曾见。”

      艾冯听了冷道:“和尚可是意指我家小师盗了天山剑神之物,如今这般,是要兴师问罪替人出头来了?”

      和尚叫他一句戳破,也是几番尴尬,笑道:“小兄弟哪里话。两位同为泉乡上宾,怎会做此鸡鸣狗盗之事。和尚我只是堂外闻着一段酒香,扯我唤我劝我怜我,不叫我囫囵行去,才无奈至得此处喝酒。”

      师弟闻言只道:“大师也喝酒?”

      和尚笼袖肃然说道:“佛家说众生平等,杯中之物也需有人将它们来渡得一渡。我舍身孤注担此大任。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这般襟怀,佛主也会垂怜。”

      师弟得了和尚一番慨叹,默得半晌碾不出话来。艾冯与他添了茶道:“嘿,江湖之中酒肉和尚不多,但将面皮修得如此冠冕堂皇者唯得一人。佛门圣主五清尘。”

      师弟听罢恍道:“大师便是书中所写那位,为了剑神动——”

      言至此处师弟方才醒得稍有不妥,遂来敛语抿茶。

      和尚倒是坦荡,与他续道:“不错,就是为了剑神动破凡心之人。书上写得忒风雅些,往直里说,和尚我看他太是顺眼,想要天天将他望着,好酒分他一半,好肉分他一半。倘若他要,这颗头颅也不必分了,一并与他便是。小兄弟你也不必叫我大师,我佛门怕也不太敢认这般惊世骇俗的大师。唤我和尚就好。”

      几人如是叙了一遭依依见礼。才得四散归屋将歇。中宵师弟榻里辗转未得成眠。遂揽灯烛廊前坐了翻书。

      夜来山尽云成,引新雪添泉,岩上孤寺野钟遥遥敲得几罄,落得庄下清过一遭尘嚣。如此烟火方尽笑语俱寂,才觉多有几回瑟瑟,师弟正且捻襟扯袖欲来紧得一紧,却得身旁一人与他披衣添袍。彼时逢着风过,烛色稀冷一摇,其人瞧着,体贴拿手微微笼了送在师弟跟前。

      师弟便且看到剑神挑翻东南双煞,正是论至着紧之处,以为艾冯同是未睡,遂没来得闲顾意,只往艾冯侧畔蹭得两蹭,思量还把此节读罢,不意捧卷难撇,一读读过半宿,劳他亦也掌灯掌得半宿。唯至天光破时露凉沾襟,师弟掩了哈欠抬头说道:“大——”

      便往一袖清寒消息之中,见他霜发深衣眉目轻暖,约莫更有天大欢喜,堪堪欲向唇下攒出笑来,奈何平日容色堆得总归太过嶙峋料峭了些,是以消与未消,融与未融,并不如何多有分别,叫师弟甚是瞧不出端倪。

      师弟一时但为莫名难事直往心下摄了,唯是瞪眼将他好生望着,遂听其人倾身垂目把他舒妥搂罢,唤得一声:“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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