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明夜》暮宴明瑟

5、妖火

　　火旁的众人在那一声叫喊中纷纷惊醒。仍然是石严第一个反应过来，“是那个臭小子的声音！”他一把抓过兵器站起，目光在林中逡巡。

　　少女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翻身落下。淡粉的春衫映着枝桠间漏下的斑驳月光，在夜色中就像是会发光一样，分外显眼。他一眼看见，招呼手下子弟，“在那边！”

　　众人各自从火堆中抽了未燃尽的枯枝做火把，呼喝着向少女所在的位置跑来。方才还昏暗无比的林间几乎是立刻亮了起来，风吹着火把发出“呼呼”的声音，将四围照的亮如白昼。

　　少女却不为所动，只是转头看向跌坐在地的黑衣剑客。

　　“阿南？”

　　第一声还有些犹疑和不确定，继而不等男子回应，又重复，“阿南。”

　　然后，像是慢慢的熟悉这个称谓般，一遍遍的重复，“阿南。阿南。……”

　　阿南……

　　混乱的思绪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名字，让黑衣剑客有些恍惚。

　　阿南……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了？这样久远的称呼……仿佛被蛊惑一般，温南涧缓缓抬头迎向少女的脸。

　　不是她。

　　——眼睛不一样，鼻子不一样，嘴巴不一样……不是她。

　　脑中忽而清明，忽而恍惚。眼前的少女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实在有太多的不同，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他：不是她。何况，这个少女至多十五六岁，而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十七年。

　　可是她叫他，阿南……温南涧的眼神越来越恍惚，不……是她，就是她，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明明是她，他又怎么会听错……

　　“明夜，是你、是你回来了么？”黑衣剑客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粉衣少女，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太好了，明夜，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不过片刻，执着火把的一众人便到了二人跟前。“臭小子，这一次你可算是落到老子手里了。”石严走到前边，啐了一口道，“妈的！乖乖的交出碧离果，老子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闭嘴，吵死了！”少女皱眉，嫌恶的冷声道。闪身走到剑客身前，将长短两柄剑都塞回他怀里，“站起来，拿好。”

　　温南涧茫然的抬头，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下意识的接过。

　　“想不到你这臭小子还找了帮手。嘿，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顶什么用？”石严走上前来，一眼看见一旁的少女，嗤笑。

　　一挥手，手下会意，迅速的围成一圈将两人包围了起来。“识相的就乖乖的交出碧离果，老子说不定就不为难这个小姑娘了。”

　　这回换做温南涧被施定身术，他仿佛完全听不到石严的言语一般，呆愣愣的立在一旁。

　　少女看着剑客的样子，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嘻嘻嘻，真好玩，真好玩……这术法我还是第一次用，果然和青木哥哥说的一样，”她兴致勃勃的凑到黑衣剑客身前，轻轻一晃足踝上的金铃，“恩……现在到那颗树下面去，蹲下来，绕着树跳两圈。”

　　温南涧果然毫不犹豫，仍旧是那样木然的神色，转身像少女手指的方向走去。站定，蹲下身开始跳。

　　石严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少女笑得愈发开心，对着那树下正一丝不苟的完成她吩咐的人做了个鬼脸，“谁叫你那么凶。哈哈……”一边笑，一边还不忘拉身边的人一块分享，“你看他，哈哈……像不像一只大狗熊……哈哈，哎呦肚子都疼了……”

　　石严不知二人弄的什么玄虚，听到少女的话，便问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谁告诉你我和他是一起的？”少女瞪了他一眼，“他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我怎么会和他是一起的？”

　　是否一路和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石严听少女言语，暗自好笑，只当她是个隐居深山，不通世故的小丫头，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小丫头。便道，“既然不是一路的，小姑娘你还是快快离开，早些回家去吧。”

　　少女一听神色立刻黯淡下来，嘴巴一扁，眼中瞬间含满了泪水，放声大哭。

　　“你哭什么？”石严最怕看见女人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呜呜……我没有家，我爹爹不要我啦……”少女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抹眼泪，袖口瞬加湿了一大片，“爹爹说我长得丑，要把我丢在这里喂大灰狼……我不要喂大灰狼……呜呜……”

　　少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巴掌大的小脸上都是泪痕，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石严身后的一名弟子便道，“这么漂亮的小妞，真拿来喂狼也太可惜了。”

　　另一人接口道，“就是啊，头，这妞长得这么漂亮，不如我们把她带回去，也让兄弟们开开荤……”

　　“都给我闭嘴！”石严厉声道，“主上的吩咐还没有完成，你们还有胆子想女人？”

　　刚刚说话那人忙道，“不是，头。我是想把这妞带回去，献给主上。这妞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可以入主上的眼。”

　　“还说！再漂亮这样来路不明的女人你也敢往宫里带！”石严不耐烦的看向少女，“我不管你有没有家，不想死的就快滚！”

　　“一定要滚吗？”少女抽噎着，问。

　　石严只冷冷的看着她，不答话。

　　少女对上他的眼神，害怕的瑟缩了一下，半晌才鼓起勇气，怯生生的又道，“可是、可是我不会……能不能……能不能……”

　　石严早已不耐烦再和这小姑娘罗唣，追问道，“有话快说！”

　　“能不能请你先示范一下！”

　　话音未落，少女瞬间收了眼中的泪水。右手举起虚指向石严，飞快的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

　　石严在她抬手的瞬间下意识的偏头躲开，只见他身后的一名弟子忽然捂住肚子痛呼出声，像是受到了重击。同时脚下趔趄了一下，翻倒在地滚出去好几丈远。

　　不知情的只怕当真要以为这名弟子是在演示怎么“滚”。

　　这时石严才反应过来，大怒，“找死！”

　　这边少女和石严众人纠缠不清的时候，作为正主的温南涧却像是失了魂一般，跳完两圈后边蹲在树下，一动不动。石严虽然貌似在应付少女，但心思一直放在温南涧身上，防备他促起发难。

　　这一声“找死”方出口，石严也动手了。他屈指为爪，身形一转，却避开少女扣向了温南涧！

　　与此同时，少女脚下一动，直直的向前跨了两大步，合身向他扑了过来！

　　抓住了！石严一招得手却觉掌下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转头看去，愕然：他手中抓住的哪里是那个臭小子，分明是刚才的少女。

　　只是方才他明明着意避开了少女，而且少女那一扑虽然稀松平常，却速度极快，他也只来得及避开，怎么竟被他制住了？

　　与其说是他制住了少女，不如说是少女自己把咽喉送到了他的掌中。

　　“哎呀！”要害被人制住，少女惊呼了一声，声音清脆，并不见惊慌。反倒叫道，“阿南，你别管我，快跑啊！”

　　温南涧闻声一怔，脑子里愈发昏沉。眼前的少女竟渐渐与记忆里的明夜重合起来，——当年她也是这样，明明只比他大三岁，个子甚至还要比他矮两分，却总是倔强的挡在他前面，那个小小的身影，是年少失怙的他除了师父外，最温暖的存在。

　　石严莫名其妙的抓了这个少女，正有些错愕。闻言立刻反应过来，一提手掌，握着少女的脖颈将她拎了起来，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臭小子，快乖乖的交出碧离，我就放这小姑娘一条生路，不然的话……”

　　他一边说着，心中却忽然莫名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又将手举得高些，眼睛向下一撇，少女的双足确然已经离地。

　　奇怪，怎么这么轻？

　　“这些人我来对付，你先走。”这时，少女忽然又开口喊道。“不听我的，我可再不理你了。”
　　那些熟悉的话，那个熟悉的人，他曾经以为除了梦境，自己永远也听不到看不到了，却不想、却不想……还有美梦成真的一天！

　　那一瞬，狂喜攫住了他的心脏。

　　下意识的他就要按少女说的去做，可心里又下意识的觉得不安。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少女望着剑客紧蹙的眉头，神情终于不复刚才的嬉笑，缓缓开口，催促，“快走呀！去前面等我。”

　　石严惊讶的抬头，自己明明掐住了她的咽喉，为什么她还能说话？右手再加了两分力，虽然被掐着咽喉，少女却神色如常。似乎感受到咽喉处力量加重，她看向石严，那种淡淡的轻笑又回到她的脸上。

　　在半空中晃荡的双腿忽然用力踢出，石严轻轻一侧身体便让了开去。正要出言警告她不要乱动，忽然一阵夜风吹过，正好荡起少女春衫轻薄的衣摆，粉色的桃花瓣落了一地。

　　“呲——呲——”黑夜里，忽然响起了轻微的火石燃烧之声。紧接着便有刺目的光闪耀起来！——

　　那些飘落的粉色花瓣，忽然在一瞬间化成了碧色的火焰！

　　少女直直的看向黑衣剑客的眼睛，脚腕一顿，伴着清脆的“叮铃”声，嘴唇翕动，轻声吐出了一个字，“走。”

　　这一个字少女说的极轻，石严离她极近，这才模糊听到尾音。然，音方入耳，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恍惚感，那简单的一个字里，竟似乎带了数不出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脑子在一瞬间变得混沌又空无，好像塞满了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我是谁？……

　　“头！醒醒！快醒醒！……”忽然，手臂上传来一阵钝痛，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喊，“头！你怎么了、快醒醒！……那小子跑了！”

　　用力的晃了晃脑袋，眼前渐渐清明起来。少女不知何时已挣脱了他，站在一旁捂着肚子笑个不住。四周起了星星点点的火，顺着方才少女脚踢的方向燃成了一道火线，火线的尽头一个黑色的身影迅速的远去，正是温南涧！

　　“一群饭桶！怎么不拦住他？”石严斥道。一群手下有口难言，也不敢辩驳。石严看几个手下还像个木头似的愣着，更加生气，当先跨步，“还不快追！”

　　少女一伸手，拦在他的面前，“不许走！”

　　“滚开！”眼见温南涧就要消失在视野里，石严不欲再和这少女纠缠，出掌便将她推到一边。
　　然而，才又跨出一步，少女竟又拦到了他的面前。

　　温南涧轻功极好，有了少女的几下阻拦，黑夜中早已没了他的影子。追了大半月的人又一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石严怒不可遏，“臭丫头，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都给我上！”

　　却没有一人应声冲上来，反而是身后的哀嚎声越来越大。

　　这时石严才发觉他带来的十数弟子，十有八九都倒伏在地上，一边嚎叫一边不住的翻滚。他们的身上，或是头发，或是衣衫都被那些碧色的火焰碰到，燃了起来。

　　那些火焰不同寻常，只要被火星溅上一点便会立刻着火，无论踩踏还是泼水都无法熄灭。

　　“大言不惭！——就凭你也想教训我！”少女收起了笑意，冷哼。双手在胸前合拢，屈指相交，结了一个繁复的手印，按地，轻叱，“耀！”

　　随着那声轻叱，以少女为中心，正东、正南、正西、正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忽然分别出现一道火线，仿佛灵蛇一般在满地枯叶间游走，倏忽间便蔓延开来，然后在碰到障碍物的瞬间霍然爆裂！

　　一时间，鬼哭狼嚎声不断。

　　“看清楚了，是谁教训谁！”少女唇角勾出一个冷笑，双手合十，再结了一个狮子印。俯身，按上地面，绵密如潮水般的祝颂声从她唇边滑落，最后一个音节出口的瞬间，无根的火霍然大盛。
　　“记住了，无梦岭上，云上崖边，不服气的就来找我报仇！”

　　同一时刻，刺目的光以少女为中心，铺天盖地般向四围的人群涌去，瞬间湮没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