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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十一

      剩下的送葬路上,他们再没有保持沉默。聊得很多,说得很高兴。话题的三分之一是二人共同的学校,三分之一是家人,三分之一是工作。其中少不了插科打诨,各种新的旧的段子横飞。到后头就常是邬长海不带恶意地发着牢骚,而曹谨衍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吐槽一两句。有意思的是,他们再没提一句告白似的话,对已经确定的事心照不宣。
      到最后,话题还是扯了回来。
      在痛痛快快笑过之后,曹谨衍这么说:“认识你,真是除了我在这个时代这个家庭诞生以外的最幸运的事。”
      “我怎么感觉有点微妙的沮丧呢——”
      “我的出生是前提条件好吗。”
      “……好吧。”这个人只对着自己有着辩论般的热情,真是不知道该不该感到幸福——邬长海腹诽着。“那么,如果你没有到达那个认识的高度、无法知道这些的话,是不是会过上正常的幸福生活呢,像我一样。”
      “没有那么多如果。”
      “那就说‘理论上’。”
      曹谨衍紧了紧握着的手,回答道:“这个结局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合适’这个说法。”
      邬长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所以——”曹谨衍拖长了尾音,像是在吸引听众兴趣,“我选择了你来见证我的真正的结局。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好和坏是很难评断的。并不是‘无法选择’,而是我们所选择的只有一个。”
      “这是在告白吗?”
      “……”
      邬长海难得的有了些许成就感。他也并非总是处在被动状态的。“在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一样。就算没你的上帝视角,我也看得见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虽然还有不少不幸和可悲的事在发生——包括你的死亡,包括那类该死的肇事司机;还有种种天灾人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或许正在发生着可怕的事。但是,我们所栖身的这个社会也在进步,这个国家正在强大。否则你我绝对没办法一直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幸运也好不幸也好,没有这一切我一定不会走到这里。我之所以干这一行,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我所珍视的这一切。要是有人敢在我面前把水搅浑,我绝对分分钟教他做人。”
      “我就是看中你这点啊。”曹谨衍轻笑着说。“我大发慈悲来给你剧透一下吧:你将成为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虽然到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对你来说那又算什么呢。”
      “还要你透?那是肯定的啊。”邬长海自豪地笑起来。

      “快到时间了。”两人走到斑马线的一头停下时,曹谨衍突然这么说。
      邬长海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次被紧紧攥住。
      耳畔仿佛有催命的钟声敲响,硬生生把美好的梦境砸个粉碎。这次真的是最后了。没有慈悲为怀的神能出现在他身旁,关心地问:“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你希望他留下吗?”只有四合的黑暗做对方的棺椁,而自己是最后送灵的人。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见见太阳,见见高居众人头颅之上,仿佛不可一世,实际上又最慷慨公平的那个大火球。可惜,这是秋分后冬至前的六点多,太阳还没有出来。更何况这个空间里还残留的,也就只有自己和曹谨衍以及两人身边不大的这一小块了。
      “但它在另一个地方普照大地。清晨、正午、夕照,它都在。再过不久,就在这里,你也会看到日出。”读懂了——预知了自己所想的、即将归于虚幻的已死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面带微笑。偏黄的路灯打在曹谨衍的脸上,如同他曾无数次见过却再也见不到的和煦的阳光。
      “我——”邬长海用力低下头,喉头被满满的情绪堵住,喉结上下滚动着;眉头紧锁,实在没法摆出轻松的样子。刚才,还是在悲伤之上充盈着喜悦的,而在告别的时刻,真正送别死者的情绪便爆发出来。
      但曹谨衍仿佛和这种送别无关。他只是走了两步站到邬长海面前,张开手臂,说:“不再来一次么?”
      这次主动的是邬长海。他猛地把那只握住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幸好在冬天,两人都穿的多,否则一定会撞得胸腔发痛。另一只手紧紧地环住对方的身躯,明知徒劳还是想把对方的身影多留一秒。曹谨衍回抱着邬长海,把脸埋进他颈侧的围巾里。紧接着,邬长海环着对方的那只手向上移,轻轻扶着曹谨衍的后颈让他抬起头。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又是一次寡淡又意味深长的吻。他们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乃至四周的景象,也因此感到莫名的安心。邬长海感觉自己脸上有些湿润,自己还勉强控制着泪腺,而流泪的正是曹谨衍。
      这是曹谨衍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然后,就着这个姿势,曹谨衍移开脸,嘴靠到邬长海耳边,带着微笑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到这几句话,邬长海突然觉得自己和对方认识这十二年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永别还是再见,你选哪句呢?”身旁的绿灯亮后,曹谨衍面对着邬长海问道,身后是空无一车的马路。
      “有什么区别吗?”邬长海苦笑着回答。
      曹谨衍笑了,那表情和十二年前初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再没有如此让邬长海感到高兴而又悲伤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再见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的人了。作为最后的饯别,邬长海也露出了一个相比之下有些勉强的笑容。在曹谨衍面前,强装欣喜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仍希望对方在告别时看到的是更美好的东西,哪怕他笑得比哭还难看,那好歹是笑。
      “那就——拜拜了?”邬长海斜着身子,一手撑在灯柱上,另一只手挥着。顶着大大的笑脸,让他觉得自己真是演技浮夸,还不如制片厂门口的群演。
      “啊啊,那我出发了啊。你给我好好活着好好工作,别那么早来这边,不好玩。”曹谨衍这么说着,转过身去。一手插兜,一手挥别。
      路的对面已经被黑暗吞噬。邬长海僵着笑脸看着曹谨衍潇洒的背影映在黑色幕布上,身旁仿佛有巨大的齿轮在转动,碾过无数无名的生命。
      邬长海就这么看着曹谨衍逐渐走进粘稠的黑暗,没有一丝光芒的黑夜如同沼泽将他一点点吞没,正如他在二十四小时前走出虚无。
      这片仅存的碎片中如同发生无声的爆炸,完整的世界从这里延伸开去。一抬头可以见到正逐渐被稀释成墨蓝色的天空。地平线上已经开始泛着鱼肚白。再过一会,阳光将普照大地,包括曹谨衍长眠的地方。
      邬长海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他看见脚边倚在灯柱旁的花束,是前一天别人放在这的,已经被积雪埋了半截。想都不用想,这是留给曹谨衍的。
      就在这个地方,曹谨衍和他所深爱的世界告别了两次;其中一次,就在刚才,就在自己的眼前。
      邬长海实在撑不住了。他蹲在路边,再压不住喉间嘶哑的哀嚎;双手捂着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间涌出来又被寒风冻住。他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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