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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章 民謠與童謠 (一) ...

  •   雨後的夏夜,天空像洗過的絲綢藍得發亮,繁星耀眼,空氣中充斥泥土與腐葉的潮味。義父和滄伯在下棋,滄伯的大腳趾頭上還綁著搖線,邊下棋邊搖腳,扯動搖籃,籃內的秋君靜靜沉睡,隔鄰卻傳來蝴蝶的哭鬧聲。走到屋外,我與峨眉在花園裡看著滿天星斗,關於午後的事,誰也沒有提起。
      過一會,義父走了出來。
      「峨眉。」
      午後,全身濕透像剛從水裡撈上來的峨眉哭著奔回時,與滄伯巡山的義父也正好趕回,當時只是默默看著並不發問,但眼裡透著疑問與關心。

      「爹相信妳。」義父走到峨眉身旁,慈愛地攬住了她的肩。
      「爹……」
      「能讓妳哭的人,不論是誰,一定有他吸引妳的地方。」
      既不問也不動氣,義父的思想真不是我能猜透的。
      「他……叫旱魃。」
      峨眉簡短說起與旱魃相識的經過,義父只是靜靜地聽著,不加評論。

      「終於,妳也有了身為女人的自覺。人生百般滋味,有掙扎、有衝突、有取捨,爹很高興一向不動如山的妳,能有人讓妳動搖如斯。我知道妳的選擇會是什麼,只是,身為父親,終是希望子女平凡幸福。」
      「平凡…..我並非想要證明什麼,只是無法置身事外。西來庵事件,百多條人命……爹也說過的,有些事總得有人來做。」
      「理想與愛情不一定衝突,至少現在還未到時候。」
      「只怕時候到了已無法脫身。」
      「哈!爹常想,如果妳與阿龍對調,那我就無憾了。」
      「女流氓,更糟!」
      「哈哈哈……」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他們父女倆的對話與笑聲,我卻莫名想哭。
      因為,我也由衷希望峨眉平凡幸福啊!

      ※

      兩日後,我回到大稻埕,開始自立門戶後的藝旦生涯。高昂的競標價讓那些富商名流慕名而來,表演場次接也接不完。但孤獨缺的響亮名號,我是他女人的傳言,也讓這些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好色之徒不敢得罪,倒也讓我省了不少拒絕的口水。賈命公再也不邀請我,他在另一間藝旦間找到了新目標。這個下三濫,只對處女有興趣。我唯一要小心的是日本人。

      陸續地,他們像過冬的候鳥,一個一個飛向未來。在夏日最後一場西北雨中,峨眉的船開離了港口。那一日之後,直到離開,她與旱魃未再見過面。
      西風染黃第一片楓葉之前,大稻埕內新開張一間貨運行,旱魃一家終於落地生根。
      北風蕭瑟肅殺之時,吞佛消失了身影。
      次年春末,孤獨缺當了爹。

      ※

      「金八珍!」
      剛練完琴,遠遠便看見孤獨缺急匆匆地,喊聲夾雜嬰兒哭聲一路奔進西廂房。我不明所以地迎向前,孤獨缺卻將嬰兒往我懷裡一塞……
      「快!餵奶!」孤獨缺一頭熱汗,一臉慌亂。
      「怎麼了?這孩子哪來的?長得好醜。」我低頭看向嬰兒,五官皺成一團,像個小老頭。
      「我的!快餵奶呀!已經半天沒進食了。」
      「餵什麼奶?」我抬起頭來,終於聽懂孤獨缺來找我的原因。
      「他不肯喝豆奶,當然是餵妳的奶呀!難道妳的奶這麼大是長來好看的嗎?」
      孤獨缺肯定是急瘋了,直往我的胸膛看,只差沒動手脫我衣服。
      「我又沒生過孩子,哪來的奶水!」我嚇得差點沒把嬰兒掉落地。
      「啊?不是說有奶便是娘嗎?」
      「什麼鬼話!那也得要有奶啊!我又不是他娘!他娘呢?」
      「有娘我還抱來找妳幹啥?妳娘是峨眉的乳娘,現在換妳當他的乳娘。」

      突然,懷中的哭聲停止,小傢伙似乎聽得懂我與孤獨缺奶、娘的夾纏不清,嗯嗯啊啊地,像是在發笑。我伸出一指逗弄他的嘴,小傢伙卻將指頭含進嘴裡吸了起來。吸吮的力道像幫浦□□,生命的力量透過指尖傳進心裡,剎那胸臆間塞滿了莫名情緒,是感動,是母性的覺起。
      「他……他吸著我的指頭……」剎那熱淚盈眶,感動不已。
      「他餓得乳頭、指頭都分不清了,得趕快給他吃奶。」孤獨缺無視我的感動,只一味地著急。
      「廚娘不在。這麼小,大概還不能吃飯,對了,有奶瓶嗎?」我冷靜下來,邊搖著嬰兒邊想辦法。
      「忘在家了!我回去拿!」孤獨缺往自己後腦一拍,轉身便要衝出去。
      「等一下!我帶他去找九禍,你直接拿去那裡!」

      「九禍姐!快救命!」
      尚未衝進貨運行,我沒頭沒腦地大叫,像剛才孤獨缺找我時一樣慌亂。
      「怎麼了?」
      我一路奔跑,這會兒上氣不接下氣,一時說不出話來。見九禍從廚房出來,將指頭抽出,將嬰兒往她懷裡一塞,小傢伙又哭了起來。我拍著胸膛順氣,兩手發軟,被吸的指頭已經皺得像泡爛的紙。
      「呵,肯定是餓了。誰的孩子?」
      「孤……孤獨缺的……吃……吃奶……給他吃奶……」
      「嗯?有臭味,好像拉屎了。妳跟我來。」

      帶著我進入廚房,將嬰兒放在矮方桌上,解開了尿布,瞬間一股惡臭撲鼻。我掩住了口鼻,九禍卻是處之泰然。
      「難怪會哭成這樣,又是尿又是屎的。」

      「奶瓶來了!咦?人呢?」
      「在這兒。」
      聽到我的回應,孤獨缺衝進來。
      「孤獨缺,到澡間拿臉盆出來,大鍋裡有熱水,他得先洗澡;八珍將奶瓶裝點溫開水,先讓他喝點。我去找找赦生以前穿過的衣服和尿布。」

      像個軍師鎮定而有序地指揮我們的九禍,像個女將軍般威風凜凜,我想,諸葛孔明也不外如此。
      惡臭與號哭的見面禮,羽仔一來到大稻埕,便把我們搞得人仰馬翻!

      ※

      「看樣子還不到兩個月大,長得挺清秀。」用小毛巾擦洗過臉後,九禍仔細地教孤獨缺如何替嬰兒洗頭。
      「是嗎?剛才眼睛鼻子皺成一團,倒像個小老頭。奇怪,我怎麼看都覺得不像孤獨缺,妳看呢?」
      「這麼小還看不出來,也許是像他娘。」
      「搞不好不知道他娘是誰?真奇怪,怎麼突然當了爹爹?」
      「呵呵,這倒有可能。」

      老實說,我是真的很懷疑啊,孤獨缺是出了名的浪蕩風流,這些年來主動找上門,又被他趕出門的女人還真不少,任何一個都有可能是孩子的娘。但我與九禍的對話,好像傳不進孤獨缺耳裡,似乎怕將嬰兒摔進澡盆似地小心又專注,平日牙尖嘴利的他,此刻竟是笑罵由他。

      指導孤獨缺用一手托著嬰兒,將他放進水盆,另一手為嬰兒清洗身體,九禍開始問起了我也很疑惑的問題。
      「孤獨缺,這孩子到底是打哪兒來的?」
      「有個傢伙說是他妹妹跟我有的,就抱來給我了。」
      孤獨缺臉上帶著笑容,小心翼翼地擦洗,我從未看過他這麼溫柔祥和的表情。
      「他妹妹是誰?」我好奇地問。
      「不知道。」淡淡地,竟是毫不在意。
      「既然連孩子也有了,就娶了吧。這麼小就沒了娘,太可憐。有爹有娘,孩子才會幸福。」九禍勸慰的話語中有著不易察覺的哀愁,或許是想到了她自己。
      「就因為他娘死了,那男的才抱來給我啊。」
      「孤獨缺,人家莫名其妙抱個孩子來說是你的,你就相信啊?你看,他哪裡像你了?哇!還瞪我!」
      這真是我聽過最荒唐的事,來回看著孤獨缺和嬰兒,忍不住連串疑問說出口,卻見嬰兒張開眼看向我,像是在給我白眼看。
      「哪裡不像我了?瞧這眉眼,高高的鼻子,長大一定像我一樣漂撇。還有這一臉聰明像,長手長腳,連小鳥鳥都長得很像我的。」
      「哈哈哈……」
      我和九禍大笑不止,小傢伙卻哇地發出了哭聲,彷彿抗議般。
      「可以了,把身體擦乾。」

      九禍將孩子抱出澡盆,進了臥室,讓他躺在床上,開始教孤獨缺如何為嬰兒包尿布穿衣。洗過澡的小傢伙,全身粉撲撲地,舒服得連眉頭也不皺,五官也分了開來,看起來可愛極了。
      「對了,孩子的名字呢?」
      「名字我想了一天,叫友人,妳們說好不好聽?孤獨不好,我希望他以後可以有很多朋友。」

      我相信孩子是孤獨缺的。
      那認真學習的雙手,那慈愛的表情,那懷著念願的取名,真真實實,是父親對子女的愛。
      「友人……」
      我看向孤獨缺忙碌的側影,他喃唸著友人,用鬍渣輕觸著嬰兒,臉上有感動,眼裡有淚光,還有我無法解讀的神情。

      當寒波放假回來,向孤獨缺問起嬰兒名字,孤獨缺拿戶口調查簿給寒波看時,感動變成爆笑。
      「孤獨缺,重於泰山和輕如鴻毛的落差有多大,今日總算見識了!」
      孤獨友人變成了孤獨羽人。
      寒波為他取了個綽號,自此,我們叫他羽仔。
      我總覺得這名字不好,彷彿應和似地,羽仔自小就怎麼吃也吃不胖,看起來輕飄飄地沒有存在感。

      ※

      將孤獨缺趕出房,九禍坐上床,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解開胸前盤釦,將友人的頭湊向□□,很有經驗地將乳頭塞進他嘴裡,小傢伙立刻用力地吸了起來。
      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被吸吮過的指尖微微發麻,心中充滿了體悟生命延續的感動與擁有的渴望。
      我終於找到,足以令人拋棄任何理想的存在,孩子……一個生命…..
      結婚、生子,家庭,這一切我原以為可以拋棄的人生之路,卻在嬰兒滿足的臉上,顯得如此天經地義,而在自然哺育的□□下,更是不容輕蔑的神聖。
      渴望取代了那如今已變得不堪一擊的不婚計劃,擁有寒波的孩子……

      「咦,怎不見旱魃?」孤獨缺大概等得無聊,從門外發問。
      「他今天載茶行的貨去基隆了。」
      「呵,看來泊老頭還算給我面子。」
      「是寒波幫忙,不是你的面子!」我不客氣地吐槽。

      與孤獨缺一番你來我往打斷了我的思緒,這才發現九禍一臉納悶地看著我。
      「在想什麼?剛才跟妳說話都沒回應?」
      「啊!對不起!妳跟我說什麼?」
      「我是說赦生這孩子特別愛撒嬌,都五歲了,到現在每晚還要吸奶才肯睡。若非如此,我早就沒有奶水了。不過,奶水已不豐,恐怕是餵不飽他。」

      將乳頭抽出孩子的嘴,九禍換個邊,將另一個乳頭塞進孩子嘴裡。
      「那怎麼辦?他不肯喝豆奶。」
      「別急,先讓他止饑,等會兒叫孤獨缺到蝴蝶洋行買罐奶粉,另外還要多準備些尿布、衣物。赦生不在,我陪你們去。」
      「對耶,赦生呢?」
      「那孩子自小沒了爹,所以特別黏他叔叔,尤其是吞佛走了以後……跟著旱魃送貨去了,他喜歡坐車子。」
      九禍面帶笑容,那笑容有些勉強,語氣中有一股淡淡哀怨,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是想起了吞佛。

      ※

      貨運行成立後,在孤獨缺與泊寒波的牽線下,鹿鳴茶行、慕氏藥行開始分些貨請旱魃運,貨運行算是暫時穩定下來。旱魃與吞佛兩人合作無間,又吃苦耐勞,送貨鮮少延誤,因而生意越來越好。去年冬天最寒冷的夜晚,吞佛留下簡短的一封信給旱魃,就這麼消失了。

      旱魃:
      你已經不再需要我,現在,該是我償還的時候。
      我必須找到她,這世上我唯一虧欠的人。
      我一定會回來!
      屆時,我要看見你奮鬥的成果。
      別忘記牛糞的承諾!

      簡單乾脆連署名也沒有,果真像他的作風。旱魃深受打擊,但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重新振作精神,請了工人替代吞佛,九禍則負責業務和收帳,旱魃正式單飛。

      ※

      「我真是擔心,畢竟還是個孩子。雖然他不常跟我親近,也不讓我知道他的過去,但我卻是視他為兄弟、家人。若不是他,我們一家可能早就流落街頭……」提起吞佛,九禍顯得更為哀傷。
      「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旱魃只說他去找人。我只知道他的來歷、身世不簡單。」
      「他一定會回來的。」
      「希望如此。八珍,旱魃努力工作,期望闖出一番事業,將來好配得上練小姐。」
      九禍突然提起峨眉,看著我的眼神閃著熱切,不知該回些什麼,只好默不作聲。
      「旱魃有能力又認真,早就想離開戲班出外闖一闖,是我與赦生拖住了他。說來還要感謝練小姐,他才有今天這一點成就。」
      「是他自己努力,峨眉也沒做什麼。」
      「不,練小姐的存在,就是他最大的動力。每天見他早出晚歸,有時還要開好幾天車,從來沒聽他說一句辛苦。八珍,旱魃會是個好丈夫,絕不會讓練小姐吃苦的,明知道我們高攀不上,但還是希望妳在她家人面前,為他多說幾句好話。」
      九禍誠懇又急切地請求,我也只能點頭答應隨口應付,卻如何說得出事實。

      ※

      孤獨缺正式退出江湖,經營起打鐵鋪,手下和地盤由阿龍接收。
      爾後,不時見他抱著個娃娃在街上晃,大聲地向認識不認識的人說他的兒子有多麼像他,多麼聰明可愛。只是,每次嬰兒哭不停,就抱著他在我與九禍間認娘。
      奇怪的是,孤獨缺每隔一段期間,總有幾日會無故失蹤,問他去哪裡也不說,只是把羽仔扔給我照顧。我出局無暇照顧時,便託給九禍,這可樂壞了突然升級成大哥哥的赦生。當羽仔開始會爬時,他竟然使出了久不用的看家本領,說要訓練羽仔爬過火圈,正好被打算要領回孩子的孤獨缺看見,嚇得他出言恐嚇五歲的赦生,不准接近羽仔。
      隨著照顧羽仔的次數愈多,我的心更加鬆動,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看著他安詳的睡容,內心的渴望變得更具體。
      我想要孩子,我想當母親!

      再一年,他就畢業了,那個承諾……
      我畢竟不如峨眉堅強,而我深愛寒波,若是他父母同意,我很有可能就此放棄理想。想告訴寒波心中所想,但每每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寒波現在每次放假都會回來看我,我們的關係也比以前親密,但他仍是非常君子,緊守他的承諾。但我有些焦急,不是擔心他會變,而是怕不測風雲。那些日本鬼子可不怕孤獨缺,強迫藝旦陪宿一點也沒有罪惡感,甚至連出局費也不付的人又何止少了,人在屋簷下,姐妹們又豈能抬頭抗議。
      我雖然已經獨立,但場子仍是透過媽媽桑安排,飲水思源,讓她抽點傭金是應該的。我們這一行的,表演完免不了要陪酒,有日本人在場時,碰上難纏好色的,我總是想盡辦法利用各種手段婉拒。我不得不感謝孤獨缺和阿龍,他們派了個小弟阿奇每晚跟著我出局,只要狀況難以收拾,便立刻通報,其中之一便會趕來,以收保護費或打架鬧事,甚至說抓姦,老母急病等等方法,將我帶離現場。
      但紅烈的太陽旗下,我還能納涼多久?

      那眉月高掛的夏夜,恐懼變為事實。

      ※

      1918年夏。
      夏天特別顯得寂寞。去年,像約好似地,上了大學的他們都沒有回來。從峨眉的信中,我知道他們各自在學校都有參加學生愛國運動,我並不清楚實質內容,只祈禱他們平安無事。
      慕少艾於前年四月從香港直接去了英國後,期間只寫了一封信。峨眉也連續兩年沒有回來,我失望但也理解,除了學運因素外,希望旱魃忘了她才是原因。兩年來,每回寫信給她,我總會告訴她旱魃的近況,雖然她從未問起。旱魃也寫過幾封信託我轉寄,但峨眉從不回信。
      今年春,寒波畢業了,正式成為鹿鳴茶行的少主,漸漸取代他父親的地位。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但全花在捧我的場。好笑的是,外面傳言說鐵匠孤獨缺已經養不起我,於是纏上茶行少東,被泊寒波包養。我總是哈哈一笑,因為離事實也不遠,寒波確實在我身上砸下大筆應酬費。
      只有藺無雙和笑禪回來,無所事事的他們,不是往茶行跑,便是去孤獨缺家逗羽仔玩。從他們不時發出的嘆氣聲,我知道他們想念擔心已被送到遙遠國度的慕少艾。

      兩天前,孤獨缺又將羽仔託給我照看,照樣不說去哪裡,只說要出門幾天。我總覺得寒波是知情的,因為他從來不問。
      每當照顧羽仔時,我盡量推掉所有邀約,今晚也是如此。晚間九點多,我正要哄羽仔睡覺,媽媽桑派人來請我去藝旦間,原來是賈命公設宴,主客是因平定西來庵有功而升官,今年將調返內地,總督府情報司令部的鬼梁大佐。這群將領在江山樓吃完飯,趁著酒興包下藝旦間續攤。鬼梁隨口說這裡的藝旦水準遠不如日本,賈命公為了討好他,便要媽媽桑請我去。我知道媽媽桑一定是逼不得已才會派人來請我。日本人、賈命公,若不是被逼,她絕不會叫我去的。我不能不去,這些人得罪不起。
      心頭隱隱不安,我匆忙整裝,羽仔卻在這時哭鬧不停,越哭我越心慌,越慌越是想不出辦法。阿龍自從當了大哥後就被義父趕出門,現已不住練家,臨時卻到哪裡去找人。義父不在,而今天我不出局,連阿奇也沒跟著。無奈之下,抱著羽仔,我跑去找九禍。

      「妳先別急,我去找泊寒波想辦法。」
      聽了我慌亂的解釋,旱魃立刻出門,於是我將羽仔交給九禍,忐忑不安地走往藝旦間。

      進了藝旦間,門立刻被鎖上,大廳內有三人顧守,皆是賈命公的隨從。大廳右邊房間的紙門敞開著,媽媽一臉歉意地從裡邊招手要我進去。我脫了鞋,跨上兩階木梯走上長廊進了房間,見三名軍官各個喝得醉醺醺,榻榻米上或坐或躺,色咪咪地摟著今晚未出局,留在藝旦間的華姬和另兩位姐妹。日本軍官上下其手肆無忌憚,而她們的臉上寫滿屈辱與驚恐。正中央坐著一位高鼻深目,冷著臉,年約三十幾,頗為英俊的軍官,他的身邊並無藝旦。他,便是鬼梁天下。

      「妳總算來了!鬼梁大佐,這位便是大稻埕鼎鼎有名的花魁,不知道可入眼嗎?」
      賈命公一看到我便向鬼梁大聲介紹,不懷好意的神情充滿復仇的得意。所有人都緊盯著我看,正中央的鬼梁瞇著眼並不說話。賈命公卻笑了,我想是因為鬼梁的默認。
      不能慌!我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寒波一定會來救我的!
      「那就讓我們見識見識她的才藝有何特殊之處!」
      媽媽桑如釋重負,和華姬姐姐拿起樂器為我伴奏,三味線與手鼓單調緩慢的節奏中,扇子一揚,冷靜地跳起舞來。

      ※

      旱魃奔到泊府,不敢驚動泊老爺,攀過圍牆,悄悄往泊寒波房間而去。與茶行有生意往來,他熟知泊府規模。摸至泊寒波房外,見他正與皇甫笑禪、藺無雙談笑。
      「泊寒波!」旱魃從窗外低聲喊著。
      「是你!出了什麼事?」見旱魃神色緊張,泊寒波直覺出了事。
      「此地不宜,先跟我來。」
      四人從後門出來,拐進了巷子後,旱魃才將金八珍的事說出。
      「怎麼辦?這些日本軍官可得罪不起,萬一趁著酒興……」旱魃焦急地。
      「冷靜,待我想想。」
      泊寒波冷靜下來,思索著該如何解救眼前危機。日軍強暴婦女的事件層出不窮,對方若是風塵女就更加明目張膽。

      「孤獨缺不在,等找到阿龍恐怕來不及。」泊寒波語氣緊張,聲調微抖。
      「要找個日人也忌憚的有力人士……胡爵士!」皇甫笑禪想出了辦法。
      「爵士一家在萍山避暑,來不及。」泊寒波搖搖頭。
      「總之先趕往藝旦間要緊,若情勢不對就衝進去。笑禪,你慢慢過來就好。」藺無雙指揮若定。
      「走!」泊寒波拔腿就跑。

      ※

      一向被派在金八珍身邊的阿奇,今晚無所事事,吹著口哨出了紅燈戶。
      「他奶奶的!明明我年紀就比狂龍大,為什麼他當老大,我就要當老二!」
      「很不滿是怎樣?老大是比力氣不是比年紀。」狂龍隨後走出。
      「那就再比一次。」阿奇彎起粗壯的手臂,拱起好大一塊肌肉。
      「我剛才花了五十分鐘才擺平阿桃,你二十分鐘就投降給素珠,不用比了。」
      「誰知道你的五十分鐘是不是都在床上?」
      「哈!歹勢,這邊戰況激烈,從床上滾到床下。媽的,地板真硬!」狂龍邊說還邊做作地揉膝蓋。
      「那也不要派我跟著金八珍啊,好歹我也是老二!」
      「她是我阿姐的手帕交,現在又是我義姐,合起來就叫大、姐、頭。你說,是不是很重要的任務?這叫身負重任!」
      「既然這麼重要,為什麼不見你去保護?」
      「我問你,我身上原來有九元八毛,素珠花了兩元五毛,阿桃要花三元四毛,請問還剩多少?」狂龍邊走邊笑,胡亂出問題。
      「九元八毛……兩元五毛……七元兩毛……」阿奇伸出十指,努力扳指頭數數。
      「是七元三毛!」狂龍邊搖頭邊嘆氣,阿奇的數學邏輯,只有他懂。
      「對!七元三毛…….三元四毛……前面四元,後面…….」阿奇停下腳步,低頭專注計算,已經忘了在爭執什麼。
      「什麼前面後面?要不要我幫你算?」阿龍將頭湊近他的頭。
      「別吵!我快算出來了!六毛加三毛是……九毛……前面少一元…….我算出來了,是三元九毛!」阿奇得意地抬起頭。
      「錯!」阿龍又邁開腳步,轉出了紅燈巷。
      「哪有錯?」
      「是三元五毛,因為我們現在要去吃杏仁油條!哈哈哈!」

      兩人走出紅燈巷,往廟口而去,遠遠望去,油條攤的模糊燈光下,皇甫笑禪比平日要匆忙的身影穿過。
      「怪了?他幹嘛走那麼快?」
      狂龍見笑禪辛苦前行,直覺不對勁,拉著阿奇便追了上去。
      「笑禪!出了什麼事?」
      「啊!阿龍!太好了!快,快去藝旦間!金八珍有難!」

      皇甫笑禪望著飛奔而去的兩人背影,喘息漸漸和緩下來。
      『希望來得及!』

      ※

      一路飛奔,旱魃急想解決之策,腳步慢了下來。萬一出事,日本軍官殺人無罪,闖進去目睹,就算不被當場格殺,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抓,同樣死路一條。看著跑在他前面的兩人背影……

      『他們都是妳的朋友,若他們出事,妳一定會很傷心……』
      『吞佛,如果是你,會怎麼辦?』

      想起吞佛,靈光一閃,旱魃急中生智,不禁露出笑容,停下了腳步。前方巷子左轉便是貨運行,貨車正停在巷口……
      「等等!」
      「怎麼了?」藺無雙停下。
      「萬一有事,你們不能衝進去。」
      「逼不得已也只能如此。」泊寒波焦急不已。
      「不行!讓你們冒險,將來沒臉見峨眉。我有辦法,你們到貨車旁等我。」
      旱魃奔進了巷子,往貨運行而去。
      「峨眉?旱魃認識她?」藺無雙不由得起了疑問。
      「認識金八珍,當然也認識峨眉。」知情的泊寒波只是聳聳肩,輕描淡寫。

      不一會,旱魃提著兩小桶備用柴油回來,交給一人一桶。
      「萬一有事,我們放火。你們坐貨廂吧。」旱魃打開了車門。
      「哈!失火!果真是救人的好辦法!旱魃,你的雜耍沒有白學。」泊寒波邊上車邊誇讚。
      「好辦法!把事情鬧大,證人一多,日軍也無法隻手遮天。」藺無雙兩手一拍,露出了笑容。
      「哈!多虧了吞火童子!」

      『吞佛,是你給我的啟示,不過這回卻用在救人。』
      發動引擎,急往藝旦間而去。

      「到這裡就好,萬一出事,被警察事後查出我的車停在前面,恐怕會惹禍上身。」
      離藝旦間隔兩條路口前,旱魃停下了車。
      「平日見你魯直,沒想到遇事如此鎮定細心。」藺無雙與泊寒波互看一眼,當真佩服旱魃的粗中有細。

      摸黑來到藝旦間前,見大門深鎖,巷內寂靜,隱隱聽得有音樂節奏傳出。
      「有音樂傳出,想必現在還平安無事,我們再等等。」藺無雙將耳朵靠向大門傾聽。
      就在這時,音樂中斷,一聲尖叫劃破了寂靜……

      ※

      一道黑影來到後院,推了推後門,門栓從內扣住,一個縱身躍起攀住圍牆,輕巧地翻越,無聲跳進了後院。矮身接近燈火通亮的窗外,沾上口水的指頭戳破紙窗,湊眼觀察室內動靜。
      從後腰拔出槍,槍口隨即鎖定了目標。

      ※

      努力收攝心神跳舞,媽媽與華姬姐姐的彈奏卻因緊張而失了往日水準,但鬼梁似乎不以為意,緊抿的唇角一勾冷笑,眼神也轉為深沉,令人不寒而慄。忽然,一名軍官一把拉開通往隔室的紙門,強拉一名姐妹進入,將她推倒。酒後亂性,另一位軍官見色心起,踹掉華羽姐姐的手鼓,不顧她的掙扎,強要將她拖進隔室。最後那名軍官也有樣學樣,旁若無人想就地洩慾。

      「大人!求求你們,別這樣!」
      媽媽拋下三味線,拉住了軍官。軍官卻兇狠地一腳將媽媽踹下房,從架高的木廊跌落大廳地上,血從她的頭上流了出來。
      「媽媽!」
      我尖叫一聲正要衝下去查看,賈命公阻擋了我。我拼命掙扎哭喊,剎那間,眼裡已是無道的景象,耳裡是淪喪的哀號。
      在強權與絕對的力量下,女人的吶喊與掙扎,是亡國的鎮魂曲,是屈辱的無聲默劇。

      「大佐……」賈命公命一名隨從押制我,詢問鬼梁天下。
      鬼梁看了看其他同袍的舉動,冷冷一笑,向二樓指了指。
      賈命公意會,交代剩餘兩名隨從繼續守護後,將我押往樓梯,鬼梁跟在後面。

      『寒波,我們來生再見……』我在心裡向寒波道別,不打算活了。

      ※

      「泊寒波!」尖叫一起,阿龍載著阿奇騎著鐵馬趕到,也不知從哪裡偷來的。
      「肯定出事了!」泊寒波急如熱鍋螞蟻。
      「準備。」旱魃提起了油罐。
      「要放火是嗎?我跟阿奇繞到後面,你們從前面。」狂龍提起一桶柴油,跨步便走。
      「老大,你怎麼知道要放火?」
      「不然你以為他們提著柴油是要喝的嗎?」
      狂龍與阿奇匆促的交談聲中,旱魃打開了油桶。

      ※

      才剛跨上階梯,突然背後傳出慘叫聲和瘋狂笑聲,阻了眾人腳步。我掙扎著回頭一看,卻見衣衫不整幾近赤裸的華姬姐姐,滿嘴是血,瘋狂大笑,竟是咬下了軍官的命根子。
      「該死!男人都該死!」
      華姬搖搖晃晃地站起,一手持槍,槍口在三名軍官間揮舞,笑開的血口淒厲如鬼叉,逞兇者全驚駭地停下了動作,兩位姐妹們哭叫著掙脫控制爬向牆角,被咬的軍官下體赤裸血淌如河痛得抽搐,滿臉鮮血的媽媽站起身,鬼梁拔出了配槍……

      「跟你拼了!」媽媽忿怒大喊。
      「華姬!媽媽!」我尖聲大叫。
      用力掙脫束縛,欲跟賈命公同歸於盡,剎那槍聲大作……
      屋外傳來失火喊聲和撞門聲。

      槍聲數響同時響起,我不清楚來自何處。煙霧迷漫,眼前景象模糊又緩慢,黑白的影像裡,鮮血像舞姬揮舞的紅色綢緞般亮眼。血從華姬的胸口噴出,但倒地前仍如索命夜叉瘋狂掃射。女人的悲鳴聲中,混著男人的哀號。火光中,我看見媽媽伏在地上動也不動,更多的聲音傳來,我已無法分辨這些聲音是誰,從哪裡來,又為何而發。押制我的隨從中槍倒地,賈命公伏在地上,鬼梁天下邊開槍邊快速衝往後院……
      「走!」
      賈命公押著我跟在鬼梁身後,和兩名隨從衝進後院時,我聽見大門被撞開的響聲。

      ※

      躲在窗外的刺客,將槍口對準了鬼梁天下,但他身前是賈命公的隨從押著金八珍,他無法出手。
      『他明天便離開台灣,我只有一次機會。』
      房中的慘況,令他數度想扣下扳機,卻又怕一擊不中,不僅露了行蹤,更怕傷了金八珍。
      華姬一開槍,鬼梁扣下扳機,中槍的華姬仍狂笑掃射,直到倒下。刺客趁機一槍射向背對他的鬼梁,但金八珍卻於這時掙脫束縛,子彈射中因而退後一步擋住鬼梁的隨從。混亂中,鬼梁仍分辨得出有一槍來自背後,伏低身子往槍聲來處開了一槍,隨即往前衝去。

      狂龍與阿奇才剛攀過圍牆,便聽見槍聲響起,狂龍這才看見隱在窗下的刺客。
      『你命不該絕!』
      聽到接連落地的聲音,回頭一看竟是狂龍和手下。刺客暗一咬牙,放棄行動,迅速轉身衝近狂龍,拉著他從後門逃出。
      「是你!」見到刺客真面目,狂龍大吃一驚。
      「快走!」刺客邊跑邊一槍射向油桶,瞬間油桶爆炸。
      說時遲那時快,鬼梁衝出後院的剎那,油桶爆炸,刺客趁此瞬間打開後門,與狂龍僥倖逃離現場。鬼梁伏地朝後門連開數槍,跑在最後,正要穿出後門的阿奇中彈。
      賈命公拉著我穿過後門時,我甚至不知道踩過的是阿奇的屍體。

      ※

      火光一起,旱魃三人立刻大喊失火,不一會,左鄰右舍全衝了出來,救火的、撞門的,亂成一團。
      「大家快走!」狂龍急奔而來,要眾人撤退並拉住了泊寒波。
      「我不走,八珍還在裡面!」泊寒波甩開狂龍。
      「她已經不在裡面!警察馬上就來,我們先離開,等會再解釋。」
      狂龍使出蠻力,硬拖著泊寒波離開。旱魃和藺無雙見火將被撲滅,救火群眾已撞開大門蜂擁而入,便跟著狂龍撤退。眾人跑至貨車旁,狂龍這才開口解釋。
      「我在後院遇到有人暗殺鬼梁大佐,兩人發生槍戰,他拉著我逃出來時,鬼梁也衝進了後院,殺了阿奇。我回頭看,見金八珍被賈命公押著跟在他後面,往另一頭去,這會兒恐怕已被押上了車。我們得趕快找到他的車。」狂龍語氣著急,但未說出刺客是誰。
      旱魃衝進駕駛座,泊寒波跳上助手席,藺無雙和狂龍上了車廂,貨車開至巷口,卻是毫無目的,不知該左轉還是右轉。
      「停!是笑禪!」黑暗中,一人蹣跚地穿越馬路朝車子走來,泊寒波眼尖,立刻認出是笑禪。
      「笑禪,有沒有看到可疑車輛?」
      「有!剛才過馬路時,有部車呼嘯而去,差點撞上我呢。」笑禪上氣不接下氣,向左指出方向。
      旱魃方向盤一轉,暗夜急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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