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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章 往事如昨(四) ...

  •   今天,也許是我一生中最醜也最美的一天。
      像個布偶一樣,我任憑媽媽桑用和服一層一層將我包裹起來,已經數不清裡外到底穿了幾件。我只記得最外面的一件是紅底,裙身有白牡丹圖案,腰帶則是黑、金色,在背後綁了個大蝴蝶結,像揹個枕頭似地。梳頭師傅將我的頭髮盤起,先為我挽面,那線滾在人中處時,疼得我差點掉下淚來。再套上假髮,少不得插上不少頭飾,這些頭飾大多是玳瑁、琥珀磨成,已經很重的假髮再插上這些累贅,重得我抬不起頭來,身上的負荷,也讓我呼吸困難,連路都不會走了。
      媽媽桑說,以前在日本有個地方叫吉原,就是所謂的花柳巷,花魁遊街時,那裝飾比我現在還要繁複數倍。可當初華姬姐姐競標時,並沒有像我這般裝飾啊?

      「八珍吶,媽媽今天可是抱著嫁女兒的心情,這是疼妳,才拿出我珍愛的衣服讓妳穿,別人可沒有。今天一定要讓妳漂漂亮亮迎接初夜。」
      媽媽邊為我塗抹白粉,邊愛憐地說著,我雖然心下感動,可對著鏡子瞧,想不通一張塗得像白牆般的臉,也稱得上美麗?
      再瞧身上這身衣服,連我都懷疑該怎麼把它脫下,若真穿這樣圓房……
      忍不住笑出聲來,光想到急性子的寒波要解決這身行頭……別說這一身,他一看到這張臉時,一定會先取笑我像淹死鬼。

      我將泊寒波會託孤獨缺來競標一事告訴了媽媽桑,並告知她不論今天是誰標了我,從此我將回復自由身,不住藝旦間,要自立門戶了。她雖然捨不得,卻也為我欣喜。
      「八珍妹子!妳今天真漂亮!」
      妝點完畢,藝旦姐姐們都誇讚我今天很美,都說很羨慕我。突然我心裡一陣心酸,她們都同我一樣的出身,但大部分的人一生離不開這裡。藝旦與紅燈女郎有何不同?送往迎來,生張熟魏,差別只在於男人的階級不同而已,一樣是玩物,是無根浮萍。相較之下,我確實幸運得多。

      在媽媽的扶持下辛苦步至堂中,堂下一大群看熱鬧的男人,正中央的桌邊坐著好整以暇的賈命公,身邊圍著數位彪形大漢。光是這群大漢,就足以讓所有男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這個獐頭鼠目,小頭銳面的兔崽子!
      見他一副勢在必得的得意樣,我不由得暗罵,雖然我臉上必須裝出嬌羞模樣,可這牙卻是咬得死緊。饒是如此,迎著眾男人驚豔的目光,心底還是湧起一股驕傲。雖不如峨眉的國色天香,但自小可也常聽人讚我一聲水姑娘。
      放眼望去,一時看不到孤獨缺,我不由得心急,聽得媽媽桑先說明規矩,以兩百元起標,得標者需立刻以現金交付,得標才做數。然後一聲競標開始,轟聲立響,一顆心猛地狂跳起來……

      「兩百!」
      賈命公站起身環顧眾人一眼,在場的男人沒有一個敢吭氣,果然是想靠惡勢力奪標,先前的五百是故意放話,難道我金八珍如此不值?這真是對我最大的污辱!
      「兩百五!」
      堂門口傳出第一個出價聲,我望一眼,喊價者竟是阿龍!
      阿龍倚著門柱,一臉皮皮的笑容,毫無所懼地迎向賈命公惡質的眼光,身邊站的人正是孤獨缺,和他手下那群嘍囉,聲勢、排場比賈命公還大。
      「三百!」
      一個輕亮的聲音從左邊響起,眾人紛紛看是誰出價。但憑聲音就知道是誰,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皇甫笑禪!
      「三百五!」
      又有人接著喊價,這回是從右邊傳出,是藺無雙。

      我終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寒波那群朋友全來了!我想是他們昨天聽說了競標的事,商量好故意來攪局給賈命公難看的。競標的人愈多,賈命公就不會只針對最後得標的孤獨缺。聰明的他們還假裝互不相識,站在不同方位,做戲地彼此競爭。而且競標之事若傳進父母耳中,只要說是受孤獨缺或練老爺之託便可以。

      「四百!」賈命公惡狠狠地再提高價錢,兩眼幾乎要冒出火來,那顆好色痣抖呀抖地。
      「四百一!」
      這回輪到慕少艾,他人就坐在賈命公身後的桌旁,敢情是慕老爺將他放出來了。我這才發現,他們今天都穿著平日鮮少穿著的長衫,稀疏的鬍子未刮,故意讓年紀看起來大上幾歲。
      「四百三!」
      「四百五!」
      阿龍接著出價,賈命公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在場所有人也瞪大了眼,聚精會神地隨著出價聲來處忙碌地轉頭。不少人竊竊私語,說這價錢已經破了紀錄。
      「四百六!」賈命公一咬牙,像是捨不得似地。謊報要出的價錢逐漸成為事實,我內心暗暗好笑。
      「四百七!」
      我猛地一震,這聲音是寒波!極目望去,卻哪裡見得到人,我猜矮小的他應該是站在高大的孤獨缺後面,所以完全被遮住身影。
      「四百八!」
      「四百九!」
      價格在這群朋友之間愈喊愈高,每個人都做作地緊鎖眉頭,像是在考慮該不該再出價,演技還頗為逼真。再瞧賈命公,鐵青著一張臉,眼光游移在眾出價者間。
      「五百!」
      賈命公一出口,他的隨從們紛紛看向他,眼神帶著懷疑、驚訝和勸阻。
      「把錢拿出來!誰曉得你們是否真的有這麼多錢?」賈命公將一疊現金堆在桌上,堂上立刻又是一陣轟響。五百現鈔可不是人人有機會一見的。
      忽然,眾目睽睽下,孤獨缺手提布包面帶笑容,目中無人地從堂門口大搖大擺走到我面前,將布包往我身前一放。從他的表情,我了解這些隨從們適才眼神的意義了。孤獨缺已經看穿賈命公身上頂多只帶了五百元!只要任何人多喊出一元,他便敗下陣來,難怪隨從緊張。

      孤獨缺看也不看堂中的人,慢條斯理地先將布包打開,一大疊現鈔赫然而現,然後才平靜地給賈命公最後一擊。

      「六百!」
      堂內轟地一聲驚聲大起,白花花的鈔票,大稻埕最囂張的流氓,一樣是不好惹的人物。不約而同,滿堂的人看向賈命公。
      「你是誰?」
      賈命公惡狠狠地開口,惡名昭彰人人認得,只看得起大富大貴的他,並不識得孤獨缺。
      孤獨缺慢慢轉過身來面對他,臉色平靜,兩手抱胸,臉上帶著一抹親切笑容,彷彿廟公似地和善可親,狠勁不顯於外。
      「我叫孤獨缺,孤是定孤支的孤,你要跟我定孤支嗎?」十足溫和的口氣,吐出挑釁的措詞,笑容更為擴大。
      「我們走!」
      賈命公拍桌吆喝一聲,臉上那顆黑痣彷彿因憤怒而轉紅,氣沖沖地率領隨從們離開,趁興而來,敗興而歸。

      競標之事很快便傳遍大街小巷,有始以來最高價的藝旦在他們的合作下誕生!
      名聲一起,我金八珍從此坐擁藝旦界花魁之名!

      ※

      待人群散去,我卸了一身行頭,榻榻米上一只簡單行李,默默訴說我的所有。媽媽桑伴著孤獨缺走進房來。
      「八珍,連本帶利扣一扣,這一百五十元就當是媽媽給妳的嫁妝。」
      媽媽桑遞出一個用手帕充當錢袋的包裹,我沒有收取,跪了下來。
      「多謝媽媽這幾年的照顧,這些錢算是八珍孝敬您的,您收下吧,您也該好好享福養老了。」
      我向媽媽拜了三拜,聽見她啜泣的聲音。
      人要懂得感恩,雖然不幸被爹爹賣來這,但五年來媽媽對我甚好,衣食無缺,花在我身上的實際費用,也許並沒有這麼多,情雖無價,但若能用金錢衡量,又豈是這一百五十所能定價。如果她勢利,恐怕我老早便被她賣給那些糟老頭了。

      孤獨缺拎起行李,帶著我從後門出了藝旦間,我向送別的媽媽和姐妹們深深一鞠躬,轉身跨步離開,含著淚不再回頭。

      走往練宅的路上,孤獨缺誠實告知我錢的來處,我驚訝地停下了腳。
      「他叫我不要告知妳,但我想,妳和寒波有權利知道。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小子了不起!」
      「他只是個耍把戲的,哪來這些錢?又為何認識你?」我真是無法置信。
      為人義氣的孤獨缺,只簡短說了黃金本是吞佛家之物,其他的一概隱瞞,關於吞佛的真正來歷,是好多年後才得知的。
      「時間過於急迫,若不是他,一天之內,我也湊不了這麼多錢。只是……」
      「峨眉對旱魃是有好感,練老伯也不是計較出身的人,是峨眉自己……」
      我了解孤獨缺未說出口的話,他也了解我未出口的話,蓬萊之笑他雖不是成員之一,寒波和少艾是他自小看著長大的,他們打什麼主意,孤獨缺瞭如指掌。
      「感情的事,不是任何人幫得了的,有緣份,他們自會相逢。」

      還未到練宅,遠遠望去,一群人等在大門外,是峨眉和寒波他們。見到我們的身影,峨眉立刻跑上前,興奮地抱住我,而後將我拉進了屋。我看見寒波垂著頭,像是難為情。
      來到正堂,練老伯坐在堂中央,堂上佈置得像過年般喜氣洋洋。我正莫名所以,突然孤獨缺喊著:「拜堂!拜堂!」
      剎那紅了臉,以為是要我和寒波拜堂成親。
      「八珍,妳可願意喊我一聲義父?」練老伯摸著鬍子慈愛地笑看著我。
      原來是……我看向峨眉,她一臉燦笑地點頭,再看向阿龍,他無所謂地聳聳肩,卻也面帶微笑。視線愈來愈模糊,聽得寒波說:「三八珍!快跪拜呀!」
      我兩腿落地,流著淚向練老伯拜了三拜,他伸手扶起了我,在我手上放了個大紅包。心情激動,大家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就只偎在義父懷裡一勁地哭泣。

      峨眉將我拉進她臥室隔壁的房間,房內整理得整齊,西廂房從此成為我們姐妹的溫暖窩巢。
      待峨眉出了房,寒波提著我的行李進來,四眼相望,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孤獨缺告訴我了。這錢還是要還,等我當家作主時,一定連本帶利算給他。」為了打破沉默,寒波突然說起錢的來源。
      「嗯。」
      「八珍,等我成年,一定向父母提說我們的婚事,絕不辜負妳。」
      他堅定地看著我,我暗嘆一口氣,輕輕靠向他的懷裡,然後告訴他我的不婚計劃。

      「身為情人,妳的決定讓我傷心;身為朋友,妳讓我感到驕傲。」寒波緊抱我,身體微微顫抖。
      「寒波,我真正決定這麼做的原因,連峨眉也不知道,我只告訴你。」緊摟住寒波腰際,說起我唯一隱瞞峨眉的秘密。
      「是什麼?」
      「我先問你,你會不會為少艾或孤獨缺而死。」
      「會!如果他們有危險,我會毫不猶豫替他們死。」
      「這就是我真正的原因。我絕不讓峨眉遭遇危險,我願拿我的生命保護她。還望你體諒。」
      「我佩服妳。」
      「我仍是愛你的。」
      「我知道。將來的事難說,也許是放棄了,也許成功了,若有那麼一日,妳願意正式嫁給我嗎?」
      「傻瓜!」我用緊抱的力道代替回答。
      「問題是……」寒波放開我,眼裡閃著惡作劇的光彩。
      「什麼問題?」
      「再過幾年,可能媒婆一天到晚上門,妳說該怎麼辦?」他笑嘻嘻地。
      「那就娶吧,泊家總要有後。」我竟是毫不猶豫,卻見寒波白了臉。
      「嘻,你呀,永遠長不大。如果你抱定非我不娶,任誰也逼不了你;如果你順從了父母,那是盡孝道,我豈有立場責備?在藝旦間五年,這世事無常人情冷暖,我可看得開了。」
      「我突然發現,我好像從未了解過妳。」寒波連連嘆氣,坐到了椅上。
      「現在開始還不遲。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
      「我今天不是有權留在此嗎?」他突然又嘻皮笑臉。
      剎那,我又變得面紅耳赤,緊張得一句話也頂不回去。
      「哈哈哈!剛才的好口才哪裡去了?」
      寒波笑哈哈地走近我,在我發愣的臉上偷了香,揚長而去前在我耳邊輕輕地……
      「暫時託妳保管,等我畢業……就來討回。」

      ※

      花魁風聲傳遍大稻埕,但我不急著工作,陪義父和峨眉上萍山避暑,有行無市下,出局價碼反而被愈抬愈高。人吶,真是奇怪的動物,愈是高價愈是嚮往。

      到了萍山已近中午,曾是廚師的總管凌滄水,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午餐。他揹著一個七、八個月大,熟睡中的嬰兒,正在擺碗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滄伯,滄伯年紀看起來跟義父差不多,是義父的舊識,半年多前才進萍山當總管。
      「滄兄!」
      「號崑崙!」
      我有點訝異兩人的招呼方式,一點也不像主僕。我看向峨眉,她只是輕點了點頭。
      義父向滄伯介紹我,滄伯於是喊我一聲小姐,並說常聽義父提起我。第一次被叫小姐,我扭捏得緊。

      黃昏時,我們在山道上散步,峨眉這才告訴我,滄伯原來便是當年峨眉的娘喜歡的長工之子,也是這世上唯一會稱呼義父『號崑崙』的人。

      當年峨眉的爺爺為了逼婚,辭退了長工,一家人就此消失。兩年前於城內(遍指台北東西南北四城門所圍起的區域)偶然重逢,談起往事,均是不勝唏噓。凌滄水本是長工之子,甚為了解練家土地與耕植,號崑崙便請他重回萍山幫忙,但凌滄水婉拒。半年多前卻突然改變主意,抱著初生不久的秋君主動找號崑崙要求回萍山,號崑崙當然樂意,父子倆就此定居萍山。

      「我問過爹爹,滄伯回心轉意的緣由,爹爹不肯說,我也不深究,我想可能是為了孩子。」
      「秋君的娘呢?」
      「故世了,我總覺得死因不單純,但爹叫我別多問。門當戶對的思想害了爹爹四人,現在,少艾也深受其苦。這種階級意識要到何時才會破除?」峨眉心有戚戚地說著。
      我想,除非人類的心態中少了自私自傲一項,否則階級意識永遠存在。

      階級意識並不只存在於高階層,我不由得想起旱魃悲傷的眼神,於是,我將吞佛為了旱魃而義助競標金的事告訴了峨眉。從驚訝到了然,峨眉只是望著鞋尖默然而行。

      ※

      兩天後,那四人結伴上山,我們便去隔壁拜訪胡爵士。這棟仿英國莊園設計的兩層樓房,是我見過的建築中最大最美麗的一棟。萍山與別墅只有一牆之隔,後院的圍籬上有道木門,我們穿過木門,走上階梯,直接進了別墅後院那片青翠的草地。
      洋人和我們真是有很大分別,我們是只要有空地,就一定種菜養雞,他們則是鋪上青草,是我們比較會利用土地?還是他們都不吃青菜?

      草皮邊的樹蔭下,胡爵士和年輕美麗的夫人正在喝茶,一見到我們便熱情地招呼。爵士與練家交好,認得峨眉,與慕、泊兩家則是因商會的關係,和他們的父親相識,也和少艾、寒波見過幾次面,但不認識我、笑禪和無雙。皇甫和藺家並不經商,先祖都曾做過大官,學經歷都好,因不願在日人之下為官,是只靠租金收入的書香世家。
      爵士引領眾人進入屋內,我卻對茶桌邊一輛從未見過,鋪滿蕾絲的可愛嬰兒車感到好奇。我走到車邊,見車內躺著一個粉裝玉琢,小小白白、頭髮像黃金般的嬰兒。
      「真像個洋娃娃!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由自主地尖叫,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臉蛋,應該是熟睡小娃娃卻突然張開眼,一雙藍眼珠瞪向我,而後竟然扁扁嘴大哭起來。
      「他是男嬰。蝴蝶,我的寶貝蝴蝶。」胡夫人抱起了他,在懷中搖了搖,蝴蝶立刻停止哭泣。
      「他叫蝴蝶?他多大了?我可以抱嗎?」蝴蝶實在太像洋娃娃了,我就是忍不住想抱他。
      「我叫他蝴蝶君,即將滿三個月。」胡夫人將他放進我懷裡。
      「蝴蝶君,我是八珍姐姐。」我邊搖著他,邊向他自我介紹,沒想到他又哭起來,哭聲之響,簡直驚天動地。
      這是我與蝴蝶君的第一次照面,而他完全不領我的情。

      待我進了屋內,慕少艾似乎已將尋人的事說明清楚,只見爵士長長嘆了口氣。
      「除了崇尚自由戀愛,無媒妁之言外,階級意識並不是中國人獨有的,在英國,越是貴族越是如此。我在英國的妻子也是貴族,彼此沒有感情,這也是我周遊列國經營事業的原因。我至今沒帶她回英國也是因為如此。」
      爵士半愛憐半愧疚地看向同我一起進屋的胡夫人。長年滯留在大陸各港口和香港、台灣間,爵士說得一口流利官話。他們都懂官話,只有我聽得一頭霧水。
      「是我不願意去,沒朋友、沒親人,去了做啥?」胡夫人安慰丈夫。
      「下個月我便會去香港,我一定盡我所能幫你找尋,有消息,我會派人通知你。」
      爵士擁抱慕少艾,像個慈愛的父親。

      許久之後,聽寒波提起此事,才知可憐白梅凋零,慕少艾永遠失去了她。

      ※

      午後,藺無雙約峨眉到山下走走,我與寒波同道而行,笑禪和少艾兩人很識相地揮揮手,搭爵士的順風車先一步回大稻埕。

      在山上不比在大稻埕,寒波大方地牽起我的手,刻意與峨眉他們隔著一段距離。望著前方拘謹緩步的兩人背影,不由得又想起了旱魃。旱魃現在……唉……
      「嘆什麼氣?」
      寒波問起,我這才發現我那心口如一的毛病又發作,於是,我將幾日前,旱魃與峨眉認識的經過告訴了他。
      寒波只是沉默不語。
      峨眉與藺公子停在山道轉彎處的樹下,望著山下,寒波牽著我繼續前行,不再跟著他們。

      「任誰看都覺得不可能,但愛情就是沒什麼道理,我們如此,少艾如此,峨眉亦是。」
      「無雙畢竟是我的朋友,我一直希望他們能成為戀人。妳確定峨眉喜歡他?」
      「她只說抱定不婚。」
      「這麼說,無雙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世事難料,誰知道將來會如何。我想去看看我家。」
      不想再煩惱這個問題,我轉移了話題。到了山下鬧區,帶著寒波往舊家而行。離開北投後,我不曾回來過,依著記憶來到附近,原址連同隔壁鄰家已經不見,變成一家溫泉旅館。
      「連房子也不見了,果真世事難料……」
      我流下了淚,寒波伸過手擁緊了我。

      ※

      「峨眉,我……我是真心喜歡妳。」
      藺無雙鼓起勇氣說出心意,練峨眉只是望著山下,若有所思。
      「妳對我是否……」
      「無雙,我們都還年輕。」練峨眉思索著說詞,該如何才不致傷了藺無雙的心。
      「但我們也認識多年,我只想知道妳如何看待?」
      「大學畢業前,我不考慮感情之事。」
      「峨眉,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願意等。」
      「等,是失衡的關係,男女之間,應是對等才是。我……我不希望你因此失去機會。」
      練峨眉婉轉表達心意,沒有明說,不過是託付時間能將他的希望磨平。雖然對藺無雙無男女情愛,但他仍是值得一交的朋友,更是能託命的同志。
      「既然妳說我們還年輕,那也表示未來變化還大,失衡也有機會變平衡。」藺無雙露出燦爛笑容。
      看著藺無雙的笑容,練峨眉暗嘆口氣,想起金八珍對泊寒波的付出……

      『原來,並不是擁有共同理想的兩人,就能順理成章地相愛。』

      「我們還有計劃要完成….」
      「峨眉,人是自私的,而我也只是平凡男人。為了妳,什麼民族大義,什麼理想,我都可以拋棄。」
      藺無雙靠近練峨眉,雙手執起她的手,深情地告白。
      練峨眉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想起了另一雙長有厚繭粗糙的手……

      『我但願能有人讓我拋棄一切……』

      良久,練峨眉輕緩而堅定地開口……
      「也許,這就是你我不同的地方,為了理想,我什麼都可以拋棄!」

      ※

      來到約定地點,寒波家的司機已經等候多時,送走了寒波和藺無雙。我與峨眉並肩往萍山回,見她一臉憂鬱,便問起緣由。她將適才的事告訴了我,我挽著她的手,沒有說話。
      穿過鬧區,來到山道口,這條山道說是胡、練兩家的私道也不為過。碎石混合洋灰(水泥的舊稱)所鋪設的寬闊山道,由兩家共同出資,方便車輛進出。
      我抬眼望向天際,陽光隱沒,天色如晚娘面孔般陰沉,大片烏雲湧向山頭,看來又將有一場西北雨。連著幾日,每到這個時間,就下一場西北雨。我加快腳步,提醒峨眉雨來前趕回家,免得淋一身濕。才剛轉進山道,後方傳來引擎聲,我與峨眉走到路邊欲讓路,不料卻聽得刺耳煞車聲大響,連著一陣大呼小叫。

      「練峨眉!金八珍!好巧啊!」
      回頭一瞧,從拖拉庫車窗伸出的兩顆頭,竟是旱魃和吞佛!

      「車交給你了!別摔進山谷就好!」
      旱魃從駕駛座跳下,隨□□代後便一臉笑容,喀喀喀地走向峨眉。我忍不住掩住嘴,穩住想笑的衝動。
      今天的旱魃與相識那天簡直是判若兩人!
      那天先是打赤膊,晚上巧遇時則是汗衫一件,現在是怎麼回事?竟然穿起了白襯衫,還配上西裝褲!上下簇新得像是剛買的。彷彿直接從剃頭店走出來要去約會似地,濃密的頭髮梳理得整齊還抹油,油頭粉面,莽漢演小生,說不出的滑稽。只可惜腳上卻是一雙夾腳日本木屐,走起路來喀喀喀直響,破壞了好不容易打理好的穿著。難道他以為鞋子被長褲蓋住,別人就看不見他穿了什麼鞋?還是錢不夠?
      臉上神情又恢復與峨眉打架時的傲慢自信神采,那悲傷的眼神,難道是我的錯覺?或是,這才是他的本性。

      但我仍要說一句,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粗魯漢子打扮起來倒也人模人樣,一點也不輸蓬萊幫那幾個白面賈寶玉,且那粗獷陽剛的男人味兒,那狂傲的氣勢,活脫脫便是扛著餓虎下景陽崗的武松。
      咦?打虎的是武松?還是武大郎?唉呀!不都是姓武嘛,差不多啦!

      「呀!真巧!竟然在此遇見妳!」
      旱魃邊搔頭邊嚷嚷,聽似爽朗的語調,卻是帶著幾分做作。我掩嘴瞧向峨眉,見她漲紅著一張臉,忍笑忍得辛苦。
      「是啊!好巧!你今天打扮得像個新郎倌,敢情是跟哪家姑娘有約會。」
      我的壞心眼發作,我想一定是受了慕少艾的影響。
      「不是!不是!我這身打扮是為了要來看妳的!」
      旱魃立刻洩了底,應是對我的回話,眼睛、內容卻是針對峨眉。真是忍不住,我與峨眉毫無形象地大笑出聲,但趕在我們的笑聲之前,車內吞佛的大笑聲先一步傳出。
      『這傢伙真是直接單純,卻也表示他對峨眉的緊張。』

      「金八珍!我送妳!」
      吞佛喊我上車,我知道他是想要支開我,好讓他們兩人獨處。我看了看峨眉,用眼神詢問她的意思,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垂下了頭,也不知是要還是不要。
      『嘻,原來妳也會扭捏。』

      我走向拖拉庫,猛然想起……
      「吞佛!你不是只有十三歲?會開拖拉庫?」我嚇得連退三步。
      「小弟十二歲開始開這輛車,還沒出過事。」今天的吞佛不同於初遇那日,始終笑嘻嘻地。
      我無奈地上車,雖說願意為峨眉而死,可是,我沒想過要摔進山谷啊!

      上了車,我終於知道旱魃穿木屐的原因。車內擺著一雙新買的皮鞋,我拿起來瞧時,吞佛笑著告訴我,旱魃一生從未穿過皮鞋,套在腳上竟然連路都不會走。一會兒說捨不得,一會兒又嫌腳痛,只好脫下來穿回木屐。
      旱魃伴著峨眉開始往山道前進,還回頭豪邁地對我揮手,不由得一股悶氣。
      「他今天是怎麼了?吞了整罐閻魔萬靈丹?」
      「哈哈哈!他瘋了!」吞佛大笑地踩下油門。

      上了路,我先向他道謝競標金的事,吞佛只是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而後一反冷傲形象,興奮地告訴我,今天旱魃剃頭買衣搞一整天的趣事,害我笑得淚流不止,忘了問旱魃改變的原因。
      到了萍山,我才想起,為什麼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裡?

      ※

      烏雲壓得更低,捲起襲襲山風,練峨眉與旱魃並肩緩步上坡。
      「怎麼知道我在此?」練峨眉看向旱魃,輕聲探問。
      「是……孤獨缺告訴我們的……」
      旱魃一臉為難,明知說出後,練峨眉定會起疑,卻又不想說謊。但練峨眉只輕輕嗯了聲,並不追究。旱魃偷眼瞧她,心下明白,便不多做解釋。

      ※

      原來吞佛與旱魃今日前去向孤獨缺拿取變賣黃金的錢,並託他代為尋找適合的店面。旱魃難為情地請他探問練峨眉,這才知道練峨眉上了萍山。
      「小子,就是埋葬你外公外婆的那座山,山上有兩棟房子,位置在前的便是練宅。其實那整座山,原本都是練家的。現在那棟別墅連同後方山谷,已賣給蝴蝶洋行。」
      「所以,你將他們葬在別人的產業內?」吞佛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反正那裡沒有人會去,別墅主人平時住在洋行樓上。」侵佔私地,孤獨缺竟是毫不在意。

      ※

      靜默中,旱魃的木屐聲顯得特別響亮。
      「你今天穿這樣,我差點認不出來。」練峨眉輕笑著轉移話題。
      「哈!我也不認得自己了,吞佛那小子笑了一整天。其實我也買了皮鞋,可是,彆扭得緊,很不習慣。」旱魃抬起一腳,傻笑地調侃自己。
      「外表不重要,你就是你。」
      練峨眉語帶安慰,燦然一笑,旱魃瞧得更是發傻。
      「你……別總是這樣看我。」練峨眉羞嗔一聲,別過頭去。
      「妳真的很好看啊。」練峨眉羞紅的臉更讓旱魃癡呆,嘴巴與腦袋分家,不假思索。
      「如果我長得很醜,你就不會看了?」練峨眉反問,毫無所覺自己的問話,已十足是向情人撒嬌,墜入情網的少女。
      「這個……妳明明就好看啊,我沒有辦法回答。」旱魃也像個初嘗情愛的傻小子,懊惱地搔著頭,梳整好的頭髮又亂了。
      旱魃的直接又讓練峨眉無言以對,靜默再度圍繞他們。

      「好涼快!」一陣山風吹來,旱魃迎著山風,舒爽地伸展兩臂。
      「你很熱嗎?」練峨眉見他額上汗珠淌流,胸前襯衫濕了一片。
      「不是熱,是緊張。也不知為什麼,看到妳就緊張。」旱魃看著練峨眉,說得直接。
      「前面那條小路盡頭有個小瀑布,很涼快,我帶你去看看。」練峨眉指著前方,腳步輕快地往前急走,忘了即將而來的西北雨。

      從山道轉進小道,前行一會,林相愈見叢密蓊鬱,天色更顯昏暗,暑悶盡消。連日西北雨,愈往深處愈是泥濘不堪。旱魃見練峨眉穿著容易打滑的繡鞋,在濕滑的泥石間顫危危地行走,深恐她摔倒,脫下木屐,拿在手上,另一手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練峨眉不僅沒有甩脫,反而加了力道與之相扣,兩人小心翼翼地在濕泥與石頭間跳躍下坡。瀑泉嘩嘩,流水淙淙,轉過彎,銀白如絲的小瀑布已在眼前。

      放開旱魃的手,練峨眉歡呼一聲,脫下繡鞋,在溪上石間跳躍飛舞。白皙的雙足,輕點著石面,像隻戲水蜻蜓;裙腳飄飛,如瀑般的長髮飛揚,宛若仙子凌空而去。最後停坐在瀑布前的石上,將雙腳伸進溪水裡。一隻綠繡眼飛來,停在練峨眉的身旁。
      「旱魃、旱魃,來我這兒。」
      練峨眉興奮地揚手招喚,如銀鈴清脆歡喜的嬌聲,連綠繡眼也自認不及,振翅驚飛,燦如落日的笑容,照亮了陰霾天空。
      一路走來,旱魃的眼光從未離開過她,此刻更是瞧得癡了。
      往後,不知在多少相思的夜裡,他一次又一次地夢見。

      『旱魃、旱魃,來我這兒。』

      襯著瀑布,練峨眉笑著揚手呼喚自己名字的這一幕,是旱魃一生,最美麗的回憶。

      ※

      將褲管捲至膝蓋,彎身放下木屐,改而拾起繡鞋,跳過阻隔於兩人間的溪石,在練峨眉身旁落座,也將腳伸進水裡。

      『涓涓清水,滌足緩流。』
      旱魃出神地看著練峨眉那一上一下打著水花的雙腳,突感通體舒暢,胸臆間滿漲的充實,幾要爆裂而出。
      「在想什麼?」練峨眉察覺異樣。
      「沒什麼,這裡很舒服。」
      旱魃溫柔一笑,沒有多說,拿起繡鞋小心地在水面沖洗泥污。
      「別忙了,等會走回去時仍是會弄髒。」
      旱魃不理會,仍是就著溪水洗滌鞋底泥污,練峨眉不再阻止,開口唱起歌來。

      「妾在江這頭,君在江那頭,遙聲喚零落,相思病咽喉,苦纖手,斷腸風吹瘦衣袖。滔滔水,隔離舟,一江惡水兩處愁。」

      放下繡鞋,旱魃仰躺於石,靜靜地聆聽。歌聲,風聲,流水聲、鳥鳴聲,交奏出最和諧的天籟。天上雲層密佈,閉上眼,關閉這唯一的不祥。

      「妾在岸下頭,君在船上頭,寸呎天涯縮,喜眉猶垂首。暗裡說,且把蘆荻作煙柳。急急舟,間或歌,一槳春水兩面羞。」

      「真好聽,這曲兒叫什麼?」待練峨眉唱完,旱魃張眼詢問。
      「這首歌叫做擺渡,我有個同學家住西湖,她說這首曲是西湖的船家女唱的,我覺得好聽便要她教我。」
      「峨眉……」
      旱魃坐起身,見練峨眉鬢邊幾絲髮梢含進唇角,伸出一手,輕輕為她撥開,指尖微微發抖。練峨眉看向他,對焦的視線勾纏難解,是雲投影水,是水倒影雲,彼此映照在對方眼中。更為顫抖的指尖,情不自禁,輕撫上柔滑的面頰,練峨眉看見旱魃眼中的自己,愈來愈放大,愈來愈清晰。
      「峨眉……」
      旱魃再次輕喚,連聲音也顫抖得厲害,從口中呼出的熱氣,燙著了練峨眉的唇。唇與唇幾乎相碰之際,白光劃開天幕,投落一聲暴雷,大雨從唇與唇間灌下,澆熄了突揚的情熱,淋濕了唇……

      白光一起,理智閃過,練峨眉瞬間別開了頭。旱魃一手抓起繡鞋,一手拉起練峨眉,快速往溪邊樹下奔去。雨來得兇狠,毫不留情地從樹縫間灑落,見樹叢間姑婆芋生得高大茂盛,強扯下最大的兩葉,一葉遮在練峨眉頭頂。

      「這樣就不會淋雨了。踩上來,我幫妳穿鞋。」
      將葉梗交給練峨眉,旱魃蹲下身,將另一葉鋪在樹下,要練峨眉站在芋葉之上,讓赤腳不致直接踩踏爛泥。而後不容拒絕地溫柔捧起練峨眉一腳,用手掌接住雨水,擦洗去腳掌、腳底的泥污,而後把腳置於大腿,在新褲子上擦乾後再為她套上清洗乾淨的繡鞋。新上身的白襯衫上,從地上反彈而起,一點再一點,泥污侵占的範圍愈來愈廣。旱魃毫不在乎,低頭忙於擦拭,未聽見叮叮咚咚雨打芋葉的聲響來自自己頭上。
      練峨眉悄悄將葉片移到他的上方,靜靜看著忙碌的旱魃自然又溫柔,細心呵護的舉動。腳掌傳來的溫熱,漸漸傳進眼眶,模糊了視線。旱魃寬厚的背,讓她衝動地想俯靠,但理智不容許。

      「等雨小了再走吧。」穿好鞋,旱魃立起身。
      「嗯。」練峨眉輕靠著樹幹。
      旱魃靜靜地倚靠在樹幹的另一邊,咚、咚、咚,雨從樹縫滴落芋葉,是伴奏,是彼此的心跳。

      「妳在乎門當戶對嗎?」旱魃突然打破沉默。
      「不在乎。」
      「有心上人嗎?」
      「……」
      「到大學畢業還要幾年?」
      「六年。」
      「畢業後就會回來?」
      「是。」
      「那就暫時放妳那裡。」
      「嗯?」
      「抓賊的反倒被偷了心。」
      「……」
      「最好是永遠別還我。」

      隔著樹幹,彼此互不相看的對話,彷彿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說不出來。練峨眉閉上眼,心內那道堅固壁壘,遭淚水滲透鬆動。先前婉拒藺無雙的話語,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字字句句盡化為沉默而感動的淚水。

      「旱魃……」
      旱魃探出頭看向練峨眉,只見她垂著頭,兩行淚掛在臉上,想也不想地伸出了手,輕拭去淚痕。
      「峨眉……」
      被雨中斷的激情,在視線交纏的剎那,如閃電瞬發,似暴雷突響,再也無能控制。情竇初開,轟隆作響,理智震出腦外,身體像磁鐵相互吸引,練峨眉投入旱魃伸向她的手臂中,芋葉掉了下來……
      他有力的臂膀緊扣住細腰,她纖細的雙手緊攀住肩頸,他將她穩穩安置在懷中,她雙腳離了地。似乎要將對方融進自己的體內,靠著樹幹,身軀相黏得不容雨水穿透;如在沙漠尋找綠洲,渴望的唇終獲甘泉,汲取吸吮,吻得難解難分。

      天際再響一聲雷吼,再次喚回練峨眉理智,彷彿老天也不容許。仰起了頭,掙扎著落地。
      「別再來找我。」
      呼吸未穩,匆忙丟下一句,練峨眉轉身奔離。

      「練峨眉!我不會放棄的!這一生,旱魃終是跟妳糾纏了!」
      旱魃放聲大喊,意念化為迴音,在山林間迴盪流竄。
      糾纏了……糾纏了……糾纏著練峨眉離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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