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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章 萍山之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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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春。
不堪回首,十年擱置。
穿過石牆鐵柵門,走過青苔鋪石荒草蔓生的庭院,滄伯打開鎖頭,噙著淚水,推開了練家石屋依舊堅實的檜木大門。
任何努力皆宣告失敗,不由自主,目光仍是往那個地方望去。
一地厚灰掩蓋了歷史,凌亂擺放的餐桌椅,無言陳訴著它們最後一天的遭遇。閉上眼,孩子們的尖叫、爆響的槍聲、三具橫陳的屍體,那一日的悽慘景像,歷歷在目。
「我回來了,崑崙兄。」滄伯努力裝出愉悅的聲調。
承受不住睹物思情的痛,辦完喪事後,滄伯鎖上大門,搬進隔壁的攬月山莊,一住十年。十年來,誰也沒有勇氣打開這道鎖,只能從攬月山莊俯瞰日漸頹圮荒涼,憑弔它的過往。
「滄爺,可以開始了嗎?」一群工人拿著各式清掃、整修工具和材料在院外問著。
「可以了。不堪使用的傢俱就扔了,不過書籍、用品不能丟,要留給少爺,只要擦洗乾淨就好。院子也要整理。」隨著少爺兩字出口,滄伯東指西指,聲調已轉為自然的愉悅。
走回院外,仰望藍天,滄伯輕舒口氣,微笑皺了眼角。
「號崑崙,你是否也跟我一樣迫不及待呢?少爺……練家終於又有了主人。」
雖然未回復前庭綠林成蔭百花爭妍,後院瓜果扶疏雞鴨成群的曾經,但三日後的除夕,粗石高牆內已不再遍地枯黃,而老石屋冒起了睽違十年的炊煙。
※
因貨運行招標的消息而得知赦生人就近在眼前開始,金八珍就像個無頭蒼蠅般無心經營,整日在笑蓬萊境內亂亂走,因思念而騷亂的心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白天隔街張望,洗衣店二樓的窗簾始終不曾打開過;夜晚衣櫥門開開關關,若不是無極一再告誡,並保證過年一定可以見到赦生,金八珍早就經由地道前往洗衣店探訪了。
貨運行空置十年,建物雖堅固,門面早已殘破不堪,且位處鬧區邊緣,並不是理想的標的。當年旱魃看中這裡是因為它巷道寬前庭大,方便裝卸貨物和車輛出入。雖然談無慾預言以如今時局,競標者絕不會多,但金八珍仍深恐有人搶標,開標前整日坐立難安。所幸一如預期,貨運行除了洗衣店老闆一張標單以外,無人搶標,金八珍這才放下心來。
但煩惱隨之又起。風聞交屋手續完成的同時,大批工人前往施工,金八珍再也坐不住,親自前往現場一觀究竟。
貨運行的招牌已經拆下,所有門窗也全被卸除,木工量著每扇門窗的尺寸,油漆工正在重粉牆面。所有傢俱被移出,在前庭角落堆成一座山,神壇與神像安放在簷下,唯獨不見神主牌。擔心神主牌遺失,金八珍不由分說走進屋內,發現赦生不在現場,頓覺失望。
「八珍,妳也來看嗎?」貨運行對門的金滿從屋內看見金八珍,便立刻上前招呼。
「金滿姐,好久不見。」金八珍收起憂色,強擠出笑容。
「師傅,我們只是好奇,看看不要緊吧?」金滿對著木匠有禮貌地招呼,木匠忙於手邊工作,只點了點頭。
「真是一團亂。妳瞧那桌上,九禍平日用的東西都還在呢。都不知該怎麼說……」看著屋內狼藉,金滿不由得感嘆。「真是沒想到,九禍竟然能做出這等大事。每每看著這屋子,我都有一種她隨時會走出來的錯覺。想起她拿著毛線球請我教她打毛衣……十年了……彷彿昨日吶。」金滿越說越小聲,抬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是啊。」金八珍隨口應付,眼光搜尋著屋內。
「八珍啊,妳可有赦生的消息?」金滿以手掩口,低聲詢問。
「有聽到傳聞說他已經死了。」警覺心突起,金八珍扯謊。
「死了……我也是這麼想的。」金滿難過地。「要逃出日本人的追捕談何容易。」
「觸景傷情,我們走吧。新主人知道我們闖進來,可要不高興。」急於擺脫糾纏,金八珍往外走。
與金滿告別,金八珍邊走邊想。
『神主牌不能放這裡了,不合常理。』
『遇見金滿倒是提醒了我,以後要避免靠近這裡,免得一不小心,洩了赦生的底。』
『也難怪無極要阻止我去見赦生,隔牆有耳啊。』
『這孩子倒也沉得住氣。畢竟是十多年的鄰居,他若現身,絕計瞞不了金滿的眼。』
※
隨著日子一天天接近,採買年貨、準備祭祀品項、製做應景糕點,加上遇見金滿後心生警惕,金八珍分身乏術,不再時時顧念赦生。除夕前一天笑蓬萊開始休業,一大早便在金八珍的指揮下,大夥在廚房忙得焦頭爛額,直到黃昏前才準備妥當。
1937年皇民化推行開始,從語言到姓氏,從食衣住到傳統文化,日本政府試圖讓台灣徹底成為『皇國的真正一環』。
其中尤以禁止台灣民眾供奉民間神明的『臺灣寺廟整理』運動,遭到台灣人強烈反對與反彈,最終執行困難,失敗收場。
日本政府規定西曆一月一日才是正式的『年』,並強迫台灣人必須拋棄舊有的祭祀與習俗,遵行日本當地的新年習俗。但因上述運動的成效不彰,於是有些人仍於舊曆年偷偷舉行祭祀或慶祝,有些人則於陽曆年表面應付政府,與日本採行相同的過年方式,但私下,舊曆年的習俗一樣不缺。
蓬萊幫便是後者。
名商富賈本就是政府觀注的對象,金八珍等人不會愚蠢到與政府公開作對。日本新年的習俗,與中國年本就大同小異,除了日子提早約一個月以外,要遵行並非難事。舉凡送禮、年夜飯、守歲、元日的初詣等等(註:初一前往神社參拜,如同台灣初一前往廟裡進香。),甚至也有發壓歲錢的習慣。
「換個日子,一切照舊,就當是提早過年。」金八珍不以為意。
該準備的一樣不少,年糕就是金八珍最堅持的一樣。
「把這些分送出去,我們就上山,明天一早要拜拜,滄伯還在等我們的東西呢。」金八珍坐倒椅上,累得直喘氣。
「羽仔家的我來送。」
無豔走到桌邊,提起最重的那一籃,裡面不僅有三牲、水果和年糕、發糕,連香燭、紙錢也一併備齊,只缺了太過醒目的大紅對聯。自從孤獨缺過世後,每年節慶祭拜祖先的一切用品,金八珍都會為他打理。
「這麼重,還是我來吧。」秋君伸手欲接過竹籃。
「沒關係,我騎腳踏車去。」無豔笑著婉拒。
「那我幫妳綁好。」秋君接過竹籃,率先往後院而去。
「門口的就由我來吧。」公孫月提起只裝了年糕和發糕的籃子。
泊、慕兩家僕傭眾多,無需金八珍準備,但金八珍堅持年糕一定要親手製作,並分送給他們,因此各家就不再重複準備。只有洋行因宗教不同,沒有遵照習俗舉行祭祀,談無慾又一再強調不喜甜食,因而不再分送給他。
金八珍手藝不甚了了,多年來毫無長進,但至少已不再發生年糕蒸不熟的糗事。君憐頗有廚藝天份,近幾年幾乎都由她掌控製作流程,對外卻說是金八珍的手藝,給足了她面子。眾人從早期的嘲笑轉為讚賞,結果金八珍得意忘形,分送的人越來越多,擴及窮人,到現在必須全員出動才足以應付如此大量。
公孫月來到正門外,已有不少乞丐和孩子正在等待這一年一度的善心施捨,再平凡不過的糕點,卻足可提供兩日溫飽。金八珍在大稻埕的地位,不是建立於財富,而是她的慈悲。
「別急著吃,會噎到。」
「帶回去跟家人一起吃。」
「別急,還有很多呢。」
只有曾經一無所有,才能了解雪中送炭的可貴。面對一雙雙伸長的渴望,公孫月噙著淚水,想起了在上海孤兒院的童年。
「你們等著,我再進去拿。」公孫月吸了吸鼻子,提著空籃,快步入內。
「無極,這籃子裡有兩份,一份送去對面給西風,再從那裡送一份去給赦生。」金八珍提起其中一籃交給無極。「小心,別被洗衣工們看見了。」
「這回倒換媽媽叮嚀了。」無極在金八珍頰邊親了一口,燦笑著提起籃子,往正門而去。
「秋君、君憐,你們到藺府後再轉往慕府。」見秋君回轉,金八珍立刻吩咐,並從抽屜內拿出四封紅包交給君憐。
秋君提起竹籃再度走向後院。
「知道了。」接過紅包,君憐提起桌上用風呂巾包紮好的禮物,隨秋君走往後院。
每到過年,金八珍從不忘記送禮給藺無雙的遺孀赤雲染,而且出手大方,不是昂貴食材便是高級的衣料用品,更不會忘記送給她的兩個孩子大紅包,金額甚至比包給自己女兒們還要高出許多。
故人已渺,情義長存。談無慾、慕少艾、泊寒波三人逢年過節必定送禮至藺府,也會趁過年時前往拜年探望其遺族,並發紅包給他年邁的父母及孩子,代故友一盡孝道。笑禪上有兄長,並非獨生子,事件後舉家遷離,近年來已鮮少聯絡。
「媽媽真有心,從不會忘記雲染嬸嬸。」抱著禮物坐上車,君憐動容地。
「將來我們之中若有任何一人也如同藺叔叔一般,相信所有人都會傾全力照顧他的家人。」秋君方向盤一轉,滑進大馬路。
「別說不吉利的話,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犧牲。」君憐沉下臉,望向窗外。
看一眼君憐側臉,秋君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
穿過馬路,無極走進咖啡館。
黃昏時分,館內客人無幾,燕歸人坐在櫃台內。
「西風呢?」無極打了聲招呼。
「在裡面。」燕歸人指著廚房旁的門。
提著竹籃,無極穿過廚房旁的通道,走近底牆,敲了敲門後,直接開門進入。
「無極姐姐。」正埋首與算盤搏鬥的西風抬起頭。
「看妳的臉色,恐怕大事不妙。」將竹籃放桌上,無極打趣地。
「不算了!」西風算盤一推,哭喪起臉。
「有個保鑣跟著也不錯啊。就算妳能達成,泊叔也會找其他藉口保護妳。」無極打開三層竹籃中的最上層,拿出給泊家的糕點。
「那我豈不是白做了?」西風立刻拿起一顆發糕往嘴裡送。
「還沒拜呢!貪吃鬼。味道如何?」
「好吃。」西風口齒不清地。
「呵,記得等會兒打個電話去說給媽媽聽,她一定很高興。」無極提起竹籃,邊說邊打開通往防火巷的後門。
「妳要過去?」西風眼睛一亮,站起身來。「我也去。」
「不行!我只是送年糕過去。」無極扳起臉阻止。
「姐!我好奇死了!」西風尾音拖得長長。「求求妳讓我去看看嘛。赦生哥害我不能大展鴻圖,這口氣得發一發。」
「外面有人要結帳。」燕歸人從門邊發聲,適時阻止了西風。
「你不會結嗎?」西風沒好氣地。
「去吧,這道門由我看著。」
赦生為洗衣店老闆的事,已不再是秘密,燕歸人自然知道。不理會西風,向著無極點頭示意,再往後門一靠,雙手抱胸,一副妳闖闖看的警告意味。
「把你帶進泊府,是我一生最大的失算!」西風腳一跺,咬著發糕衝出了辦公室。
穿過防火巷,靠著洗衣店圍牆側耳傾聽動靜,曬衣場內已無晾曬的衣物,兩名洗衣工交談的語聲從圍牆缺口處傳來,無極耐心等待。
「今年發的紅包比去年多,這個時局真不容易啊。」
「那是因為老闆人好,外面那些布莊啊藥材店啊,聽說紅包少得可憐。」
「感恩吶。對了,掌櫃的邀老闆去他家吃年夜飯,可是老闆拒絕了。」
「唉。那鬍子若剃掉,肯定是美男子,年輕有為,就是性子孤僻些,連個朋友都沒有。整天關在樓上,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掌櫃的幾次要替他作媒,都被他拒絕了……我猜啊,會不會有什麼隱疾?」
「別亂說!他標下那個房子,準是想成家了。」
「怎麼說?不是要開分店嗎?」
「我聽掌櫃的說啊,那個房子已經整修好,今天租出去了。」
「租出去?那跟成家沒有關係啊。」
「成了家,總不能還窩在樓上吧?暫時先租人,將來也有個像樣的地方住。」
「對員工這麼好的人可不多啊,將來一定也很顧家。不知道哪家姑娘有這個福氣?我女兒今年十八,還沒對象……」
「人家可是日本留學回來的!」
「的確是高攀不上。說到這個……你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麼好奇怪?」
「他沒爹沒娘的,也不見有親人來找過他,卻是哪來的錢到日本唸書,又開店呢?」
「這不奇怪啊。也許是他爹娘留下來的錢。」
「還有啊,那棟房子的原主人可是犯了殺頭大罪啊,他怎地一點也不忌諱?」
「整理好了嗎?」
被背後突來的詢問所驚,兩名工人回頭才發現去管制區收送衣物的赦生已經站在門邊,也不知聽了多久。
「已經好了。」工人尷尬地。
「那就下工吧,明天起好好休息。過年愉快。」越過兩人,赦生步上樓梯。
「對了。關於你們的猜測,在這裡是無防,但別在外面談論。」赦生突然又停步,臉上帶著笑意。
「是!」兩名工人滿臉歉意,一溜煙走得不見蹤影。
聽得赦生的聲音,又聽得工人離去的腳步聲,無極這才進入曬衣場,快速步上樓梯。尚未走近門,房門已經先打開。
「果然是妳。」赦生語調輕快。
「你知道是我?」無極快閃進房內。
「雖然輕微,還是聽得出腳步聲。」將無極引進房,赦生滿臉愉悅。
「呵,看來我不是當小偷的料。」無極笑靨如花,語聲嬌嗲,煞是動聽。
「那要看妳想偷什麼?」順著語意回應,說完才發現措詞曖昧,赦生紅了臉,尷尬地拉過椅子請無極入座,轉移話題。「坐吧。妳帶了什麼?」
「媽媽做的年糕、發糕和三牲,她要我送來給你明天拜拜用。」無極打開竹籃。
「回頭代我謝謝金姨。」
「還好你想得周到,打電話通知我,不然媽媽真的會去搶標呢。她自從知道你在這裡,整個人魂都沒了,鎮日就想著要來看你。」
「難為她了。我也很想早日與她見面。」
「恭喜你買回了房子。聽說租出去了?」
「原來妳也聽見了,果真是隔牆有耳。妳等了多久?」赦生猜出無極必是在牆外等待已久。
「不久,該聽的都聽到了。」無極偏著頭,睜大眼盯著赦生。「你的員工很敬重你啊,盡說你的好話呢。」
「看什麼?」如此愛嬌神情,赦生打心底投降。
「我在看……嗯……鬍子剃了肯定是美男子。她的女兒今年十八歲……」無極掩嘴而笑,嬌俏可人。
「我租給了宵。」招架不住無極無意識下的媚態,赦生趕緊又將話題移回。
「原來如此。」無極恍然大悟。「這是你們的計劃?」
「不是。純粹時機湊巧。我也沒想到還有買回的機會。宵吃過年夜飯後便搬離賈家。」
「可惜不能一起吃年夜飯,媽媽好期待呢。」
「明晚等我們兄弟祭拜後就上山。」
「我們會守歲等你們來。對了,媽媽要我告訴你,別的東西無所謂,但既然用假身份買下那個屋子,就不能將閻家神主牌留在那裡,太不合常理。」
「我了解。宵住那裡,賈命公也有可能會去探視,何況從前的鄰居大多還住在那裡。」
「我該走了,等會我們便要回萍山,才趕得及明日一早的拜拜。」無極站起身,走向門口。
「我先下去看看有沒有人在後院。」
赦生率先下樓,見左右無人,招手叫無極下樓。無極進入咖啡館後院,回頭向赦生揮手。
「無極……」赦生欲言又止。
「嗯?」
「沒什麼。明晚見。」終究說不出口,赦生揮揮手。
「這一天真是煎熬。」臨別笑容幾許靦腆,無極打開咖啡館後門。
送走無極,赦生回到書房,打了通電話後回到臥室,躺臥於床。
『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希望在那個家……娶妳過門……』
※
合身白襯衫外罩上桃紅短棉襖,卡其長褲塞進黑色長筒靴內,中西合併,英氣與柔媚並存的裝扮,既時髦又古典。透白的肌膚反映服色,於頰邊暈出淡紅,更襯得雙瞳如秋泓清澈,叫人不敢逼視;麻花馬尾在腦後搖擺,一下左一下右,晃動著青春。□□的腳踏車如駿馬馳飛,馬上佳人迎風而行,一路吸引路人驚豔目光。
不走正門,來到小屋後院外。昔日與隔鄰連成一片的後院,如今用杜鵑花叢圍起隱私,早開的花兒在綠葉間裝點寂寞,雞舍已拆,菜園依舊。一條窄長的石板路穿過杜鵑花叢通向後門,無豔牽著腳踏車,順著石板路來到後門前,甫將車停好,已聽到後院聲響的羽仔,伊呀一聲打開了後門。
「羽仔,來搬東西。」
「好熱!」
雖是寒冬,一陣快騎,仍是冒出了細微汗珠,無豔脫下了棉襖。
細緻的瓜子臉因運動而暈紅,微亂的心跳鼓動著胸膛,稍喘的呼吸吐出如蘭香氣,在乾冷空氣中凝結成霧,迎面朝羽仔噴出如蠱魅惑。
眼前從未見過的打扮,讓熟悉入骨的印象突然變得幾分陌生,飽滿的額緣上一顆汗珠滾落,彷彿是自己的相思沁出了腦袋,在佳人臉上垂涎。
羽仔覺得身上像是長出了翅膀,輕飄飄地就要騰空飛去,只能怔愣地癡望以穩住身軀。然駕馭不住目光,往起伏的胸膛望去,莫名心跳突突,與無豔的心律重奏。
啊!這可恨的餘暉,如此金黃燦爛,透過她明亮的雙眼反射,直叫人目眩神迷,只想向著光源飛撲而去。
意識如折翼失速墜落的青鳥,兩腿無力撐持暴漲的綺思,突然一個踉蹌,往無豔身上摔去。
「怎麼了?」無豔一聲驚呼,伸手扶住羽仔。「你生病了?」
「沒有。」羽仔勉力站起,呼吸急促,額上冒出汗珠,臉色通紅。
「好像有發燒。」無豔伸手觸摸羽仔額頭量溫度。
「那是因為我剛才在……跑步。」
如何說得出臉紅的真正原因,羽仔趕緊編個彆腳的謊言,匆忙走向腳踏車,將後座的竹籃鬆綁拿下,提進餐廳。
「又勞煩金姨了,回頭代我謝謝她。」故作平常,羽仔將竹籃內的東西一一放上餐桌。
「我們等會兒就要上山了。你今年還是跟慕叔叔吃年夜飯嗎?」
「是。」該做的事做完,兩手一空閒,羽仔忍不住又往無豔身上瞧。
「為什麼不明早祭拜完就上山呢?」無豔不滿地噘嘴。「今年可熱鬧了。因為人多,車坐不下,為了蝴蝶,談叔今年提早和我們一起上山呢。」
噘起的紅唇說不出的誘人,羽仔覺得喉頭乾啞,連話也說不出。
「呵,我看是要你煮給他吃。慕叔叔就愛折騰你。」
這會兒又笑燦如花,豔過桃李,羽仔吞了吞口水。
「媽媽說了我跟蝴蝶的假婚訊掩人耳目,害我必須坐談叔的車……」碎唸中發覺羽仔的異樣,無豔羞惱地跺腳。「你怎地老瞧著我!」
雖然佳人神情千變萬化,百看不厭,但那聲嬌嗔仍是震醒了昏沉的腦袋,羽仔慌忙解釋。
「因為妳今天……很不一樣……」說著說著,忍不住再次上下打量。
「蝴蝶帶了好多這樣的衣服送我們,說是外國女人休閒時的穿著,好比打獵騎馬的時候。可是外套太大了點,還要修改才能穿,只好抓了棉襖將就著穿。」無豔低頭看著自己身上,一副沒自信的樣子。「不好看嗎?」
「很美。」羽仔連聲讚美。「真的很美。」
「真的?」無豔偏著頭。「我個頭小,又瘦,穿起長靴總覺得腿短了一截。還是高恌的阿月和無極穿比較好看。」
「妳這樣穿真的很好看,我剛才不就看傻了?」急於安慰反倒洩了心思,羽仔說得露骨。
「你……」一番讚美,反而不知如何應對,已順的呼吸再度不穩,無豔紅著臉,扭捏地轉身往後院行去。「我該走了,媽媽還在等我回去。」
「我載妳回去。」羽仔將竹籃掛上車頭把手。
「不用了,一來一往太麻煩。」將棉襖套上,無豔走向腳踏車。
「好吧。那我幫妳綁在後面。」羽仔也不堅持,將竹籃固定於後座,把車交給無豔。
「山上見了。」無豔垂著頭,輕聲道別。
「妳要小心騎。」羽仔看著自己的腳尖,掩藏住依依不捨。
向前走幾步,無豔突然又回過頭來。
「羽仔,明晚就可以見到宵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畢竟分別近二十年。他已不是我印象中的男孩,長大了也成熟了,不再是黏著我的弟弟了……他甚至不是我的弟弟……我一直不願面對我們不是親姐弟的事實。」難得吐露心事,愁上眉梢,無豔楚楚可憐。
「別想太多。也許會有說不完的話呢。」羽仔柔聲安慰。
「是啊。他是這麼出色、完美,就算只能當朋友,我也感到驕傲。我走了。」
無豔露出羽仔難以解讀的表情,像是對經過十數年思念與想像的堆砌後,首度呈現完美形體的感動、讚頌,甚至……心動……
那表情像把利刃,猛然插入心中。憂慮在眉間糾結,自己也釐不清何以如此。
『無豔與宵沒有血緣關係。』
羽仔首度察覺,自己也沒有正面看待過無豔與宵不是親姐弟的事實。
目送無豔的背影出了杜鵑圍牆,緊繃的肩垮下來,進了屋,愁鬱滿胸,隱隱作痛。
從前的打鐵鋪店面,如今成了客廳,擺著幾件簡單傢俱,一如主人的簡樸。角落裡一張書桌,筆墨硯台皆備。羽仔拉出椅子坐下,瞪著文具,像是跟它們有仇似地。
「為什麼就是說不出口!明明有這麼多機會……」忽地拍桌出氣,毛筆震出了硯台,滾下了桌。
揀起毛筆,一個念頭浮起,瞪著筆尖一會,像是下了決定,從抽屜拿出信紙,開始磨墨。
再度切風而行,無豔愉悅地踏上歸途,渾然不覺身後不遠處,一輛黃包車從她出笑蓬萊起,便一路尾隨,直到她回到笑蓬萊,坐上洋行的車離開為止。
※
除夕。
在家中祭拜完,羽仔來到慕府,慕少艾穿著整齊,精神委靡地坐在堂中打呵欠。
「看你這樣,慕家的列祖列宗會氣到不想吃飯。」羽仔指著供桌上的各式祭品。
「哈!只要你來,他們什麼氣都消了。」慕少艾笑著起身,開始點香。
「我姓孤獨,卻為何年年要拜姓慕的祖宗?」羽仔接過香,辛辣的言詞卻是滿臉帶笑。
「唉呀呀!你不是他們的義孫嗎?」慕少艾把香往神壇一指,完全不覺得有何不妥或失敬,仍是嘻皮笑臉。「等我將來也變祖宗的時候,才有人拜嘛。」
「各位慕家的列祖列宗。」羽仔自顧自地祭拜,大聲地祝禱。「請趕快為你們的不孝後代慕少艾娶一房妻子,生下七兒八女,將來堂前兒女成群,慕氏綿延萬代。」
「哈哈哈!」慕少艾大笑,舉起香胡亂祭拜。「好好好!就七兒八女,綿延萬代。各位慕家的列祖列宗,等羽仔生下七兒八女,慕家分個兩兒兩女就好。羽仔,慕氏開枝散葉,全靠你了。」
羽仔白眼一翻,逕自把香插進香爐,走出堂外,開始散經焚燒。待羽仔出了堂,慕少艾臉色一凝,轉為肅穆,舉香默唸。
『請保佑羽仔一生平安健康。』
再多的奢求皆是虛幻,平凡的祝禱,才是為人父母者最終的祈望。
「羽仔,你先回家去準備行李,今年不一起吃年夜飯了。你等會兒就跟西風他們一起上山,泊寒波會去你家接你。」慕少艾拿起一綑經紙,邊散邊說,一副中斷十年習慣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羽仔停下動作,一句話不說,冷冷地看著慕少艾,等著他的解釋。
「你不是老抱怨我拖住你不能跟無豔她們守歲?何況今年又多了蝴蝶,想必更加熱鬧。兩個人的年夜飯太過寂寞,今年放你一馬。」慕少艾笑著解釋,試圖安撫。
「一個人更寂寞。」羽仔不接受解釋,眼光仍執拗地盯住慕少艾。
「好吧。我要接赦生和宵上萍山。」嘆口氣,慕少艾改口。
「那也是吃完年夜飯後的事,我不能一起去接嗎?你有事瞞我。」羽仔賭氣似地,將手中經紙整綑往火盆中一丟。
「看來是說服不了你了。」不再閃避,慕少艾看著羽仔的眼睛,神色誠懇。「在那之前,我要見個朋友。」
「原來你有我見不得的朋友。」再拿起一綑經紙往火盆丟,火勢受到壓制,煙霧頓時濃濁,嗆人欲淚。
「有些事,現在不方便說。」慕少艾伸手擁住羽仔肩膀,柔聲勸慰。「等時機成熟,我一定會告訴你。」
「我本來想先告訴你的。」凝視慕少艾一會,羽仔斷念,轉頭就走。
「告訴我什麼?」慕少艾急喊。
「這件事,現在不方便說。」羽仔回頭,揮揮手,報復的笑容燦爛。「等時機成熟,我一定會告訴你。」
出了慕府,羽仔邊騎車邊猜測慕少艾要見的人會是誰?
突然一個念頭竄起……
『難道是他!』
※
經過連日趕工,萍山煥然一新。
重粉的牆面,更改的格局,嶄新的傢俱,讓舊屋彷如脫胎換骨。對聯框住一門吉祥,門扉上大紅雙囍貼字,更驅走昔日悲愴,顯得喜氣洋洋。
祠堂內,香燭的煙霧在發亮的神壇前薰染睽違十年的香郁,供桌上滿滿的祭品道出後人荒疏敬祖的愧欠,堂外香爐內熊熊火光驅散過往陰影燃燒未來的希望,眾人燻出的淚水沾濕了唇邊的笑意。
「眼睛要瞎了。」蝴蝶邊散經邊擦淚。
「你不是信上帝的嗎?」手沒空,秋君用腳踢蝴蝶。
「這裡歸佛祖管。」蝴蝶一臉痞樣。
「呵,是觀世音菩薩。」無豔笑著提醒。
「更好!我最崇拜女神。」蝴蝶看一眼公孫月。
「胡說八道!菩薩是沒有性別之分的。」金八珍叱道。
「似男似女,這就難怪了。」蝴蝶再衝著公孫月打量。
「哼,意志不堅。」公孫月回個白眼。
「錯!他們神字輩的,在天上都是好朋友。所謂好朋友就是不分彼此,信你信我沒關係,有信就好。」
「歪理一堆!」坐在花園一角,談無慾也加入嘲諷行列。「你父親在台這麼多年,也沒見他改信佛教。」
「他是他,我是我。人吶,有形的無形的,總是往自己身上套枷鎖,信仰如此、文化如此,連情感也如此。信仰無非是取得心靈的平靜、精神的平衡,和情感的寄託,那麼信基督信佛祖有什麼分別?分別的是人。」蝴蝶高談闊論,一副哲學家的調調。
「今天是祭祖,不是祭神。」滄伯拿著祭酒往堂外一潑,不忘放冷槍。
「哈!滄伯高明!」蝴蝶諂媚地上前攀住滄伯的肩膀。「練爺爺是我尊敬的長輩,我拿香拜他、燒錢給他,是超越宗教的偉大情操。笑禪老師有教過,百善孝為先啊。」蝴蝶為自己的一番論調得意洋洋。
「你這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金八珍大笑。
「沒大沒小!」滄伯甩開蝴蝶的手,看一眼公孫月後搖搖頭。「我看是不怎麼樣。妳的女神依然高高在上,要不要我借你一把獵槍?」
滄伯的意有所指引來眾人同聲大笑,瞄一眼門上囍字,蝴蝶哀怨地嘆氣。
「阿月仔,我求妳了!」蝴蝶往公孫月身上撲去。
「我說不行就不行!」公孫月一個箭步躲了開,衝進堂內。
「蝴蝶求阿月什麼事?」君憐好奇地問秋君。
「我也不知道。」秋君搖了搖頭。
始終在一旁觀看眾人鬥嘴的無極,聽得兩人對話,突然笑出聲。
「妳笑什麼?」君憐更加莫名其妙。
「我們去佈置宵的房間。」無豔拉起無極進了屋內,腳步帶著緊張。
「秋君,你有沒有覺得她們好像有事瞞我們?」君憐看著兩人可疑的背影。
「是有點嫌疑。」秋君附和。
「妳們姐妹同吃同睡,有什麼事瞞得了呢?多心。」金八珍搖著頭進了屋。
兩人看向唯一還留在院子裡的談無慾,只見談無慾靠著樹幹閉眼休息,不知是在沉思還是神遊太虛。
「我去看看。」
君憐不死心,走進練峨嵋臥室改建而成,預備給宵住的房間,見到的卻不是無極和無豔,而是擁吻中的蝴蝶和公孫月。
『原來是求這個……』
君憐紅著臉悄悄地退出,沒有注意到房間內像新房般突兀的佈置。
下午,泊家的車開進攬月山莊,當羽仔下車時,眾人一陣詫異。
「重色輕友,我了解,不用解釋。」蝴蝶率先上前,伸手擁住羽仔肩膀,在他耳邊調侃。
羽仔不想解釋,肩一抖,甩開蝴蝶的手。
「為了宵,慕叔終於肯放你了。」秋君白目地,渾不知一句話讓羽仔的心一陣抽搐。
羽仔不便解釋,瞄一眼無豔的笑容,心的抽搐順著神經叢在臉上現形。
「年年跟你吃年夜飯,要不是只差了十六歲,真要讓人誤會呢。也難怪大稻埕的人都笑說你們比父子更像父子。」金八珍笑逐顏開。
「好了。」泊寒波及時阻止了這個話題。「我把燕歸人也帶來了,夠睡吧?」
「萍山還有一間空房,給你們夫妻住。」滄泊指了指泊寒波和金八珍。「其他人統統睡山莊,擠一擠應該沒問題。」
「今晚要鬧翻了!」西風興奮地拍手歡呼。
面對一桌豐盛年菜,各個興奮卻又食不知味。隨著夜色轉暗,期盼的時間也愈來愈近。
晚飯後,照往例,滄伯率先拿出紅包,分給眾年輕人。
「給你壓歲。」滄伯慈藹地面對第一次見面的燕歸人。
「我也有?」燕歸人接過紅包,又驚又喜。
「能在這裡過年,就表示你也是我們的一份子。」
「謝謝……」望著手中紅包,燕歸人百感交集。
接連收到泊寒波、談無慾、金八珍的紅包,燕歸人從驚喜轉為悲哀,手中的紅映入眼,刺激了淚腺。
「燕子……」公孫月能體會燕歸人的心情,走上前安慰他。
「你怎麼了?」西風也關心地上前。
「二十九年來……」燕歸人站起身背向眾人,哽咽地道出心情。「我第一次收到壓歲錢……」像是承受不住如此溫暖,燕歸人匆忙步出門外,沒入黑暗冷寂的花園。
燕歸人伏樹啜泣,高大壯碩的體魄在黑暗中顯得單薄,鋼鐵般的意志在滾燙的淚水中軟化。
『原來你也會流淚……』
巧遇以來,總是強勢、強硬、緊迫釘人,在眼中如鐵漢一般的形象,在寒風中瓦解;曾經想盡辦法急於甩脫的存在,如今卻莫名地想親近。
西風悄悄走到燕歸人身後,想安慰卻詞窮,只能望著他的背影,默默陪伴。
「珠遺……」燕歸人抬眼望天。「如果妳還活著……」
『珠遺?誰呢?』
西風納悶地想著。衣著單薄便出了屋,只站了這麼一會便受不住屋外寒風,西風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
「妳站多久了?」燕歸人回過頭,發現西風。
「你出來多久,我就站了多久。」冷得打哆嗦,西風搓著自己的手臂。
「妳不是嫌我煩嗎?進去吧。」
「我擔心你嘛。」腦袋似乎也凍僵了,西風不及思考,衝口而出。
望著冷得發抖的身影,燕歸人苦笑,脫下外袍,披上西風的肩。
「我比較擔心妳會生病,到時候又來怪我。」
「我才沒這麼不講理。」雙手一攏,用燕歸人的外袍把自己包得密實。「有你的體溫,好暖喔。」西風再度脫口而出。
「哈!」看著如此天真無邪,燕歸人忍不住笑出聲。
「你總算笑了。」西風也笑了。「珠遺是誰?」
「珠遺……」定定看著西風一會,燕歸人調勻呼吸。「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你……你訂親了?」西風吃驚,眼睛瞪得銅鈴大。
「她……死了。」燕歸人再度仰望天上星辰。
沉默再度攏罩,燕歸人衣袖微動,分不清是因為風吹還是因為顫抖。
「你願意說嗎?」脫下燕歸人的外袍,西風上前,外袍回到主人身上。
西風的體溫像一股暖流,透過衣袍流過心頭,燕歸人不假思索,上前一手抱住西風,另一手將外袍一張,包住兩人。
「謝謝妳……」
其他人在萍山的客廳內守歲閒聊,無豔心不再焉,不時張望院外動靜,或傾聽有無引擎聲響。
羽仔坐在她的身邊,手伸進口袋,掌中厚厚的紅包袋捏到快破掉。
『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還算什麼男人!』
突然一股氣上來,羽仔從口袋內伸出手,趁無豔注意院外之時,將掌中紅包偷偷塞進無豔的口袋內。
『總算完成了。』
臉紅氣喘,羽仔起身走進廚房,倒杯水,一口氣喝乾。
※
午夜,台灣神社(今圓山飯店)新年鐘敲響的同時,鬼梁總督率官員舉行新年參拜,吞佛在一旁戒護。參拜完,車隊浩浩蕩蕩下山,吞佛坐上副官的車回到大稻埕。
「到這裡就好。」來到夜生活最繁榮之處,吞佛指示副官停車。
「大島先生不回宿舍嗎?」副官心知肚明,笑著發問。
「一個人過年太寂寞。」吞佛話中有話,指著路旁藝旦間的霓虹招牌,隔著車窗仍有隱約的尋歡作樂聲傳出。「要跟我一起去嗎?」
「很想,可惜老婆還在家裡等著呢。還是你們單身的人自由。」副官一復豔羨表情。
「原來單身也不算一無是處。」吞佛笑著應答。
「明天幾點來接先生?」
「過年好好陪家人吧,我搭他們的車回去。代我向夫人道喜。」
挽著大衣下了車,吞佛站在藝旦間門口,目送車子從身旁駛離,朝車尾揮了揮手,轉身躲進門旁暗影處。再一會,確定已脫離照後鏡能目視的距離後,走出陰影,穿上大衣罩住身上軍服,朝反方向而行,逐漸遠離鬧區。黑暗中左穿右拐,最後停在一棟小屋前。
羽仔的家!